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月旅行-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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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湿的假山石闪着光,非常美,但我渴望看到更壮观、更美丽的景物,渴望得要命。站在纷飞的水雾中,我这样强烈祈求:祈求上苍成全,让裕志兴起出游之心。尽管祈求之后转眼即忘。
回到裕志的家,阴暗的窗户敞开着,看来裕志已经在干活了。见他戴着口罩和手套,我扑哧笑起来。
“我是夸张了点,可你别笑,要是你接触了这些灰尘和霉味,保准想弄得和我一样。”透过口罩,他的声音瓮声瓮气的,听着挺吓人。
于是我决定照着他的模样武装自己。
裕志的第一步工作是拆掉那个巨大的祭坛,这事我帮不上忙,就决定在旁边将他拆除的东西分成可燃垃圾和不可燃垃圾两大堆。怪东西很多,有照片、装有混浊液体的瓶子、蜡烛、塑像、装饰物、写着怪异文字的经书模样的东西、似乎昂贵之极的剑、像是沾了血的布,还有些东西完全叫不出名称。它们虽然也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但毕竟,我多少积累了一些阅历和知识,所以所有一切都比小时候看到的感觉更可怕。
然而从垃圾这一视角来看,这些沾滿灰尘的物件要被按照一条可否焚烧的标准来区分,不是不可笑的。无论如何神圣的事物,只要价值不明就可以这样分类,这一点,在这项但愿尽早结束的令人郁闷的作业中,或许至少算一丝亮色吧——戴着口罩的我想。
“喂,裕志,”我说,“觉不觉得戴上口罩就能清楚听到自己脑子里的想法了?”
“那好啊,以后你饶舌的时候,我就叫你戴上口罩好了。”
“说话别太过分哦。”
我们边聊边忙活。见我突然停下手来,裕志望向我,“怎么啦?”他问。
“这个好恶心。”我指着祭坛最里面被粉红布包着的一只小罐子道,“这是什么?你瞧,会是什么呢?”
“不知道,闭上眼整个扔掉吧。”裕志说。
我体内的好奇心愈发不可遏止了,我感觉它在告诉我,此时此地不看上一眼,令人不快的印象就将永远存在我脑中,并且始终没有一个具体的形象。
“不,我要看看。”
我说着撬开了罐子盖,里面有个东西臭不可闻,裹着染了血的好像旧纱布的东西。我立刻意识到,这屋里的臭味就来源于此。那东西很轻,表面粘了一些叫不出名的物质,呈黄色。
“这个……莫非是人骨?”我说。
一看裕志,他脸色变了,正以一种非常微妙的速度呈现出惊讶的表情。原来,当一个人真正受惊,他就会这样静静地瞪大眼睛。裕志没作声,目光定在那块陈旧的骨头上,简直像要确定他的惊讶,也仿佛时间已经停滞。
我迅速丢开了它。那臭味,属于无法用语言描述的一类。我的本能似乎隔着口罩也能清清楚楚感觉到那气味,并且正在驱使整个身体来抵抗它进入我的身体。我不禁想,屋里的空气一定正在发生质变。
我呆呆地拈起那骨头正准备扔掉,裕志冷不防叫起来:“等等!”
一看,他哭了。他的样子就像个小孩,一边眼泪止不住地流,一边又竭力要说话,想表达什么。
“究竟是什么?”我问。
裕志止住呜咽道:“这个说不定是我兄弟的骨头,所以,不要扔掉,把它埋起来吧。”
“是吗……”
我虽然不明情由,但听了这话,也不禁觉得这污秽可怕的东西一下子变得重要了。
我等裕志接着往下说,但他只一个劲地擦眼泪,拼命想把哭止住。我不再多问,对他说:“那就埋在山茶树下面吧,埋在奥利弗旁边,怎么样?”
