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34-万物花开 :野生的万物-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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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烟和火全都挤不出去,越堆越多,像铁一样又硬又烫,又像有一座火山在我的喉咙喷发,有关火山,我是在电视上看到的,我们王榨的山都不喷火。
火山在我的喉咙燃烧,我想我快要死了,这样一想我就睁开了眼。
每次口渴就是这样。
每次我都像一只火球那样从床边滚下来,有几次我总是直接滚落到床边的大红塑料盆里,全身精湿,活像一只不小心掉进水塘的老鼠,但我喉咙里的火一点都没有减弱,见到水反倒出现了火上浇油的势头,我急得蹲在盆边,一杯接一杯往嘴里倒水。我一次要喝十几杯水才觉得好一些,一个晚上我要喝掉一大盆自来水,要尿一桶尿。
我从来不饿,就是渴。我晚上喝一盆水,白天喝两盆,肚子总是圆滚滚的。奶奶喜欢摸我的肚子,一摸她就要逗我:我伢肚子里有几个细伢?一个,两个,三个。
她知道我不饿,让我下床喝水,但她的声音跟平时很不同,像村头的安南在说话。安南是绍遵爷的外号,我们王榨每个人都有外号,绍遵爷的外号本来叫非洲,电视上出了一个安南,跟绍遵爷长得完全像,所以就叫安南。我想不会是半夜我睡着的时候出了什么差错,我爬到床的那一头,趁着朦朦的天光,看看到底是谁躺在那里。
奶奶的眼角有两大坨眼屎,跟小鸡在那上面拉的一样。她的眼皮在动,动了老半天还睁不开,我只好捏着她的眼皮往上扯。她说,大头,奶奶伤风了,你自己拿一袋方便面泡来吃吧。我说我不吃方便面。她又让我到村头王胖儿那里买馒头,并且伸手在枕头底下摸来摸去,我说我不吃馒头,我要吃娃哈哈。
奶奶的鼻子猛地吹了一声长长的哨音,她打了一个喷嚏,眼睛眨了两下,总算想起来,说:大头今天过生日,奶奶一伤风就差点忘了。她从枕头底下摸索出十块钱,让我去买娃哈哈。
这就是我十五岁生日那天的情况。我十五岁,我脑子里的瘤子四岁。
《万物花开》 第一部分瘤子的历史
我瘤子的历史从十一岁开始。
十一岁。感到口渴,每天要喝一桶水。十二岁,去看病,没看出名堂。十三岁,医生说我脑子里长了五个瘤子,最多只能活一年。
十四岁,四处游荡。瘤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整天飞翔在王榨的上空。瘤子使我不上学,不干活。奶奶说,活不了多久了,去玩吧!瘤子既使我通向死亡,也使我通往自由。它是我的双刃刀。
《万物花开》 第一部分炮仗
王大钱是什么时候发的?我已经记不住了。王大钱就是我的四姨夫。快过年的时候,他坐飞机回到武汉,在武汉用手机给家里打了电话,说他租了一辆红色桑塔纳坐回家,让我妈去买一挂百响的炮仗,等他一到村头就点燃。
我妈在村长家接的电话,她喜颠颠地跑去买了两挂炮仗,回来跟我爸说,四丫当初闹着要嫁到王榨,说王榨好玩,我还不同意,说好玩又不能当饭吃,这下好了,没想到这四丫有旺夫相。
王大钱在县城打了一次电话,到马连店又打了一次电话。马连店离王榨十里路,也就半碗茶的路程,我和我妈刚赶到村口,就看到一辆跟电视里一模一样光亮的大红轿车开了过来,晃得眼睛都睁不开,就好像谁给它劈头盖脑浇了一大锅油,油里放了无数红辣椒。
我不由得使劲吸了几下鼻子,想要闻出又香又辣的味道来。结果我吸进了一大口汽油灰尘味。一阵头晕红车就到了跟前,我看到车里坐着我四丫姨,她穿着一件鸡屎颜色的毛呼呼的大衣。四丫姨说这叫貂皮大衣,乌鲁木齐那边最时兴,又富贵又暖和。但我还是不喜欢我四丫姨穿得像鸡屎似的,我喜欢她穿那件大红呢子上衣,她嫁到王榨那天就穿着那件衣服。那时候我还小,我在她这件衣服里面的暗口袋上咬了个牙印,四丫姨说,不要紧,童子伢的牙印像朵花。
