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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京极夏彦铁鼠之槛 下-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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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壁龛上摆着花瓶,里面插着像是梅花的枝桠。
    背后挂着水墨画的挂轴。
    在它的前方,明慧寺的典座全身僵硬地坐着。
    益田坐在右侧。
    京极堂坐在正面,我和敦子并坐在他后面。
    鸟口与饭洼待在纸门外面。
  常信一语不发,也没有打招呼。
  我想常信可能搞不清楚状况,益田究竟是怎么对他说明的?
  不,京极堂究竟是用什么说词说服益田的?老实说,我自己也不太明白我们为何会列席这种场面。
    京极堂行礼之后说:“敢问是明慧寺典座知事、桑田常信师父?”
    态度殷勤有礼。
    “没、没错,贫僧就是桑田。”
    “初次见面,我叫中禅寺秋彦,在武藏野经营一家旧书店。后面的敦子是舍妹,听闻她前日及昨日给贵寺添了许多麻烦,首先请容我代她致歉。”
    “呃、不。”
    “其实我昨天就想前往贵寺拜访,但是抵达这家仙石楼后,获知凶讯,进退不得。”
    “虽然不知您有何贵干,但现在……纵然去了也无法如愿以偿吧。”
    “是的,因此才在这里……”
    房间并不是很温暖,常信的脸上却冒出汗珠。
    “警方说常信师父的性命受到威胁,因为危险,所以我增加了同席人数。若只有我一个人的话,我担心常信师父会感到不安。”
    “不安?”
    “即便是虚静恬淡、则天去私的佛家师家,面临攸关性命之大事,亦另当别论。像我这种来历不明的初识之人,也不能随便信任吧?”
    “呃、这……”
    “生死事大,请珍重性命。”

    常信深深吸了一口气,像要吞进去似的憋住,接着边徐徐吐气边说:“您想……知道什么?”
    “是的,其实不为其他,我想知道明慧寺物主的所在。”
    “物主?这……”
    京极堂伸手制止。“贵寺的情况我已经听说了。当然那是根据已故的大西泰全老师对我身后的两位所说的情报,而我并没有足够的材料判断真实与否。因此我所知道的贵寺状况,是以老师并未作出虚伪的申告为前提。”
    “泰全老师……并没有说谎。”
    “我也这么认为。”
    “那么,您的问题本身就令人费解。明慧寺一一那座寺院是由来自各宗各派的……”
    “我请教的并非贵寺之宗派宗门。禅原本是佛心宗'注一',质问宗派是毫无意义的吧。我所请教的,是常信师父是否知晓大正的大地震之后,连同寺院一同买下那块土地的人是谁。虽然我已经有所获悉,但还是想请教常信师父。”
  “贫僧并不知道。”
  “我明白了。那么请容我换个问题,啊……贵寺里是否藏有进入昭和时代之后所撰写的禅籍?”
    “这……也不是没有,但是各人拥有多少就……像过世的泰全老师几乎从不下山,我想他应该也无法随意取得书籍。,’
    “那是指每一位僧侣各自的藏书吗?那么有没有寺院共同的书库呢?”
    “没有。虽然有经藏,但只收藏了平日所使用的教典。’’
“汶样啊……”
    尽管回答一如预期,却还是遗憾万分一一京极堂的口气听起来像这样。
    这个旧书商究竟想知道什么?京极堂与明慧寺有关的工作一一是那座埋没的仓库吗?怎么可能?难道说那座仓库是明慧寺的仓库吗?不可能有这种事。太远了。在箱根众多的寺院当中,明慧寺的位置应该是最难利用那座仓库的才对。
    “我明白了。那么果然还是只有直接会见物主一途了,换言之一一必须尽快解决……”
    京极堂在对谈中转为自言自语般的语气,略低着头,双手交抱。接着他突然抬头:“话说回来,常信师父。”
    京极堂说道,身体稍微往前探出。
    相反,常信略微后退。
    “关于禅,我只略知一二,是个没有信仰的人。只是现在因为生意上的关系,必须经手禅方面的书籍,因而感到相当棘手,所以我想趁机讨教一下……常信师父是曹洞宗吧?”
