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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张晓风经典散文集-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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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沿途无限草原,由远而近,出现名曰汗诺日美丽之湖,周围占地约四华里,湖水清湛断定为一淡水湖,湖上万千水鸟群栖群飞,牛群悠然饮水湖边,美景当前,不胜依恋…… 
  但对小女孩而言,河亦无影,湖亦无踪,她只知道湾仔的眩目阳光,只知道下课时福利社里苏打水的滋味,五年之间,由小学而初中,她的同学都知道她叫席慕容,没有人知道她真正的名字叫穆伦·席连勃,那名字是“大江河”的意思。 
  读到初一,全家决定来台湾,住在北投的山径,那一年是1954年,她11岁。 


⒋ 湖口街头初绽的梅幅

  那一年,袁德星早已辗转经汉口、南京、上海而基隆而湖口,在岛上生活五年了。“受恩深处便为家”,他已经不知不觉将湖口认作了第二故乡。 
  也许因为有个学了点裱画的朋友,他也凑趣画些梅花、枇杷让对方裱着玩,及至裱好了两人又拿到湖口街上唯一的画店去悬挂,小镇从来没出现这种东西,不免轰动一时——算来也许是他的第一次画展,如果那些初中时代的得奖壁报不算的话。 
  楚戈这笔名尚未开始取,当时忙着做的事是编刊物、到田曼诗女士家去看人画画、结交文人朋友。1957年,他拿画到台北忠孝西路去裱,裱褙店的人转告他说有人想买此画,遂以六百元成交,那是生平卖出的第一张画,得款则够自己和朋友们大醉一场。 
  仍然苦闷,一个既不能回乡也不能战死的小兵,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他将赴南方,当时他的一位老大哥赵玉明也报了名,别人问他原因,他说: 
  “不行啊,袁宝报了名,他那人糊里糊涂,我不跟着去照顾他怎么行呢?” 
  结果虽然没有成行,好在他却在知识和艺术的领域里找到了更大的挑战!戈之为戈,总得及锋而试啊! 


⒌ 密密的芙蓉花,开在防窍洞上

  搬进村子的第一天,蒋勋就去孔庙看野台歌仔戏。母亲一向喜欢河南梆子,所以也去了。一面看,她一面解释说起来: 
  “这是《武家坡》啊!” 
  母亲居然看得懂用闽南语唱的歌仔戏,也是怪事。家居的日子,母亲是讲故事的能手。她的故事有时简单明了。如:“那王宝钏啊,因为一直挖野菜来吃,吃啊,吃啊,后来就变成一张绿肚皮……” 
  她言之凿凿,令人不得不信,也有时候,她正正经经讲起《聊斋》,邻居小孩也凑进来听。弟弟又怕又爱听,不知在哪一段高潮上吓得向后翻倒,头上缝了好几针,这事让为人笃寮的父亲骂了又骂。 
  每到三月十二日,公家就发下树苗,当时规定家家要做防空洞,幼年的蒋勋和家人便把分到的芙蓉插在防空洞上。芙蓉一大早是白的,渐渐呈粉红,最后才变成艳红。此外又家家种柳,柳树长得泼旺如炽。防空洞当然一次也没用过,却变成小孩游戏的地方,在里面养鸟,养乌龟,连鸭子也跑进里面去秘密的孵了一窝蛋,小孩和鸭子共守这份秘密——及至做母亲的看到凭空冒出一窝小黄鸭,不免大吃一惊。 
  所谓战争,大概有点像那座防空洞,隐隐的座落在那里,你不能说它不存在,却竟然上面栽上芙蓉,下面孵着鸭子,被生活所化解了。男孩穿花拂柳——咱跑到淡水河提上去放风筝,跑得太快,线断了,风筝跨河而去。他放弃风筝转头去看落日,顺便也看跟落日同方位的观音山,观音凝静入定,他看得呆了——那一年,他小学四年级,10岁。 


⒍ 我可不可以来学画?

  14岁考上台北师范,席慕蓉背个大画架,开始了她的习画生涯。那一年,楚戈开始努力看画展和画评,后来因为觉得别人说的不够鞭辟,便自己动手来写。而13岁的蒋勋出现在民众服务处的教室里,站在老画家的面前问说: 
  “我没有钱出学费——可不可以来学画?” 
  老画家凝望了少年一眼,点头说: 
  “可以啊!” 
  1966年,楚戈退役,考入艺专夜间部美术科,而蒋勋,这时候刚开始念文化大学历史系。毕业以后,又读了文化的艺术研究所,1972年,25岁的他启程赴巴黎。 
  “以前我以为西安是我的乡愁,飞机起飞的刹那才知道不是,台湾在脚下变得像一张小小的地图,那感觉很奇怪,我才知道西安是我爸爸妈妈的乡愁,台北才是我自己的乡愁啊!” 


