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34-万物花开 :野生的万物-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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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给我二皮叔以力量。
我看见有一根隐形的细道子,把猪血里的力气源源不断地输送给二皮叔。我认为,猪身上的力气,和人身上的力气一样,都是一些气泡。牛的汽泡最坚硬,猪的软一点,人的气泡在牛和猪之间,气泡越多力气越大。
猪身上的气泡喜欢我二皮叔。它们一闻到我二皮叔的气味就出发,咕噜咕噜往外冒,然后飘过屎尿,飘过锄头和铁铲,飘过水缸和咸菜罐,从我二皮叔的胳肢窝进入,气泡来到二皮叔的脸上,他的脸就从青黄变成红润,来到他的裤裆,裤裆就会鼓起来,来到他的胆,胆就会变大。
气泡飞舞,热血沸腾,那三个公家人,就要倒霉了!
我二皮叔转眼就来到了他们的跟前,他认得这三人就是乡食品站的人。他问胖子,你们在这里干什么?胖子说,我们。瘦子说,我们在这里乘凉。
二皮叔转身就走,他边走边喊大眼。大眼是他的侄子,最喜欢打架,路上又遇到了细胖,细胖比大眼还爱打架。三个人一路走一路嚷嚷,说要抓那三个人来打一顿。那天刚好是七月十五中元节,外出打工的人都回来了,全村的人差不多都在,他们还没走走到村中间,全村的人都知道有架打了,一时间,一种节日般的喜庆浸透了王榨。
要打架了!一个喜讯从村头传到村尾。
传到树上,树上的喜鹊说:要打架了!喳喳喳。传到地上,地上的石头说:要打架了!
传到蚂蚁窝,蚂蚁说:要打架了!吱吱吱。
兰细娘说:要打架了!
安南爷说:要打架了!
线儿说:要打架了!
我奶奶说:要打架了!
火车说:要打架了!
大头说:要打架了!
每个人的脸上都刹时有了一种暖洋洋的光彩。每一个人,都兴冲冲,每一道眉毛都飞舞,每一只嘴巴都咧着。眉毛和嘴巴布满了王榨的天空,王榨的狂欢节又一次降临了!
所有的脚都在奔跑,嘴巴对脚说:打架去!脚对手说:打架去!手对扁担、对棍子、对擀面仗说:打架去!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全都在跑,一时河堤上全是人。
那三个人看见这种势头,也连忙奔跑起来。一跑跑到了下湾子村,他们在下湾子藏了起来。下湾子说,你们王榨怎么连女人都这么爱打架!王榨的男女老少到处找,竹园厕所柴屋,屋前屋后连鸡巴毛都不见一根。
大家气得要死,大家说,如果抓到他们,就说他们偷稻谷,把他们打趴下。大家说,都夜里八九点了他们还坐在河堤,不是想偷稻谷是想干什么。大家说,这个理由就可以打了,打他狗婆子养的!
怀着疲惫和遗憾,大家睡着了。大家睡了一夜,在早上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呜呜声,像电视里的救火车。大家说,难道着火了?难道我们马连店也一日千里有了救火车?
大家纷纷起床,却看到了警车。
警车停在河堤上,一个铁家伙,还呜呜叫了几下子。像母猪叫,像牛叫,像公山羊叫,又都不像,真是一个牛日猪下的东西。大铁玩意儿,趴在我们的河堤上,就让它死在那儿吧,这狗婆子逼养的。
警车来要抓人,大眼躲到了柴堆里,细胖躲到了粪炕里。
二皮叔没有躲,就被抓到了警车里。
此外警车还要顺便抓赌。十多个人正在二皮叔家打麻将,马连店派出所的所长指导员,好几个,挺着胸,进了门。他们把住了四张桌子,喊道:打麻将的留下,围观的出去!边喊边推边赶,像赶猪一样,嘴里发出嘘嘘的声音,赶完了猪赶狗,赶完了狗赶鸡。鸡鸭猪狗赶完了,叭嗒一声拴了门。
顿时,二皮叔的屋子成了孤岛,王榨的群众组成了大海。呼啦啦,大海涌来又涌去,堵住了孤岛的门口,大海说:不要脸,来搜别人的钱,这些龟儿子,发瘟的,狗婆子日的!缺钱花了让你娘卖逼去,把你老婆卖了,把你女儿卖了!