    “是的。”
    “既然能够成为典座知事,想必已有相当深厚的道行了。”
    “没那回事。”
    “但是典座古来便是只有道心'注二'的师僧、发心'注三'的高士才能够担任的职务,绝非马虎之人能够胜任的职位。”
“贫僧是不得已才接任典座的。说来丢脸,但贫僧在明慧寺当中,评价不甚优异。典座的位置恰好空缺,而在余下的云水当中,贫僧是资格最老的,只是这样而已,不过是依照年功选派罢了。”


注一:佛心宗即为禅宗之别称,典故出于《楞伽经》中的“佛语心为宗”。
注二:佛家语,指立志求佛道之心。
注三:即发菩提心。救济众生,求往生净土、成佛之心。 
 
“你前天曾说,前任的典座生病了是吧?”
    益田这么一补充,常信便极为不悦地微微点头。
    “唔……是的。贫僧前一任的典座知事,是比贫僧晚六年才人山的。虽然较我年长,但也代表他所获得的评价比贫僧更高吧。”
    “评价啊……”京极堂的口气很微妙。
    常信不知为何有些着了慌,说出辩解般的话来:“唔,在大众一如的僧堂里,评价高低这种说法极为不恰当哪,也可以说是拔群无益。”
    “什么意思?”益田问京极堂。
    “所谓大众,指的是众多云水。众人齐心合一,行动一致,就叫做大众一如。在这当中,即使只有一个人脱颖而出,也不会有任何益处,则称为拔群无益,对吧,师父?”
    “完全没错。”
    “但是大家老是一样的话,永远都不能培养出优秀的和尚呀。有了突出的英杰,再追赶超越,才能够有所进步不是吗?对不对。关口老师?”益田向我征求同意。
    这名年轻的刑警似乎有动不动就离题的毛病,不过这也证明了这名青年脑筋动得快,而且个性认真。像我不管听什么,都只觉得“这样啊”,囫囵吞枣,摄取的情报不会立刻就化为血肉。我需要花上许多时间,才能够发现情报与自身想法的差异。
    也不能就这么默默不语,我胡乱搪塞打马虎眼:“那是因为我们习惯了资本主义的竞争社会,才会这么觉得啊,益田。”
    听起来很像这么一回事,但其实这并非深思之后的发言。
  然而常信点了两下头:“所言甚是。修行并非竞争,并不是以悟道为最终目的,竞争谁第一个到达。所以打扫的人打扫,做饭的人做饭,一行三昧,心无旁骛地进行被吩咐的作务,这便是吾等云水的修行。这并不仅限于寺院当中,在这个社会也是一样的。不管是什么样的职业,若是欠缺,社会就无法成立。尽十方界真实人体,凡百皆是真理,一个人的努力便是对全体的服务。贫僧被赋予典座这个大任之后,也一心努力修行,并无半分怨言。”
    “哦,总觉得格局一下子就变得好大,似懂非懂的……这话是很符合道德啦。”
  “这并非道德。”
  “是吗?可是你说没有怨言,但是就不会对被指定的职务有所不满吗?或许桑田师父你对料理不以为苦,但是里头也有人不擅长料理吧。没有选择职业的自由吗?”
