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狮 全(上) by bluevelvet-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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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霍斯塔托娃医生可不是什么破医生,她是这地方最好的医生。我必须听她的嘱咐。”
朱利安发现,东欧人执拗起来,其顽固和不知变通的程度简直就像是英国人,甚至她那种笑眯眯的不容反驳的表情也很类似于总是在打毛线的英国老女人。
他无可奈何地抓了抓头发,心里明白他可以对煎蘑菇和金枪鱼说再见了。
“那就苹果馅饼吧。另外,请你把这地区最好的霍斯塔托娃医生请来,让她看看我的病,也许她不仅会允许我吃金枪鱼,还会建议我吃两成熟的烤牛肉呢。”
“遵照你的吩咐:一个苹果馅饼,和霍斯塔托娃医生。”
玛莎退出了房间,留下朱利安一个人在床上坐着撇嘴。
4
与油煎蘑菇和烤金枪鱼相比,朱利安更关心自己的摄影器材,毕竟那些昂贵的器材是他安身立命并得以以一个人的形象存在下去的本钱。他急急忙忙喝了几口水,缓解了在睡梦里口渴的痛苦,接着就跳下床,开始检查仍然摆在地毯上的背包。
背包里面有一层防水衬里,所以纷纷扬扬的大雪并没有造成器材的损失,这是好的一方面。而坏的一方面,就是被他忘记在背包最里面的樱桃酱面包卷不仅已经发霉,还被压成了饼,把他的内衣弄污了一大块。
而朱利安自己比那面包卷其实好不了多少:胡子有半个月没刮,又长又硬,简直可以扎透桌面;头发先是沾了好几个国家的灰尘,接着又被雪花洗了一遍,现在全都纠缠在一起,他在头上顶一蓬草也不过就是这样的效果;最最糟糕的,是他非常需要洗个澡,以消除从他身上散发出的神秘的气味。
于是在把摄影器材摆放到储物柜后,朱利安就一头冲进了浴室,把水流调到最大,足以创造大马哈鱼洄游所需要的湍流,并且以大马哈鱼般的坚韧又冲又搓。四十分钟以后,他出来了,感觉自己已经换了个人,世界似乎也是新天新地了。
他手捧热气腾腾的水杯,站在窗边,开始第一次仔细观察周围的景象。
从窗口看去,他所住的旅店是一幢带有东西侧楼的四层建筑,线条优美简洁,带有回归新艺术运动的风格。楼前的庭园里种植着很多植物,枞树、槭树、橡树,但它们和这凋敝的季节一个样,全都光秃秃、干巴巴的。有不少客人正在散步,有些人进来时穿着滑雪服,看样子是刚从雪场回来。
雪松山丘旅店正位于接近山顶的位置,一条五、六米宽的道路沿着山势蜿蜒而下,在错落的房屋间盘旋,那些同样是红色的屋顶密密匝匝地挤在一起,参差错落的样子很是美观。
山脚下是是河谷,正值枯水期的河流像一条细线,河岸间有石桥相连。对面的山比这边的稍高一些,山坡上也是同样的老房子,只不过那座山丘顶端的不是旅店,而是一座拜占庭式教堂,红砂岩的墙壁和附近屋子的屋顶非常和谐。
朱利安推开窗子,外面寒冷但新鲜的空气涌了进来,他深吸了几口,非常舒服。此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沉,它变得不那么刺眼,柔和了许多,映在覆盖着整个镇子的新雪上,发出淡淡的红光。而天空余下的碧蓝的部分则泛出螺钿似的微白色。更远处是连绵起伏的群山,锐角形的山峰顶着白雪,散发着耀眼的光芒。他忽然听到天空中一阵刺耳的呱呱声,抬起头,看到雁群像一支部队,摆开整齐的阵式,向南飞去。而在附近树木顶端筑巢的乌鸦也飞到空中,然后又像一片烧焦的纸片似的落下来。