⒎ 回

  终于能回国了,那一年是1970年,心中胀着喜悦,腹中怀着孩子,席慕蓉觉得那一去一回是她生平最大的关键。 
  蒋勋回国则是在1976年。 
  楚戈也回来了——虽然他并未出国。许多年来,他一向纵身于现代诗兴现代画的巨浪里。但从1968年供职台湾的“故宫博物院”开始,却陆续发表了不少有关青铜器的论文。1971年,他在《中华文化复兴月刊》上辟栏连续写了两年《中国美术史》。认识他的人不免惊奇于他向传统的急遽回归,但深识他的人也许知识,楚戈的性情是变中有不变,不变中有变的。 
  1981年,蒋勋出版《母亲》诗集,在序文里,他说: 
  我读自己第一本诗集《少年中国》,发现有许多凄厉的高 
  音,重复的时候,格外脸红。 
  接着他又说: 
  这几年我在大屯山下,常常往山上走走。一到春天,地气暖了,从山谷间氤氲着云风,几天的雨,使溪涧四处响起,哗啦哗啦,在乱石间争窜奔流,在深洼之处汇聚成清澈的水潭。……我观看这水,只是看它在动、静、缓、急、回、旋、崩、腾,它对自己的形状好像丝毫没有意见,在陡直的悬崖上奋力一跃,或澄静如处子,那样不同的变貌,你还是认得出它来,可以回复成你知道的水。 
  我对人生也有这样的向往,无论怎样多变,毕竟是人生。 
  我对诗也有这样的向往,无论怎样的风貌,毕竟是诗,不在乎它是深渊,是急湍,是怒涛,是浅流,它之所以是诗,不在于它的变貌,而在于你知道它可以回复成诗。 
  回来的不只是从前那个离去的蒋勋,还要更多,多了一整腔沉潜的关情。1983年,他接受了东海大学美术系系主任的职位。 
  至于席慕蓉,她在一个叫龙潭的地方住了下来,画画、教书、写诗并且做母亲。前后开的画展分别是人像系列、明镜系列、荷花系列、夜色系列。 
  楚戈的情节发生了一点变化,1986年底他发现自己得了鼻咽癌,此后便一只手抗癌,一只手工作,且战且前却也出版了三本书,出过四趟国,开了港、台五六次画展。 


⒏ 各在水一方

  1986年,蒋勋为毕业班同学开了一门课名叫“文人画”,他自己和楚戈、席慕容合授此课。属于渭水和淡水河的蒋勋,属于汩罗江和外双溪的楚戈、属于酋喇木伦和大汉溪的幕蓉,本是三条流向不同的河,此刻却在交会处冲积出肥腴的月湾土壤。 
  “学生受了四年的专业训练,”蒋勋说,“我现在着包的不是要为他们再‘立’什么,而是要为他们‘破’,找三个人来开这门课,就是要为他们‘破一破’!” 
  受惠的不只是学生,三个老师也默默欣赏起彼此的好处来。那属于蒙古高原的席慕蓉,可以汲饮汩罗之水,那隶籍福建却来自西安小枞塔的蒋勋可以细泽草原的秩序,至于那来自楚地的楚戈亦得聆听大度山的情歌。属于原来不可能相逢的人物,在他乡相知相遇,并且互灌互注,增加了彼此的水量与流速,形成一片美丽丰沃的流域。 


⒐ 溪谷桃李

  1987年4月,沿太鲁阁公园的绿水、文山、回头弯、九梅一路走下去是桃塞溪和整片石基的河床(原名陶塞,此处是故意的笔误)。再往前走,则是密不透天的桃花,桃花开得极饱满的时候雄峙如一片颇有历史感的故垒。躺在树下苔痕斑斑的青石上看睛空都略觉困难——那天,教室便在花下。 
  “席老师,”一个女孩走来,眼神依稀是自己二十年前的困惑,“这桃花,画它不下来,怎么办?” 
  “画不下来?”她的口气有时刚决得近于凶狠,“你问我,我告诉你,我自己也画它不下来呀!谁说你要画它下来的?你就真把它画了下来,又怎么样?” 
  “画家这行业根本是多馀的!”爬到一块大石头上的蒋勋自言自语的宣布,这话,不知该不该让学生听到。忽然,他对着一块满面回纹的石头叫了起来,“你看,这是水自己把自己画在石头上了。” 
  楚戈则更无行无状,速写簿上一笔未着,却跟一位当地的“莲花池庄主”聊上了,一个劲的打听如何来此落地生根。 
  “山水,”蒋勋说,“我想是中国人的宗教。” 
  那山是座落于大劫大难与大恩大砣之间的山,那水是亦悲激亦喜悦之水。那山是增落青天之外淡然复兀然的山,那水是山中一夜雨后走势狂劲直奔人间不能自止的水——各挟其两岸的风景以俱来。 
  一阵风起,悬崖上的石楠撒下一层红雾,溪水老是拣最难走的路走,像一个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的艺术家,弄得咻咻不已,师生一行的语音逐渐稀微,终至被风声溪声兼并,纳入一山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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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中取莲