    “没有。那种不叫自由,个性并非显露在那种事情上的。”
    “这样吗?不过我觉得尊重个人的性向和嗜好才是正确的呢。”
    “益田,你把目的与手段分开来看,才会得到这样的结果。对这些人而言,那是不可区分的。不过你要这么想,也是你的自由。”
    京极堂说,驳回益田的意见。
    确实一一像我,也认为劳动是为了完成目的的手段。所谓目的,也就是赚钱,或是过好日子这一类的事,而它有时候并非与劳动直接连结在一起。在这种情况下,劳动的报酬能够实现目的,人是为了求回报才工作的。
    但是也有人不计金钱、名誉,喜欢工作本身,或把工作当成人生价值。然而仔细分析,就知道那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喜欢工作的人。说穿了是先有满足自己的嗜好欲望这样的目的,而劳动本身则纯粹是为了满足那种欲望的手段。劳动所带来的快乐取代了报酬,如此罢了。
    就算将其代换为社会贡献、自我实现等高尚一些的说法,结果也是一样的。目的还是目的,与手段乖离这一点并没有改变。
    但若是为了工作而工作,无论是擦地或淘米,都同样是动手.以动作来说,也没有太大的不同。
    “这些暂且不论……”京极堂修正大幅偏离的轨道。
    不过他早就知道会有人这样插嘴了吧。挑选同席者的绝对不是益田,而是京极堂。那么这些人选全都是经过计算的。虽然我不知道他的用意是什么,但这个人总是万无一失,滴水不漏。
    “临济与曹洞的修行是不一样的吧。”策士旧书商接着这么说。
    “无论哪一宗,修行就是修行。”常信回答,“若论不同,每一个人都不同,若说相同,每一个人都相同吧。方才你说禅原本是佛心宗,质问宗派是毫无意义的,就像你这番话所说的吧。”
    “说的没错,”京极堂佩服地点头,“我非常明白常信师父的意思。即便是同一宗门,修行也是各自不同吧。只是在外行人看来,临济与曹洞看起来人口是不同的。虽然教义的确是非常相似,但同处一堂修行,不会产生许多障碍吗?从文献资料上来看,两宗在历史上也曾经有过相当激烈的对立,当中甚至有几近痛骂的文章。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部分,使得两宗如此势不两立。”
  常信缓缓拱起右肩。
  “历史上并没有那么多严重的抗争。当然,若是深信所信,秉持真挚的态度修行,有时候也会在无法妥协的部分彼此对立。因为凡是禅僧,参禅时皆是付出全心全力、赌上全部人生,所以也会发生谩骂对方之类的事吧。例如说,曹洞宗现在被称为默照禅。或如此自称,但那原本是一种唾骂。是南宋初期,中国临济宗的大慧宗杲,诽谤同样是中国曹洞宗的宏智正觉所说的话。意思是说他不探讨公案,只是坐着,毫无一点用处。但是听了这番话的宏智和尚写了《默照录》,述说默照禅才是正道。亦即收下谤言,将之转化为赞赏。而相反,他把大意的禅揶揄为看话禅。也就是只会绞尽脑汁思考公案,也不坐禅,是只会耍嘴皮子的禅的意思。但是现在看话禅被拿来形容临济的禅风,是一个正面的词汇。换言之,这并非争论哪一方正确的胜负,只是不同罢了。”
    “所以说,禅风不同的云水聚集在一起,有可能大众一如吗?”
    “这……”常信微微地咬住下唇,“不能,只能这么说吧。”
    “我想也是,想必常信师父经历了相当多的辛劳。如果是对方错误的话,还能够予以纠正,但是对方也并不是错误,所以无从纠正。根据益田的话,监院慈行和尚是临济宗。之前过世的是了稔和尚吧?了稔和尚也是临济宗的吗?”
    “是的,那一位是……”
    “尽是破夏的破戒僧吗……?”
    “在贫僧眼中看来就是如此。曹洞、临济、黄檗全都不同,不同是好事。但是了稔师父那种做法,我无法容许。的确,不管是坐是起,修行就是修行。可是如果说因此就可以为所欲为的话,我无法接受。若说发财是修行的话,那赚钱也是修行,连犯邪淫戒都是修行,这简直比市井无赖更糟糕。”
    “但是泰全老师认为这样就好?”
    “老师是个心胸宽阔的人。不过以老师的禅风来看,原本应该会与了稔师父彼此对立的。而且了稔师父他贬低老师的禅,说那是没用的分别禅。老师听到他这么说,却也只说没错。”
    “哦,是这样吗……?”