朱利安向它们挥了挥手。
他忽然觉得自己不想去杜布罗斯托克了,他想留在这儿。他突然厌倦了不停地从一个地方赶到另一个地方,厌倦了被人们称赞的‘行走的力量’,厌倦了自己拿着照相机的勤奋的手指。虽然旅店庭园里的人们还在高声交流着滑雪的心得,他却感到了一种空旷的寂静。它在屋顶的积雪上凝聚成形,缓缓坠落到荒野上,严峻而又温情。
晚上给杂志社打个电话吧,他心想。就说自己找到了比黑海的沙滩更值得报道的地方。
5
朱利安·雷蒙在他提出要求的一个小时之后,吃到了苹果派。馅饼做得很不错,香甜软嫩,而且个头很大,但是这种做菜的速度,即使放在东欧也是够慢的。
“现在是晚饭时间吗?”在从玛莎手里接过盘子的时候,他问。
“晚饭还要等三个小时呢。欢迎你那时到餐厅去。”
“谢谢,如果我还没被撑饱。”
玛莎出去了,朱利安开始啃馅饼,可是还没吃上两口,玛莎回来告诉他说霍斯塔托娃医生来了。原本在床上坐着的朱利安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把盘子放到桌子上,擦了擦嘴。他必须要在女士面前保持良好的风度。
霍斯塔托娃医生看上去很年轻,虽然她实际年龄可能并不小,个子很高,非常苗条。她穿着一件厚呢黑外套,一条与她年龄不太相符的深色苏格兰呢裙子,脚上蹬着黑皮靴,她那像黑呢料子一样乌黑的头发盘在头上。看到她和看到玛莎不同——那是一个会让联想到鲜花的女孩,而蕾妮·霍斯塔托娃,让人不起鲜花,想不起甜美的糕点,想不起纯白柔滑的牛奶。她长着一个像男人一样坚硬的下巴,清明的黑眼睛扫视着他以及宇宙间的一切,带着一成不变的冷静、专注眼神。而她细细的双眉怪异地挑起。这使她看上去高傲、冷漠,一点儿也不吸引人。
打了招呼以后,她开始询问朱利安身体情况,接着量体温,进行检查。在这些进行的时候,她一直很严肃,朱利安也没敢打扰他。直到最后检查完毕,她才露出了一点儿笑容。
“恭喜你,烧已经退了,感染的症状也没有了,恢复的很快。不过你还需要静养几天,吃清淡和容易消化的食物。”她看了一眼苹果馅饼,点点头,“这很好。”
“可我不喜欢吃它。我现在最想吃的就是烤的、油炸的、焦黄酥脆的东西。”
“那些食物对身体不好。”女医生边说边收拾东西。
“但很好吃。”
冷冰冰的女医生露出一个冷冰冰的笑容。“你当然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你爱吃的东西。”
朱利安愣了一下。“我以为你会竭力阻止我。毕竟你作为医生的职责……”
“我是医生。”霍斯塔托娃打断他,“但我不是那种准备把所有人都救回来并逼着他们活下去的医生。任何人都可以自由的选择残害自己的身体或者好好爱护它。我没有权利干涉其他任何人舍弃自己的生命,或者他们想以何种方式留下自己的印迹。”
“哦。”朱利安觉得他们的谈话已经到了不得不转换话题的时候,于是便开始问她当初把昏迷的自己从野外的雪地载到这里的好心人是谁。
“是布留蒙特罗斯特夫人。”
“什么?”朱利安瞪大了眼睛。那串字母是怎么发音的?为什么东欧人的名字总是那么该死的长?
“玛特琳娜·布留蒙特罗斯特。她那天正好经过那条路,不然你会冻死。”
“我是说……这是她的真名?”
医生的脸上露出了责备的神色。“否则还能是什么?”