“嗯。”他点点头。
就算骨头本身变得再怎么重要,可臭还是臭,所以我把它重新包好,放到了窗边。
傍晚,夜幕临近时,我们终于整理好了那间屋子。然后,我们来到昏黑的院子里,默默地挥动铁锹,让那个小包回归泥土。尽管我们将它埋得深之又深,但并不等于它不曾存在过。我们默默地拍掉身上的泥土,心情平静。我想起掩埋奥利弗时的情形,那时我好难受,甚至想,既然迟早要回归泥土,为什么还要出生、生活?在安葬奥利弗的时候,有好几回,我们神思恍惚:咦,我们都在院子里了,奥利弗怎么还不跑过来?那一瞬间、一个瞬间的伤痛痛得我们窒息。记得掩埋奥利弗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晴朗的黄昏,黄昏天空的那种蓝不着痕迹地让世界浸润其中,星星稀稀落落散布于天幕各处,灼灼闪亮。
第一部分 真加的院子第6节 解放(2)
屋里剩下的几乎都是恐怖的各种纸头了,我们决定将它们堆在院子空地上烧掉。感觉清理工作进入到高潮阶段,我干劲十足起来,连山芋也去买来了。我决定将它们一个个挖空心,注入奶油撒上盐包上铝箔,然后管它们叫“被诅咒的烤山芋”,接着和裕志相视而笑,以求裕志家的秘密从此烟消云散。黑暗中,一堆小小的篝火燃起来,院子顿时被映照得很美,火焰舞动着,那些可怕的纸片化成灰烬飘了起来,橙色的火光一闪一闪,叠映在裕志灰暗的脸上,使他脸色看起来很健康。
我把母亲也请了来,三个人一起吃起了烤山芋。我有一种感觉,觉得我们正在对长期以来凝固住时间沉睡着的那座祭坛,进行一次具有建设性意义的利用。
“烤得不错呢!”
“可惜山芋吃不了很多啊。”
“不过今天都累了,没什么食欲,这些也差不多了吧。”
“要不待会儿煮点粥吧。”
从旁看来,我们一定是在早春时节燃起篝火、啃着山芋聊天的一家子,至少看不出我们是在竭尽全力烧掉那来自异国的可怕物什。一股奇妙的自由感在空气中飘荡,这感觉并非来自不断变幻形状的、熊熊燃烧的火苗,而是由于裕志,他手持铁条从火中取出山芋的样子看上去比以往都更强壮有力,也明朗多了。也许,对裕志来说,清理这个祭坛具有某种重大的意义。那祭坛可能一直在束缚着他,即使他没意识到。晚风凉爽地吹送,仿佛全然不知空气中飘浮着灰尘和霉味。悲惨、恶心和一身轻松,都好像逐渐消失在了春天朦朦胧胧的夜空里了。
那天夜里,我无法入眠,裕志似乎也不例外,辗转反侧。整理一新的屋子,感觉像在对我们施加一种压力:下一步怎么办?
我没有搬家的经历,但我想,假如长大后某一天搬了家,在一个空荡荡的地方迎来一个全新的、不曾体验过的夜晚,或许我会伤感的。闭上眼,往事一幕幕复苏了,包括幼年的经历,包括爷爷在世时尚余一丝生气的这个家的有关回忆:常常从爷爷那里得到点心;从游泳池回来后晒着太阳睡着了;这种时候爷爷发出的响动令人备感温暖;幼小的裕志和爷爷同心协力一件件认真晾晒衣服时可爱的样子,如此种种。
我一会儿哼哼歌,一会儿打开小台灯看看书,一会儿又把灯关上,折腾来折腾去,就是睡不着。
“睡不着。”我说。
“我也是。”裕志应道。他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眼珠黑漆漆的。
“有一件重要的事没有告诉你。”他说。
我躺在被窝里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心想一定是有关他死去的兄弟,然而竟完全不相干。
“听说我爸不久前死了。”
“啊?”我吃一惊,其实是因为感到暗藏的那一丁点睡意一下子没了影儿。
“怎么没有葬礼?”我问。