益田把脸转向我和敦子,伤脑筋似的把眉毛垂成八字形,眨了两三次眼睛。
  “但是我听泰全老师的口气,他似乎相当看重了稔和尚呢。”
    “老师他……或许是因为了稔师父过世了,所以才这么说的吧。就算不是多了不起的僧侣,只要过世,老师都会赠与相当夸大的谥号,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常信那张青黑色的脸略微歪曲了。
    京极堂深感同情地说道:“原来如此,了稔和尚的行止竟是如此荒唐……”
    “不,我并不想说死人的坏话,只是,”常信的脸颊有些潮红地说,“除了参加早课之外,他根本是我行我素,真正是拔群无益。如果随心所欲就能够修行的话,谁都不愿意修行了。就连在家的禅师,也知道要遵守戒律。他那个样子,根本就没有出家的意义。的确不是只要遵守戒律就好,但也不表示可以不必遵守,遑论那不应遵守的态度算什么!一面喝酒吃肉,一面揶揄认真修行之人,尽管如此,却说他才是真正悟道之人,简直就是外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非常了解……”
    以京极堂而言,这番应和极有同情心。
    “嘴巴上爱怎么说都行,是吗?”
    “是的。了稔师父瞧不起公案,说强词夺理,会陷人道理的地狱。但他又斥责只管打坐的人,说昏睡个什么劲。他说的没错,只注重精巧细致的公案解答,对修行或许完全没有帮助,同时只是呆坐,或许也不能说是修行。但是仔细想想,了稔师父自己也是一样。他只是恣意妄为地不断破戒,然后强词夺理地将之正当化罢了。了稔师父的行动以禅僧来说,确实是无法理解,但是将那些无法理解的行动冠以煞有介事的道理,和绞尽脑汁想出机智的公案解答没有两样。而且说到他平日的行止,根本是比躺着睡觉更恶劣。”
    “所以,常信师父觉得他因此才会被杀的吗?”
    “怎、怎么可能?不,老实说,贫僧一开始也这么认为。那个人间题重重,所以贫僧……”
    常信说到这里,顾虑到益田,暂时顿了一下。
    “了稔师父将明慧寺里发现的书画古董全都卖掉了一一这事警方也知道吧?”
    益田以平常的态度轻松地回答:“听说了。可是听说那也是因为……呃,禅与艺术无关,所以卖了也没关系之类的理由。”
    “这……修行与艺术确实无关。只是,禅师制作物品,也算是一种修行。同样,观看也是一种修行。不,纵然与修行无关,但将其抛售换取金钱,是否能说是一件值得嘉许的事?只要让原有的东西保持原状就行了。因为把它换算成金钱,才会产生艺术、古董这些多余的价值。东西还在寺院里的时候,只是普通的香炉、普通的纸片,但是一旦交到业者手中,顿时就成了要价几万几十万、莫名其妙的东西了。所以艺术性这种头衔,不是存在于东西本身,而是处理它的行为。因此……”
    常信握紧拳头。“那个时候,这件事也引发了问题。”
    “那个时候?”
    “贫僧与佑贤师父进入明慧寺,是在十八年前,季节一样约是此时。当时明慧寺里只有老师、贯首以及了稔师父,云水也只有十人左右。我们人山之后,人数也随之增加,所以便着手修缮破损的建筑物,加以打扫,总之便是进行兼具作务的调查。”
    “哦……对了,你们原本是来调查的嘛。”
    “没错。一开始估计只要一年左右就能够查出结果,然后就可以下山,所以我们鼓足了干劲。”
    “老师说,那时候发现了很多东西呢。”
    “是发现了很多书画古董之类的东西。”
    “无法从那些东西查出寺院的来历吗?”京极堂突然厉声质问。口气和刚才那种和善的样子大相径庭,“赞之类的文字,应该会写到一些东西吧?”
    “当然,只是知道名字的作品很少。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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