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狮 全(上) by bluevelvet-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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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伮斯的声音越来越洪亮,如同滚滚雷鸣在朱利安耳际炸响,他不得不用手捂住耳朵,但那声音却仿佛是他本身发出的一样根本挡不住。到了最后,已经听不清在说什么,只剩下隆隆的巨响,这声音是那样荒凉,那样震耳欲聋,那样响彻云霄,仿佛是海浪拍击汪洋中孤岛的呼啸和深夜旷野里的警钟声。
11
蕾妮·霍斯塔托娃坐在休息室沙发上,看着窗台上娇艳的蛇头贝母。她很烦闷,便把工作都交给了尼古拉,自己一动不动地坐着。她的眼睛盯着花朵,心里却在想着昨天朱利安·雷蒙的话。
怀疑一切人,故意把自己投入绝境里面,自愿在泪水里面溺死而毫不挣扎——原来自己留给他的印象就是这样,她想。原来自己是这样消沉吗?十年来,我自己都没有发觉这一点。我一直都在努力生活,我不停地学习、进修、考试,获得开业医师资格;我把全部精力都放到工作上。可这些居然都只是消沉的表现。真糟糕,真糟糕!我这十年间所做的一切都了无意义,我从没有向前走出一步。可我该怎么办呢?
她叹了口气。我知道,我可以向前走,迈出他所说的反抗世界的那一步,但我也知道,在我迈出去的同时,我将失去我现在已紧紧握在手中的安宁。究竟是选择明知会充满痛苦但也许有一线希望找到幸福的道路呢?还是选择那条我非常熟悉的、但却注定不会通往任何地方的道路?两条路,一条的希望只比另一条大一丁点儿,百分之五十的概率。可我还是无法做赌注。她闭上了眼睛。我就是这样的人,她在心中不断重复着,我就只能是这样的人。
一阵冷风吹过来,大门被打开了,紧接着她听到尼古拉的声音:“怎么是你?雷蒙先生。”
霍斯塔托娃立刻睁开了眼睛,正看到朱利安·雷蒙走进来,他也正在盯着她。他们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对方,几乎都想开口说什么,但却都欲言又止。过了很久,霍斯塔托娃才意识到自己这么坐着不礼貌,她迅速站起来,此时,朱利安已经走到她身边,他指着沙发说,“可以吗?”
“当然。”医生点了点头。
朱利安突然露出一个安心的微笑,说:“我还以为你会把我赶出去。”
“她不会,但我会!如果你还像昨天那样捣乱的话,别怪我不客气。”坐在远处诊室里的尼古拉大声说道。年轻人用手指推了推眼镜,表情非常严肃。
“尼古拉,”医生说,“我想雷蒙先生不会那么做的。”
朱利安紧接着说道,“我今天是来道歉的。”
听到这话,霍斯塔托娃苦笑了一下。她并不需要道歉,她甚至并没有认为昨天朱利安的行为是对自己的冒犯,在她看来,朱利安不应该执意去揭她心灵上的伤疤,但自己的错误更甚,因为正是她自己让这个伤疤多年来被遮掩着、见不到阳光,结果稍微一碰就鲜血淋漓。
“我……”她看着朱利安的眼睛,她第一次发现,那双黑眼睛明亮又真挚,深陷进眼圈发黑的眼窝里,四周围绕着细碎的皱纹。这双眼睛使他看上去有些憔悴,她不知道是因为昨天没有休息好还是他一直都是这样,但不论什么原因,正是这样的眼睛让他的微笑非常温柔,带着一股善良和近乎女性的柔情,他的微笑让霍斯塔托娃觉得亲切、安慰。“我想了很久,”她说,“我想你是对的,人不应该满足于痛苦的处境,也不应该跟它妥协或者屈服于它,即使这种痛苦带上了欢乐的面具。但是,你要知道,我做不到,世上大多数人都做不到。那不是我们所走的路。”
“我明白。”朱利安说。
“你不会因此而瞧不起我吧?”
“怎么会呢!”他说,“你有选择的自由,这种自由其实比你选择的是什么更重要啊。”
“啊……是的。”霍斯塔托娃说。而在内心,她却想:这种自由,是多么痛苦和艰难啊,如果自由就意味着痛苦的话,谁还需要它呢?