“听说是集体自杀,就是供奉那种祭坛的宗教组织弄的,先服毒,然后烧毁建筑物,弄得尸体都无法辨认。确切情况虽然还不太清楚,但他多半也在里面。”裕志的语气很平淡。
我从报上读到过这一事件的相关报道,但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与自己身边的人有关,我脑子霎时一片混乱。
“看来,今后再做恶梦,我都不用怕梦境成真了。”
“梦?”裕志问。
“没什么。”我不再作声。
我曾经一度和裕志一同离家出走。看到裕志乘坐交通工具远行,除了去医院照料爷爷等不得已的情况之外,那次完全可以说是唯一的一次。裕志从不在外留宿,连修学旅行也找各种借口不去。
那时候我们刚刚成为高中生,所以应该是初夏时节。
要问为何离家出走,起因就是我做的一个梦。
当时,裕志父亲的一位朋友说要从加利福尼亚来见爷爷和裕志。对于一直平静地生活着的我们来说,这不啻一件令人震惊的大事。裕志表示他实在不想与那人见面,我却劝他说,用不着这样顽固地拒绝,说不定因此能慢慢同他父亲和解呢,不如去见见吧。然而,就在那人到来的前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非常不吉利的梦。
在那个梦中,我在我房里惊醒了,记得裕志刚才还在身边,醒来却不见了。我奔到院子里,天上有月,四周泛着淡淡的光。朝裕志家一看,平时绝对亮着的厨房的灯也关了,里面漆黑一片,而且屋子形状也有些异样,那不是我平常见惯的裕志家,立在那里的是一幢钢筋水泥的大型建筑。啊,裕志和爷爷去了美国来着?我在梦中想。
我内心与其说失落,不如说感到沉甸甸的。我小声地唱起歌,想以此鼓励自己,这一来,我自己的声音竟宛如从立体声耳机直接传入耳中一般,在梦中大声地回响、萦绕。那种感觉讨厌极了,我蹲在了院子里。空气寒冷而凝重,夜似乎远比往常黑暗。我撒腿奔跑,想要逃离这地方,一回神,人站在裕志家门口。我喊了喊裕志的名字,没人回应,一股血腥味却扑鼻而来。没错,那是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梦中,唯有那股味道,清清楚楚地烙在我脑子里。房子里头一片漆黑,感觉有些发潮,我赤脚走了进去。我是鼓足勇气走进去的。尽管屋里的模样和我印象中的裕志家根本不一样,但我还是继续往前走。眼前总之是漆黑一片。走廊上不知为何到处有水潭,因为黑,也不知道水的颜色是红的还是透明的。我心情很不好,只想快点见到裕志。哪里也不像有人的样子。然而当我推开一个陌生房间的门一看,却发现里面一张椅子上挂着裕志常穿的茄克。凡事一板一眼的裕志怎么会将衣服这样随随便便扔着不管呢?奇怪。我心中纳闷。
平常,一见到我把脱下的衣服随意乱扔,裕志便会很不高兴地帮我拾起来挂在衣架上,或者叠好,想到这,我心里暖融融的。接着猛然惊觉,回想起那种不高兴的面孔竟让我顿生暖意,这说明此刻我和裕志之间产生了极大的距离。就像每当想起那些死去的人,连不愉快的回忆也能使我们产生温暖的感觉一样。于是,我上前去触摸裕志的茄克,去闻上面的味道,就在这时,我倏地明白裕志已经死了。裕志在某个很远的地方,满身血污、支离破碎、死了,因此,这个家里充满了血腥味。裕志的茄克将这一切告诉了我。我坐在地板上,闭上眼久久地深深地吸着裕志的气味,只想把那血腥味冲掉。我相信,即使遭遇事故或其他不测使我们永别,我和裕志之间也决不会有任何改变,我们之间类似爱的、类似羁绊和约定和身为人类的尊严的东西,是不会改变的。可是我知道,这样的死法却是让裕志的灵魂本身绝对远离我而去的一种死法;我知道,裕志支离破碎了,他惨遭羞辱之后消失了,作为“裕志”留下的只有这件茄克。