《万物花开》 第二部分村子里的海洋(二)
海水一浪高过一浪,浪锋之上,举起了二皮婶。
二皮婶是个胆小的女人,她又瘦又小,脸上皱巴巴的,还没有一头母猪好看。但是,海水把她举到了浪尖上,海水的声浪,从她的鼻子眼睛直灌进去,大海说:踹门!踹门!踹门!
大海说:拿脚踹啊!把脚举起来!
浪头拥着二皮婶的身子,浪尾抬着她的屁股,浪又七手八脚地伸出许多手来,浪说,这是你家的门,你就使最大的劲踹吧。一二三,二皮婶狠命一脚,门轰的一下踹开了。
如同天上打了一个大雷,击中了我二皮婶,她立时变了一个人。一根草变成了一棵树,一朵棉花变成了一个玉米棒子,一只鸡变成了一头狼。一个女人成为了一位泼皮大师。
门一踹开,大海涌了进去。派出所的人正在搜打牌的人身上的钱,东一堆西一堆的正放在桌子上,二皮婶跳上去,一勾手,就把钱卷光了。一片嘴巴喝采,一片脚丫掩护,脚丫让开了一道缝,二皮婶像水一样消失在大海里。公家人的气噌噌往脑门上顶,却又听到了叫骂声,骂了他们本人,又骂他们的娘儿子老婆。
公家人忍无可忍,决定给一点厉害王榨看看。他们把武器从宝葫芦里放了出来,袖口一抖,传票像一把剑,闪闪发光,他们举着传票说,签字吧,每人罚款二百元。
二皮婶,捣蛋的女大师,从天而降,或者,从隐身的大海里呼的跳出来,一把夺过传票,三下两下,噌噌的就撕了。众声又喝彩:打得好啊打得好,打得鬼子无处逃。这是一首过去年代的歌,群众歌曲比赛的时候全村人都会唱,但谁是鬼子?难道是公家人吗?
众声在合唱,河水哗哗流,河里正好有满满一河水,河是干渠,夏天放水最满。河水看到河堤上站满了人,男女老少,花花绿绿,边看边骂,有人把担柴的冲担往地上一扎,说,推他狗娘养的。河水问:你们要干什么?众人说:把狗娘养的警车推进河!
二皮婶坐进了车里,不让公家人走。公家人说,下来,她说,我死也不下来。
人自为战,各打各的,一派混乱。混乱之中组织终于来了,组织就是禾三叔,禾三叔侧身从警车里一把拽下二皮婶,他对公家人说,你们快走吧!公家人坐上车,连屁都顾不上放就走了。
《万物花开》 第二部分树上
我脑子里的瘤子听见二皮叔在屋子里录口供,一问一答。人是你打的吗?不是。谁打的?不知道。那天跟你在一起的是谁?我侄儿。你们干什么?过路。你侄儿现在在哪里?不知道。
桌子很生气,纸也很生气,笔更生气。笔一生气笔嘴就堵住了。
桌子后面的大白脸公家人,就让二皮叔到外面蹲着。
二皮叔蹲在一棵板粟树的树荫下,追忆似水红苕。他不知道二皮婶什么时候才能送饭来,他的肚子里好像有几头猪,把他的肠子都当粮食啃光了,肚子里烧得热闹。
红苕金黄,冒着热气,煮熟的红苕最顶饥,煮熟晒干变成苕果,剪成丝、切成薄片、剁碎、捣成粑、用油炸、用沙炒,五六种苕果来到派出所院子的树荫下,二皮叔蹲在地上,半眯着眼睛,吃着并不存在的红苕果。嘴里一阵热一阵凉,一阵香一阵脆,一阵甜又一阵麻,红苕的甜味和口水的苦味搅在一起,咽下去的唾沫没多大会就涨到了颈口,他又一口一口地吐出来。
二皮叔刚刚开始想念小母猪,警车气呼呼地开了进来,警车一眼看到二皮叔消遥自在地蹲在树荫底下,气不打一处来,警车想,你老婆抢走了麻将钱,又撕了传票,还赖在车上不下来,你还这么自在。
警车厉声说道:把他关禁闭!