“你能原谅我昨天的无理吗?”朱利安继续问她。
“不……我应该感谢你。”说着,霍斯塔托娃把朱利安的手握在了自己手中。就像我想的一样,她想,这是一双宽厚、粗糙的手;皱纹、茧子、伤疤,这双手多难看啊,摸起来多干涩啊。可是,这双手又是多么像‘他’的手。她听到一种声音:房屋在开始变新;桌子表面剥落的油漆重新由碎屑聚集成白色的一片覆盖到木板上;书页由黄变白;无数此类细小的声音集合在一起,充斥在空气中有如鸽子柔美的鸣叫。已经拆除的老式壁炉又出现在房间里,所有的岁月、时间架在木柴上,燃起熊熊烈火。
在她面前,安东·霍斯塔托夫坐在那里,微笑着,摸着她的手。
朱利安看着霍斯塔托娃眼里的泪珠从睫毛下滴落。他明白,她并不是对他哭泣,而是对时间尽头处的另外一个人。这让他感到一阵苦涩,在他的世界的时间尽头处,也站着一个人,那个让他感到过幸福、痛苦,让他只要回忆起来就在心里顷满了苦酒的莉迪。
正在此时,朱利安却感到远处有冷冷的目光在盯着自己。他知道那是尼古拉。难道自己在来到这镇上不出一个月就树立了情敌吗?他自嘲地苦笑着。
第八章 黎曼曲面
我发现在几何中存在着一些不完善的地方。我坚信正是由于这些不完善的地方使得几何学从欧几里德到现在都没有任何进展,只是过渡到了分析几何而已。我认为不完善的地方是:首先,几何对象的基本概念是含糊不清的;其次,几何对象度量的表示和方法的不完善;最后就是平行理论中的巨大漏洞。至今为止,数学家们为填补这些漏洞所做的努力都是徒劳无功的。
——罗巴切夫斯基《平行理论》
1
斯蒂芬一路溜达着走到林侬租书店。瓦伦丁仍代替父亲老林侬先生坐在柜台后面,他正在整理借阅目录。但斯蒂芬却发现他的心思并未完全放在工作上。瓦伦丁眼睛盯着电脑,却时不时地目光涣散起来,仿佛看着很遥远的地方,更有时干脆放下工作,用手肘支在柜台上陷入沉思。斯蒂芬在书架间绕了一圈,找到自己想要的书,然后把书稍微用力地放在柜台上,发出‘咚’的一声响,吓了瓦伦丁一跳。“你在想什么?”斯蒂芬问他。
“啊?没什么……”他含糊地回答着。
但是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想谁。斯蒂芬心里说,我知道你喜欢赫伯特·沃恩施泰因,你在想他,但你恐怕并不知道他身上隐藏着秘密,而由于这秘密,他既不可能向你敞开心扉也不可能接受你。我能感觉到,赫伯特深深陷在秘密中,而你却深深陷在对他的幻想中。斯蒂芬叹了口气,说:“我想查书,有关本镇历史的书籍,我都想看看。”
瓦伦丁从电脑上搜索了一下,发现这样的书并不多,毕竟这地方只是个不起眼的山区小镇。“有一本专门的小册子,我给你找找看。”瓦伦丁离开柜台,在书架中间来回走着,找了半天,越找越惊奇。“我记得那本册子明明没有人借的呀,怎么不见了呢?”他又重新找了一遍,还是没有发现。
“消失了?”斯蒂芬说。
“看来是这样。”瓦伦丁说,“你等等,我去问问父亲。”说着,他从旁边的一个小门走了出去。很快,斯蒂芬就听见从那个方向传来拖拉拖拉的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和木头拐杖的戳击声。小门再次打开,老林侬先生在瓦伦丁的搀扶下走了出来,他的身材有些肥胖,再加上严重的关节炎,走起路来呼哧呼哧直喘气,但精神状况看起来还不错,圆圆的脸庞红彤彤的,并没有太多的皱纹,深色的大眼睛闪现着在病人身上难以见到的欢快的目光。他一见到斯蒂芬就高兴地大声说:“啊!好久没见到你了,孩子。我们应该找个时间再聚聚。”
“的确如此。你的关节炎好些了吗?”