从那梦中醒来后,我抽抽搭搭地哭起来,推醒裕志,问他有没有吸毒。也不管他烦不烦,告诉他不要去美国,也不要同他父亲派来的人见面,因为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裕志敷衍地应了声“知道了,我不去”,又睡了过去。
我还是忐忑不安,睡不着,觉得这世上的阴暗力量将会透过窗子再次进入梦中,渗透进我的细胞。但是裕志的鼻息拯救了我。我感到,即使裕志蔑视我,骂我,喜欢上别人离我而去,也比不上刚才的梦境那样让我心痛。那种将一个人降生尘世的意义本身放入搅拌机搅得粉碎、形迹不留的死法,假如是自然之力所为,那也能叫人死心断念。但最怕就是想到自己明明能够制止却没去制止……不知怎的,我感到那种可能性已经渗透到现实当中来了,我怕得不行。我确信,裕志父亲信奉的宗教是邪恶的,他们肯定在进行一些恐怖的活动。冥冥中有什么在这样告诉我。我不知所措,害怕得浑身发抖。
幸好,裕志像个傻瓜似地用力地一呼一吸,拉住了我,使我免于被那什么拽了去。我此刻就在他身边,什么事也没发生,我不会再回到那梦里,我不用再置身那种凄惨的地方——意识到这些,我终于安然入眠。我确切地知道,在这世上是有那样死寂、酷热、阴暗的地方存在,杀人、看人肉、摸人血,不对这些行为感到厌恶的思想,是以同等比重存在于每个人心中的。正因为知道有这样的地方存在,我才能极其平常地坚持着不曾身临其境。但假如谁受了那世界的诱惑,我却无法阻止他。在那个阴暗的世界里,人与人是单纯的同类关系,感情不会产生深刻的碰撞与交流,唯有力量和孤独决定人们的行动。即便如此,那也是与我们生活其中的现实世界相匹敌的、一个真实的世界。我不愿让裕志去那里,因为他自出生之日起便一直像呼吸空气一样,被迫体味着已被稀释成几千分之一的那个世界。
第二天醒来,发现裕志早已起床,还莫名其妙地拿了一个大包过来,这让我很惊讶。见我醒了,他说:“出去走走吧。”
第一部分 真加的院子第7节 解放(3)
“为什么?”
我睡得迷迷糊糊的,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当发觉自己的眼睛肿了时,我想起了那个梦,也想起了那讨厌的血腥味。
“依我的个性,很难做到明明在家却拒绝同他会面。要我给你收拾行李吗?”裕志一脸认真。
“你又没出去旅游过,怎么能帮人收拾行李?”
“琢磨琢磨就会了。”
“这样行吗,裕志?”
“昨晚上不是说好了吗。”
就这样,我匆匆忙忙收拾好行李,只给母亲留了张字条说稍后给她打电话,不明所以地登上电车,奔向热海 。
裕志在电车上出乎意料地兴奋,他吃吃盒饭,喝喝啤酒,望望窗外,我却还在因这突如其来的、普通恋人似的时刻而不知所措。只记得自己说了好几回“要做,准行”。裕志说,待会儿给伯母打个电话,顺便请她帮忙照看一下爷爷。他又说,其实我真正害怕的不是旅行,不是交通工具,怪只怪我经常要做的一个梦。
“梦?”
“对,从小开始做了好多回,梦里说我不在家的时候爷爷病死了。理论上我很清楚,我也知道,就算果真发生了,也不是我的责任。可是,我真的好怕。假如睡之前不先确定爷爷睡着了,我就会心发慌,没来由地心惊肉跳。现在也是,心脏跳得厉害,人也有点焦躁不安。”
“那为什么还出来旅游?”
“因为我也不想见那个人。而且,你和我不一样,哭鼻子可是不多见的,我被你的眼泪打动了,所以我想,至少这么一回,我要做点年轻人该做的事,错过这个时候,我还有什么资格活着呢?”
此刻,我生平头一遭了解到,裕志其实一直在思考很多问题,他其实在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