我二皮婶像一根棍子似的进来了。进了院子东嗅西闻,东捅西踹,然后就站到了板栗树底下。她发现了二皮叔的口水,口水已经蒸发,成了一层白色的薄膜,二皮叔因为无聊,把十几口口水吐成了一把杀猪刀的形状。
二皮婶就在院子里叫骂起来。你们把人关在哪里啊!你们把他打死了我也得收尸啊!你们打死人了我在这里吊死算了!
一口气骂了三个小时。她说,我今天不活了!我死都要死在这里!你今天不放人我就是不走!她对着关禁闭的小屋喊道:二皮你真是个狗婆子养的软蛋!人家关你你就在里面呆着,里面有狗婆子逼啊,你这么喜欢,你这个发瘟的,你不把衣服脱了在里面吊死,有什么活头!里面没声音,她又喊,你快死吧,别回家了,你吊死比别人用枪打死还好些,大灵乡的人被这些狗日的用枪打死你忘了,打死了怕人知道就说是吊死的,全马连店的人全滴水县的人都知道。
一听这话,六个公家人全被惊吓出来了。
千万要把这句话捂着!这句话现在就在这个女人的嘴里,像一枚炸弹,一旦爆炸,就会引爆别的更大更多的炸弹,他们好象听见了马连店的上空隆隆的爆炸声,声音一炸,全国的媒体都会来,焦点访谈,社会调查,县地省,武汉北京广州,这个院子就要被踏平了。
女人死死抓住走廊的窗子,两个人使劲抠她的手,两个人推她的肩膀,一推就推了好远,女人说:你再推!再推我就一头撞死。
四个人同时松了手,再次吓住了。真是一枚炸弹尚未排除,另一枚炸弹又要引爆。
派出所的人在屋子里说,工作太难做了,群众太落后了,现实太复杂了,我们太无能了。我觉得这像一段枯燥的顺口溜。
二皮婶跟到了没有窗子的小屋前,房门已被打开,二皮叔正在探头探脑,二皮婶上来就揪他的衣服说:看你娘的瘟!回家吧,家里的猪还没喂呢。
指导员说:你们王榨的歪风太盛了,非得整一下不可。
我二皮婶说:我们王榨的人不是那么好日的吧,你们想怎么日就怎么日,看来不行。
《万物花开》 第三部分暗中的光(一)(1)
暗中的光就是妞儿。妞儿是一头牛,是我的心,和我的肝。
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它永远在我脑子的花里。
三躲家的灯只有十五瓦,透过窗玻璃传出一点点很暗的微光,这使妞儿身上有一块皮的颜色显得比别的地方浅一些,深灰。它拴在苦楝树上,如果天不是很冷,比拴在牛拦屋里强。它的角比夏天的时候好象粗了,它要是现在再顶着兰细娘,她的屁股就不会只缝三针,而是要缝三十针。
童谣的声音从微光中升起来,我竖起耳朵,听见了这首古怪的歌谣。
兰细娘,啧啧,
屁股上,啧啧,
大窟隆,啧啧,
开天窗,啧啧。
这是夏天流传在王榨的童谣,不知是谁唱出来的。
妞儿用它的角把兰细娘的屁股挑了一个大洞,连夜送到滴水县医院缝针,把全村的婆娘笑了几天几夜。直到现在,一提起就会有人笑岔气,她们又捶腰又捂肚,一屁股就瘫倒在地,她们笑着喘气说:哎哟喂——传说中的场面是这样的:妞儿吃饱了草,三躲把它牵回家,兰细娘到牛栏屋拴牛,她头对着木栓,屁股正对着妞儿的头,妞儿头一顶,角一挑,刷的一下,就把兰细娘尿尿的地方划了一道大口子!一时翻天覆地,兰细娘比杀猪叫得还难听,她一边叫一边骂,好你个牛婆子逼,你个天杀的,绝八代!哎哟喂,她吸着气,好像有一条蛇从她的屁股眼钻进了肚子里。村里的婆娘们像另一些蛇,闻声就从各家各户钻出来,她们笑得手脚瘫软,半个时辰才把她从地上弄到门板上。
婆娘们喜欢成群成队去探望兰细娘,问:兰细娘,被母牛日是什么滋味?好过死不罗?硬不硬?狠不狠?兰细娘骂道:日你娘的逼!