四丫姨坐在红车里,她身上虽然像鸡屎,脸上却亮晶晶的,好像有谁在她的鼻子尖上挂了一盏灯,这灯跟手电筒里的灯泡一样小,谁都看不见,只有我看见了,它藏在四丫姨的皮肤里,四丫姨一扭头它就一闪,再一扭头,它就又再一闪。四丫姨看见我就叫道,大头啊,别楞着,快让你妈点炮仗。
炮仗噼哩啪啦响,粉红色的纸屑像雪花一样落在大红的轿车上,四丫姨笑得像朵花,我听见奶奶连连说,好彩头啊,好彩头啊。我抬头一看,全村人都挤到村头来了。
晚上男女老少都到我四丫姨家看热闹,听王大钱吹牛。王大钱本来外号叫牛皮客,他发了以后就变成了王大钱。我不喜欢牛皮客,也不喜欢王大钱,这两个名字都不好听,但他这个人花钱大方,也好玩。在王榨,好玩就行。王大钱穿上好衣服,真就不像个农民,人长得气派,怪不得连香港的大演员万子良(应为木字旁的ZI,但电脑里无此字,故用子代替。印刷时应改过来——林注)都跟他做生意。
香港演员万子良的名字像一个大响炮在四丫姨的屋子里炸开,见识最广的学智哥连连说不可能不可能,太像天方夜潭了。他嘴里丝丝吸着气,像一条土地蛇。土地蛇也没用,王大钱就是跟万子良做生意了,跟板上钉钉生了锈一样真实。王大钱当时在北京干了一年装修,赚了一点钱,正好碰上万子良到北京找合伙人,来了很多老板,但他们个个都穿得臃肿,穿着毛衣,还穿着皮夹克,又胖,形象不好,只有王大钱一个人穿着衬衣,万子良在人群里扫了两眼,看到王大钱他眼睛一亮,于是王大钱就中了彩。这都是他自己说的,他拿出和万子良的合影给我们看,那年万子良正好演了一个贺岁片,他跟电视上一样,我四姨夫王大钱就站在他的旁边,很威风,看上去也像一个演员。
从这一天起,我四姨夫就变成了王大钱。
过完年,爸妈就跟王大钱到新疆乌鲁木齐做生意去了。四丫姨把她那件大红呢子衣服给了我妈,我妈穿着它出门。四丫姨还是穿着她那件鸡屎颜色的大衣,她搂着我说,大头,在家好好呆着,好好上学读书,明年四丫姨带你坐飞机。透过衣服,我闻到她身上那股烤红薯的香甜味。
《万物花开》 第一部分水
我喝凉水就是从这一年开始的。我奶奶说我喉咙里着了火,光喝水不吃饭。喝热开水热茶热汤都不顶用,我每天晚上喝一盆自来水,尿一桶尿,白天喝两盆水。有时候我会头痛,头一痛,我眼泪就出来了,我痛得没有力气喊,我奶奶看见了也跟着哭,她边哭边说:我伢伤心~~痛死了~~唉哟喂~~下去不得~~说完她又说:唉哟喂~~我伢痛死了~~头不痛的时候我还能吃半碗粥,头一痛,连粥连喝不下去了。
奶奶晚上老摸着我的胳膊腿说,我的好大头啊,越长越细了。
快过年的时候,妈领我到县医院看,只开了钙片和鱼肝油。
然后去黄石医院。然后去武汉。武汉儿童医院。武汉同济医院。
机器照出我脑子里长着五个瘤子。我看到了那张片子,瘤子像一朵不规整的花,长着灰色的花瓣,花瓣之间重叠紧挨,使这朵花看上去讲究、精美。
只要不头痛,我就喜欢这朵花。
奶奶到马连店买了一斤猪头肉,又给了二十块钱,让百六九说说我的日子。百六九说,大头是天上神仙的道童,是到人间托生转劫的,这种童儿是养不大的,每年正月初五初六童子节,请人给他念念童子经,让他早点托生就好了。我奶奶问他我还有多少日子,百六九说大头是来你家讨三万块钱的债的,花完了三万块钱就死,不多花你一分钱。又说我前世已经托生了一家,死后还要再托生一家。最后托生的那次最多只能活三年,短的话就只能活三个月,要看出生的时辰。总之一共要托生三家才功德圆满,才能回到天上去做神仙。