“我只是觉得……我得好好记一下。”
6
啃完馅饼,朱利安给编辑部打了一个电话,解释自己为何改变计划,然后打开手提电脑把今天的见闻敲了进去。此时天已经黑了,他也觉得困了起来,大概是身体还未完全恢复吧。朱利安于是把‘请勿打扰’的牌子挂到门外,躺到床上美美地睡了一觉。
他再次醒来的时候是晚上八点钟,糟糕的是,他发现自己居然饿了。他在房间里找了一圈,看看有什么吃的东西,结果只在冰箱里发现了饮料和矿泉水。如果他不出去,也不叫送餐服务的话,大概就只有舔盘子底上的苹果馅饼的渣子充饥了。
透过玻璃窗,他正好可以看见旅店餐厅,那里面明亮耀眼,不少客人和侍者来来往往,他觉得自己甚至可以闻到他们桌子上的菜发出的诱人香味。朱利安再也按捺不住,他匆匆忙忙地洗了个脸,穿好外衣,带上钱包,直奔餐厅而去。
通常情况下,人们对一家旅店的印象总是由表及里,先是看到整体建筑,再到大堂,走廊,客房内部。但是朱利安进来的时候正在发高烧,处于昏迷状态,什么也没看见。而现在,他正以相反的方向——客房、走廊、大堂,来观察雪松山丘旅店。他觉得旅店的装饰风格有些像是布拉格的欧洲大饭店,整体线条简洁流畅,细节装饰则精雕细琢,走廊墙壁上的壁纸是淡绿色的莫里斯式石榴与藤蔓的连续花纹。
朱利安原本指望能在餐厅遇到熟人,可问题在于他认识的人只有玛莎和霍斯塔托娃医生。他叫了一道炖鱼肉,前菜是一个汤,可是他的舌头认为这汤如果在正餐之后上来,根本就是涮锅水。他尝了一口就放下了。而在等待上菜和吃菜的时间里,他一直在认真地听身后一桌人的谈话。他们似乎是滑雪旅游者。
“……雪又大,天气又晴朗,今天玩得真是快活极了。”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哦,是的,太棒了,我以后要经常来这里啦。不过今天格蕾斯没怎么滑嘛。”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说。
“我有些累,一直在休息区和一位救护员聊天……”一个很年轻的女人说。但是她很快被打断了。
“我想起来了!”男人说,“那个救护员挺英俊的,我没说错吧。”
“哦!你就不想点儿好的!我和他一直在谈这个镇子,他告诉我这地方有个秘密。”
“秘密?”
“骗人的吧?”
“据说是真的发生过呢。”年轻女人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地说。
“他告诉我,这个镇子受到了诅咒……”
“明显是骗人的,一种吸引游客的手段。”另一个女人立刻反驳。
“你听我说完嘛。他说,这个镇上的人,偶尔会看到一只巨大的白色狮子,而看见它的人,很少有能够活下来的,而且,谁也不知道它会在何时出现,在什么地方出现。听说已经有几个人失踪啦。”
“你是说,这个镇子上有人在非法走私动物?”男人问。
“哦!你怎么不明白我的话呢?我说的那只白狮是一种神秘的力量,它一定是因为某种原因看中了这个地方,在这里吃人维持自己的存在。”
“我看你是魔幻小说看太多了。这样的事情根本都是虚假的,那些失踪的人很可能是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这里到处是山峰,峡谷,溪流,再加上下雪,有人失踪很正常啦。对了,他跟没跟你说是否有游客失踪呢?”
“好像是没有吧,我不记得了。”
“这正说明所谓白狮的传说只是当地人的迷信而已。”
年长的女人开口了,“我们不要再说这个问题啦。你想要芥末吗,格蕾斯?”