我不知道妞儿为什么要顶兰细娘的屁股。从春天到夏天,三躲每天都把妞儿牵到马鞭草最多的地方吃草,妞儿吃得油光水滑,头上的角噌噌长,屁股缝里有时候还流出鸡蛋清一样的粘液,眼睛水汪汪的。它喜欢舔三躲的手,它一蹭三躲三躲就把手心翻过来让它舔,如果我是妞儿,我也喜欢舔三躲,我觉得现在我的嘴里就是三躲手心的味道,有点咸,有点软,有一点煮熟的嫩玉米的清甜香味,她的手很薄,小指比无名指短了一大截。我奶奶说,这种手形的女孩命都不好。
我用手背蹭蹭妞儿,妞儿喷了几下鼻子,我想妞儿前世肯定是一个好女孩。
我想看清楚它,但暗暗的一层夜总挡在跟前,我用手拨也拨不开,又黑又灰,把妞儿溶在里头。
新鲜的稻草靠墙堆了高高的一垛,够妞吃上整整一个冬天。到大冷的时候,轮到谁家放牛,谁家就会把它牵回牛屋的。它用角顶一样什么东西,发出咚咚的声音,我摸到一只躺着的木桶,桶壁是干的。
我忽然明白,妞儿渴了,它要喝水!同时我感到自己的喉咙也有一小簇火苗在烧起来,妞儿的喉咙里也长火了?两处的火加在一起,我觉得喉咙更烧得热了,连牙齿都有一点烫。
我端起木桶,到我家灶间接了半桶水,自己喝了几大口,然后我挪动小半桶水,一步一挪,桶边压着腿,水溅到我的裤子上,我又捧水喝掉几口。走下院门的台阶,穿过黑灰的空气,我对着苦楝树和稻草垛的影子走过去。
妞儿在稻草边探头张望,我看不清它,但我知道它探着头等我,它探头的样子是把头仰起,鼻子皱着。清水被它一舔一啜,就进到它的喉咙里了,小半桶水迅速渗到它全身,我看见它骨里和肉里的那些小小的火苗一齐被浇灭了,我感到自己嘴里有一点甜,又有一点滑。
桶底还剩一点水,有几颗星星出来了,黑灰的空气变得浅了些,树和稻草垛的轮廓变清楚了,一个高瘦,一个矮胖,像二皮叔和我奶奶。它的眼睛有一星水光,四周没有人。
我忽然紧张起来,我想摸它一下,手指有点僵硬,它一声不响,在黑暗中向我蹭过来,我的肩膀跟它的侧面挨在了一起,我隔着衣服感到了一种干燥的温暖。我一动不动,它也一动不动,但忽然我就打起颤来了,心一抖,手也同时抖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又像害怕,又像冷,又好像都不是。我不知道我想要怎么样。我想躲到稻草垛里,但稻草垛新鲜的气味就像是从妞儿的身上发出来的,这股气味把我的脚往妞儿身上推,我刚往苦楝树的影子里站稳,手却碰到了拴牛的绳子。
绳子打着松松的结,一拉就开了。
妞儿知道我的心思,它轻轻喷了一下鼻子,黑暗中眼睛闪了一下,我凑到跟前看它的眼睛,除了两粒光以外看不见别的。我脑袋里的瘤子说,快到一个有亮的地方吧。
我牵起绳子又放下,我一跳跳到透光的窗户,对堂屋里收拾碗筷的兰细娘说,兰细娘,我把妞儿牵回我家了。兰细娘头也不抬,说你跟你奶奶说清楚,是你自己要牵的,别到时候说我偷懒耍滑。我说我奶奶都听我的,是我愿意跟妞儿多玩几天。
妞儿是我家和另外六家共的一头牛,每家放十天,三躲走了以后兰细娘正愁没人放牛。她冲着我的后背说,大头你家今年没种稻子,哪天下雨你就来扯点稻草喂妞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