奶奶听说我是天上的道童,每天晚上我睡着之后都要给我磕头,让我回到天上之后保佑全家,让我妈再生一个男孩,让我爸发大财,跟王大钱一样,让我奶奶没病没灾,活到九十九岁。有时候我装睡,等奶奶冲我磕头的时候,我就用嘴放屁,奶奶以为是真的,赶紧用衣袖唔着嘴。
在百六九给我算了日子后,我奶奶就翻箱倒柜,把枕头底下、席子底下、抽屉,还有松动的砖头都翻了个遍,把所有纸片找了出来,结果看病花了两万七千块钱,按照百六九的说法,再花三千块我就要死了。
十四岁生日的前一天,我发了症,头痛得厉害,好像有两把斧头在我脑壳里撬,左撬右撬,要把我的头生生撬成两半。我疼得直喊,奶奶在一旁哭:我伢伤心~~快痛死了~~哎哟喂~~天上的神仙喂~~快来帮帮我伢喂~~我伢痛死了~~我脑壳里的两把斧头一下变成了两头牛,一头往左边跑,一头往右边冲,我一下就倒在地上了,灰色的水牛变成了红的,我们王榨从来没有过这种颜色的牛,电视上也没有,它们肯定是从天上来的,要把我踩死,死了好托生,托生完了好回到天上去,一只血红的牛蹄像天那么大,照头照脑踩我的眼珠子。我在地上打滚,奶奶的哭声好象在很远的地方,红牛又变成了黑牛,比木炭还黑,只有两只眼珠子又大又亮,就像我脑子里挂着两只一百瓦的电灯泡,烫得下不去。牛越来越多,红牛绿牛黑牛白牛,它们在我脑袋里挤着冲着,要死就快死吧,我不愿活了,天上的神仙,我爸我妈我奶你们都在哪里啊。我躺在地上,连滚都滚不动了。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头才慢慢痛得好一点。
我奶奶说,大头啊,不是奶奶舍得让你死,奶奶实在是见不得你痛啊,虽说你前世是天上神仙的道童,今世你是奶奶的心头肉,奶奶不忍心看你受折磨,奶奶又不能替你,你就好好的去吧,早死早托生,少受点罪。
现在我花的钱已经超过了三万,但我还没死,我从十四岁又活到了十五岁。医生的话不灵,百六九的话也不灵,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死。
有时候我在坡上碰到百六九放牛,我问他,百六九爷,我家的三万块钱我早花完了,我怎么还不死?百六九说,快了快了,要不了多久了。我问他,我过得了年吗?我过得了正月十五吗?
《万物花开》 第一部分金黄(一)
我的瘤子最喜欢油菜花,在盛开的季节,我的瘤子就会飞出我的身体,在油菜花的上空盘旋,这时我的眼睛里一片金黄,就好象我自己也是一朵油菜花。
油菜开花的时候又高又密,人藏在里面一点都看不见。但我的兴趣是在那里面找到人,或者人的痕迹。我的瘤子在连绵的油菜地上飞翔,看见一小块一小块平整的地方,它们多半空空荡荡。如果有人,一男一女,在打滚,或者纠缠在一起,我就会停留在上方。
这时候我的头就不疼了。
我像一只蜜蜂那样微笑着。
三四岁的时候我不知道怎么回事,问奶奶,奶奶说是山上的大虫干的。夜深人静,大虫就会下山,一公一母,它们身上发痒,于是就到油菜地里滚上一碗茶的功夫再回山。至于活的大虫,连我奶奶小时候都没见过,她说她爷爷小时候见过一次。
我现在已经知道这种事情了。
村里人都说,王榨十六岁以上没有一个童男子,这事就是线儿干的。线儿喜欢红和绿,三十断红,四十断绿,线儿说这都是古时候的教条,现在都是什么年代了,别说三十,到八十也不断红。她常常穿着绿色的上衣,红色的裤子,在王榨全村上下走动,有一点妖,又有一点好看。
奶奶跟安南爷说,这叫做80岁的婆婆穿红衣——落得个远望。线儿不管,她眯着眼睛,不紧不慢地说:我独要穿,气死你们,再不穿,够晚了。
线儿一年四季脸上都要抹东西。她不愿意抹两块钱一袋的“可蒙”“孩儿面”,一定要抹“小护士”,夏天还要抹花露水,走到哪儿都香喷喷的。她绿衣红裤香喷喷地站在村子里对人说,全村男的没有人不想她的。
这句话像一阵风呼的一下传遍了全王榨。安南爷说:莫非我也想她不成!我奶奶说:莫非我家大头也想她不成!