关于神秘传说的交谈到此结束,一直偷听的朱利安觉得意犹未尽。他喜欢各种各样的民间传说,这对于研究各个民族的文明很有帮助。他可以在自己的旅行记录里加上这个传说,一定会让文章生动不少。对于这个意外收获,他非常高兴,甚至于觉得那碗涮锅水也居然有点儿像汤了。
7
朱利安又在做梦了,那个他已经做了无数次的梦。暗影如飞蛾颤动着翅膀穿过桌椅的空隙一样掠过他的脑海。他不知道这是一个梦,一个感觉,还是他自己在叫喊。声音很响,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别再沉睡了,醒一醒,睁开眼。莉迪又在他身边了,对着他张开嘴,说着什么,金色的长发缠绕着他的脸。
她似乎已经钻进了他的心里,对他说话:到我这里来,来吧。他们在博物馆前的广场上,六月阳光温暖而灿烂。莉迪手握着方向盘,对他微笑着:“我要回来的。”他再也没有看到她的微笑。他抚摸着她尸体一样冷冰冰的手腕。
朱利安闭上眼,想忘掉这死人的容颜。
他爱她,但是他那么想忘掉她。莉迪抱住了他的腰,拉着他,额头摩擦着额头:“我爱你,和我在一起,不要离开我,你曾经那么热情地听我说话,为什么现在就不肯跟我走呢?”他一言不发。她就在他眼前,穿着浅色连衣裙,那么年轻漂亮。但是生活是不可能倒回的。她死了。
不要折磨我!他在心里怒吼着。
但是有人在向他的灵魂深深地掘下去,寻找那颗心和鲜血,深深地掘开那片潮湿的心灵的土地,一直掘到那个他挚爱之人的栖息之地。黑而湿润的土壤被翻开了,腐朽的木头被折断了,受到蛀蚀的衬布被掀开——莉迪在那里,脸颊不见了,被虫子吃了,头发像干草一样缠绕在她的脖子上,她的白白的牙齿就那么露着,而她的黑眼睛、那么黑那么亮的眼睛却像她还活着的时候一样看着他……
朱利安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气喘吁吁,大汉淋漓。他慌乱地打开床头灯,金属丝烧热了,发出光来,像一把把利剑,将残留的梦境一一砍成碎片。
他低下头,用被子蒙住脸,身体还在不停地颤抖。
已经很久没有做这个梦了,五年了。但是为什么在这个夜晚,梦境却像是魔鬼一样纠缠着自己。他知道不应该忘记莉迪,但是他不想痛苦的生活。朱利安从床上爬起来,光着脚站在地毯上。他突然发现这个房间是那么小,天花板是那么低,像合拢的蚌壳挤压着里面的人。他猛然推开窗子,在寒气中望着星星闪烁的沉寂夜空,但他觉得从那些遥远的世界,也传来了呻吟、呼告和祈求的沙哑声音。
8
凌晨一点钟,一片寂静,只有走廊一角的大座钟发出均匀而死板的嘀哒声。
朱利安在走廊上来来回回地走着。他光着脚,穿着睡衣,只在肩上披了一条薄毯。
他无法入睡,而他无法入睡的原因是脑子里挥之不去的关于莉迪的记忆。不知什么原因,那些深埋的记忆全在这个晚上变得清晰异常,汇合成汹涌的浪涛向他袭来,几乎要把他击倒。
他因为寒冷哆嗦着,脚步越来越快,狠狠地踩着地面,就像他曾经踩着巴黎的大街,就像他曾经踩着伊斯法罕的尘土,就像他曾经踩着佩德拉血红色的岩石……这些他曾经踩过的地方,也留下了莉迪的脚印。除了,克什米尔。寒冷的克什米尔,皑皑白雪的克什米尔。莉迪的墓地。
不要折磨我!不要折磨我!
那些记忆纠缠在他的脑海里,像水蛭一样吸着血,在他脑子里膨胀。
朱利安用手撑着墙壁,慢慢向前走,他的腰越弯越低,直至额头碰到地面。他跪在地上,抱着脑袋,拼命想把身体缩起来。他紧紧咬着牙齿,几乎要把下巴咬穿。但是那种痛苦,那种仿佛是烧红的铁条穿透了心窝的痛苦仍然不愿离开。
他觉得自己唯有发出一声叫喊,才能驱走梦魇。但就在他张开嘴巴,肺里面充满了空气的时候,他面前那扇门的门缝突然变亮了,而且越变越亮,勾勒出一个长方形的轮廓。而就在这一瞬间,那些刚刚还在撕咬着他的记忆像被狂风吹走一样消失,就像起初它们那么汹涌地来。那光亮救了他。
光仍在变强,并且显出了缤纷的颜色,门的四周都被照亮了。朱利安不由自主地向缝隙靠过去,把脸贴在门上,想看看里面是怎么样的。但是除了斑斓的光芒外,他什么也看不到。隐约间他仿佛听到了歌声,似乎是从门里面发出的,但又好像来自他的内心。
他把手放在门把上,轻轻一转——门没有锁,只是虚掩着。他深吸了一口气,握紧把手,猛地用力拽开门。
强烈的光的洪流扑到他身上,无数时光如箭,穿透了他的身体。朱利安捂住了眼睛。他就像那些患了雪盲症的滑雪者一样,什么都看不见了。
9
强光渐渐退去,朱利安看清了四周。
他在一个房间里。
这个房间的格局和他所住的房间类似,因此他认为自己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