“不!我觉得没什么希望,那个在我的骨头里面作怪的家伙大概是要陪伴我一辈子啦。可那又怎么样?我不仅还是要走路,我还想踢球呐!就算他把我变成了石头,我也要拄着拐杖跳舞呢。大不了到了最后,我和他一起风干破碎掉。不说这个了,孩子。瓦伦丁跟我说有本书不见了。”
“嗯。”瓦伦丁接过话说,“那本有关本镇近、当代历史的册子不见了。”
“我记得就放在那边的架子上。”老林侬先生用佝偻变形的手指指着角落处的书架。
“但那里没有。”
“其他地方呢?”
“全都找遍了,都没有。”
“这可真是见鬼了。”老林侬先生若有所思地说,“我记得这本册子最后一次借出是在好几年前,是沃恩施泰因先生借走的,然后就一直放在那里。难道是有小偷?可是谁会偷那几页破纸呢?奇怪,奇怪。”他一边摇头一边用拐杖戳着地板,发出‘嘟嘟’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转过身,对斯蒂芬说:“你借这书干什么?”
“是这样,我正和朱利安·雷蒙先生研究本镇近代历史,却发现有些疑问,需要查资料。”
“ 啊!原来只是这样!”老林侬先生仿佛恍然大悟一样说,“就为这个,你问我就好啦!那本小册子我看过很多次,虽然我年纪大了,骨头里闹病,但脑子还是很好使的。你想知道什么?”
斯蒂芬很高兴,至少他开始觉得并不是整个镇子的一切都在与他和朱利安作对,他们对形势的估计也许真的有些严重了。当然,他也想到了另一个可能:白狮,或者像朱利安认为的——伯伮斯·莫拉托夫故意给他们留出了某些线索,牵引着他们。尽管这条道路通向的可能会是更深的迷宫,但斯蒂芬却顾不上那么多,能向前走出去总比原地踏步好。
2
斯蒂芬的问题一:伯伮斯·莫拉托夫是谁。
老林侬先生的回答:他是安德列·莫拉托夫的独生子,出身在一个大地主家庭,是当时镇上最富有的人。我没有见过他,我出生时他已经死了好几年了,不过我听我父母说、还有书上写的,他是一个白化病患者,因为这个原因,他几乎从来不出现在室外,很多人都没见过他的长相。他的确是因为叛国罪被处死的,书上的记载也是如此,这还是当时镇上的一件大事呢。那时正是德国人占领的时期,莫拉托夫家几乎没有受到什么损失,肯定是因为和德国人有瓜葛,被老百姓痛恨是很正常的。他死的时候很年轻,没有后代,因此莫拉托夫家到他那里便是最后一代了。
斯蒂芬的问题二:塞奥罗斯的发家史。
老林侬先生的回答:不太清楚。我长大时,塞奥罗斯家已经风光多年。听说是继承了一笔遗产。不过,我听父亲说,在抗击德国人和之后摧毁资本家的时期,塞奥罗斯家都是运动中的积极分子,他们也许通过什么手段得到了一些被打倒的资本家的财产。你知道,那对隐居的托法娜姊妹曾经也是镇上的有钱人,听说在战后就受过审查啦什么的,不少财产也都没了,说不定就是跑到塞奥罗斯家的钱袋里去了。不过,他们家的那些人挥霍起来也真够厉害的,才几年啊,就没剩什么了。要不现在的塞奥罗斯也不至于冒险到西边去跑生意。
斯蒂芬的问题三:布瓦伊的发家史。
老林侬先生的回答:我出生不久,银行家布瓦伊的父亲罗伯尔·布瓦伊就带着妻子和儿子去国外谋生,听说是因为在反击德国人的运动中不够积极,被排挤走了。可现在看这倒是好事,因为他们要不是去国外发展,哪里能赚那么多钱呢?后来当形势好起来后,他们回国开办了银行和保险公司,被镇子赶出去的人变成镇子的骄傲。真是讽刺。如果我是布瓦伊,才不会回到这个破地方呢,但他不仅回来了,还投资开办了滑雪场,有很多人都感激他呐。
3
朱利安·雷蒙从医疗所回到旅店房间后收到一封未署名的信。字迹宛转娟秀,他觉得应该是位女性。信的内容如下:
//雷蒙先生,我知道你在调查我们的秘密,碰巧我知道一些,但我不便在信中告诉你。如果你想知道,请在今天夜间七点到教堂墓地的东南角门处等候。注意,最好不要让看管墓地的克洛德科夫发现你。//
朱利安立刻拿着信找到楼层服务员玛莎,询问信的来历,但得到的回答是:信件是今天早晨在大厅服务台的桌子上发现的,当时大厅里来往的客人和服务人员众多,不能确定是谁放在那儿的。
他返回房间后,把信里短短的内容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想搞清楚字里行间隐藏着的信息。刚才他还认为写信人是女性,现在却又开始怀疑了,他想到男性为了掩盖笔迹可以模仿女性的书写方式,而且,如此秀丽的笔迹恰恰可以认为是刻意修饰的结果。信中提到的秘密显然指的是白狮传说,到现在为止,知道朱利安滞留小镇的目的是调查白狮秘密的人并不多,除了斯蒂芬外就是开酒馆的科利文老爹、以及他的外孙米嘉,但并不排除与朱利安接触过的其他人发现真相的可能性,比如塞奥罗斯一家、女画家玛尔梅、旅店老板沃恩施泰因、甚至是教堂司祭格奥尔吉,这些人都有可能。而信中的“我们”指的是某些人还是指小镇本身也是个问题。
朱利安想给斯蒂芬打电话,让他看看这封信,但拿起话筒后却又放下了。他想到,在受怀疑的对象里并不一定能将斯蒂芬排除在外,如此一来,最好不要告诉他而是按照信上所说的亲自到墓地去一趟,到了晚上七点写信人出现时秘密也便随之揭开。此时是上午十一点整,他准备先去吃午饭,然后好好睡上一觉,为夜里的会面养足精神。
4
距离夜间七点还差一刻钟,天空已经漆黑一片。夜空晴朗,一弯月牙投射的光亮单薄而微弱,让人觉得分外阴冷,星星似乎从未像今夜这样遥不可及。
朱利安搓着冷冰冰的双手,从教堂旁边绕过,来到后方的墓地。教堂建在山顶,墓地在它后面,沿着山坡缓缓向下延伸,紧挨着是一片密匝匝的树林,应该就是塞奥罗斯的林场,再往远处,山坡又开始急速向上,最终通过一条山脊和远处的雪峰连成一体。
墓地被一圈年久失修的低矮石头墙围绕着,有些石墙破损的地方足可以一步跨过去。墓地里面布满了墓碑和杂草,较新的墓碑还有人管理,而一些老旧的墓碑便任其在风雪中慢慢倒塌。朱利安所处的东南方向正是老墓碑聚集的地方,一块块石头东倒西歪,表面被侵蚀得斑驳陆离。在月光下,它们孤零零地站立着,像大地突兀的骨骼。
教堂在山顶,比墓地的位置高出一截,朱利安必须仰头才能看到中部的窗子。现在那里黑魖魖的,只有角落处的房间亮着灯,应该是克洛德科夫的住所。在这么冷的夜里,他应该不会出来吧?朱利安这样想。
时间已接近七点,四周仍然非常安静,偶尔会有微风吹过的声音和干枯的树枝落地的声音。几乎就在时针指向七点之时,朱利安听到从树林方向传来脚踩落叶的沙沙声。他立刻将身体贴近石墙隐藏起来,眼睛盯着传出声音的地方。
树林里非常阴暗,但朱利安还是能看出,在那一片黑暗之中有一个更加黑暗的影子在缓缓前进,不久,那个影子走出树林,沙沙的声音随即停止了。那个人从头到脚披着一件深色披风,如果不仔细看很难被发现,他停在树林边缘,看了看教堂方向,然后继续向朱利安所站的地点走来。他越来越近,身影也越来越大,身上的披风被风吹得隆起,边缘像蘑菇的伞盖般发亮。
两个人的距离只有几步远了,朱利安从石墙的阴影里走了出来。来人停下脚步,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开口说:“你很准时,雷蒙先生。”
朱利安吃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