线儿说,找大头来问问。我那时只有十二岁,线儿站在我家门口磕瓜子,她仰着手心,翘着兰花指,把瓜子从右边的嘴角送进去,一眨眼,瓜子皮就从左边的嘴角出来了。
我看得入迷,由不得往她身上凑。那是我第一次这么靠近她,一阵又一阵的香气使我迷迷瞪瞪,像做梦似的直往她身上扎。线儿说,七婆七婆你看你看,你看你家大头,这么点小人就知道往我身上蹭。她用一只手托着我的脸,问道:大头,你想不想你丹桂姨?我说,想。她又问:你想不想跟你丹桂姨睡上一觉?我又说,想。她又说,小子,说话都没力气,大声一点。我便又使劲大声喊了一声:想!她说那你吃过饭就到东头那片油菜地去。
我在油菜地边等了一会儿,尿有点憋,正要撒尿,远远看到线儿来了,她挎了个篮子,一扭一扭地走在地埂上,走得不像一个三十多岁的人,当然也不像小姑娘。至于像什么,我一时也想不好。村里人常常骂的骚货,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我喜欢骚货,人一骚,身上发出的不是尿骚味,而是一阵阵的香气,跟一朵花似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大人不把花叫做骚货。
线儿到了跟前,我瞪大着眼睛和张大着嘴迎她。线儿笑着说,这么点小人,张这么大张嘴,不怕天上落一坨鸟屎进嘴里。我奇怪她身上怎么变成了一股米糖的甜味,从她笑着的嘴角、胳肢窝和胸前的奶坨子上散发出来。像一些看不见的蚕丝,把我一道一道缠住了。我伸出舌头舔舔自己的嘴唇,好象也沾上了一点甜味。线儿火拉我上了地埂,说,大头,你小鸡鸡还没长大呢,怎么就这么猴急,我是跟你奶奶逗着玩呢。她边走边说,跟我挖地菜去,回家让你奶给炒鸡蛋吃。
我说我来之前奶奶就炒了鸡蛋给吃,奶让我吃了鸡蛋再来。
线儿一听,噗的一下大笑起来,她越笑越止不住,七歪八倒的,倒在了地埂上,她的奶坨子在衣服里面直动弹,她捂着肚子,喘着气说,哎哟喂~~肚子~~哎哟喂~~
我壮着胆凑上去,伸手摸她的奶坨子,忽啦一下,一种又温又软又肉呼的东西掠过我的手指,我猛地缩回了手,手指自己抖了起来,好象有一点疼,好象又不是疼,我的心也跟着颤了起来,与此同时,我觉得头皮“嗡”的一下,好象有人拿棍子照头敲了我一棍。
我木在那里,四周一点声音都没有,静得像半夜一样。但白天的亮光一阵阵涌入我的眼睛。
我听见线儿火的声音从远到近地停在我的脸上,她两只手同时轻轻拍我的左右脸颊,她说大头大头你怎么了?你丹桂姨在这儿呢!她说你要是觉得好你就摸摸。我从她的领口看到了她的奶坨子,很白,胸口有一颗痣,是红色的。她拿起我的手,往那里引。这时候我憋不住,我说我要尿尿,刚说完,腿根一热,一滩热呼呼的尿水就淋在脚背上了。
《万物花开》 第一部分水塘和毒药
我喜欢三躲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