  认识孙超这人,会使人有个冲动——老想给他写传记,因为太精彩。其实说传记还不太对,传记嫌平面,孙超的生平适合编成话本,有说有唱有板有眼一路演绎下去(或演义下去),这,先从三代前说起吧。 
  轰然一声,三进大屋的第一进炸成平地。 
  接着,第二进也倒了。 
  那是中日战争的年代,地点则在自古以来一直和“战争”连在一起的徐州城。 
  一家人都逃光了,只剩下一位老妇人不动如山,端坐在第三进堂屋里。有个日本军人直走坦为,看见她夷然自若地抽着水烟袋,啪哒——啪哒——,日本人刚入城,是这片沦陷区的新主人,但她是这所屋子的主人,一向就是。现在屋子虽炸了,但主人还是主人。她不打算站起身来。 
  日本军人心虚了,他恭恭敬敬的放了一些东西在桌上,是罐头,沦陷区最实惠的礼物。老妇人用大袖一拂,所有的罐头砰砰然全落在地上。 
  依照当时战胜军人的气焰,此刻洗劫全家,亦无不可,但那军人走开了,走到藏书的地方,拿了几本书就走了。 
  那老妇人是孙超的奶奶。 
  她把全家赶走,说:“逃得愈远愈好。”可是她自己却留了下来,只凭一口气,跟整个日本军比强。 
  逃难的孙超和母亲冲散了,母亲炸死,父亲也回了老家。开始自己流浪的那一年,他八岁。等胜利还乡,他十六岁,在徐州女师附小读了二年半,又开始第二次的飘徙,平生最拿得出手的资历,大约就是流浪吧! 
  “绝不拿别人的东西!” 
  从小离家,但从来没遭过人白眼,只因家里规矩大,教得严,看到别人有好东西,规定先把手背到背后才准看,绝对不去碰一下。这简单而彻底的训练使孙超成为一介不取的人。而且,日后艺术上也一空依傍,绝不捡现成的便宜,他永远只取属于自己的东西。 
  出来的时候是当兵,难的是二十年刻板严苛的军旅生活适应。那些年最大的慰藉就是读书,读极硬的书。 
  记得有一本书罗光著的《中国哲学史》,订价四十元,当年他的月薪十八元,他便去替人打毛衣(奇怪,一个大男人竟会织毛衣),三个月以后才存够买书的钱。 
  有一年,岁暮,有位中学老师邀他到家里去吃饭。他从清泉岗出发到台中市赴宴。绕着主人的屋子走了几圈,伸出的手几度缩回,竟不敢按铃,篱内的温暖家居图,不是这身二尺半可以撞进去的吧?严重的自尊心和自卑感交战后,她终于爽约了。 
  回部队的车子晚上才有,他竟不知该去哪里。逛着逛着,他很自然的走进书店,老板娘站近他,眼睛盯着他不放,她怀疑这年轻的大兵是来偷书的,她的疑虑不算太错,他的确没钱买书,只因店里有光,书里有知识的闸门,而当晚他无处可去。出身于有钱有势有根底的家庭,几度受过这种侮辱,他夺门而出。 
  去哪里呢?无百是另一家书店。 
  第二家书店是客家人开的,他们暗暗的用以为别人听不懂的客家话说:“那个兵,看样子要偷书。”他惊怒欲绝,放回书,冲出店门,把自己投身在十二月的冷风声。 
  总不能再到第三家书店去受凌辱吧?他踉啮在华灯四射的小城里。 
  忽然,他听到歌声,前面是一所教堂,门口站着一个外国牧师,红润的脸,亲和的微笑,看到这个年轻的兵,他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伸手延客说: 
  “请进。” 
  他走了进去,诗班正唱着巴哈的弥撒曲,他忽然大恸,跪倒圣坛前,泪下如雨,再也站不起来。礼拜的人陆续离去,他仍跪在那里哭,善解人意的牧师远远站着,等他哭,所有的人早走光了,但一腔的委屈和压抑的泪却是流不完的啊。牧师耐心地等着,他走的时候,牧师和他握手,说:“下回再来。” 
  曾经,在战时,炸弹炸死前前后后的人,他却幸运的捡回了自己的生命。 
  而这一个圣诞夜,在一颗心几乎被痛苦扼死之际,一个微笑一声请进,使他及时重新觅得自己的心,这番惊险,其实也等于捡得一命啊! 
  “那一刹那,我只有一个感觉,我这才又是‘人’了。我重新有了人的尊严,所谓人间的平等,大概只有向宗教世界里才找得到吧?”他没有再去教堂,但宗教的柔和宽敬在他的创作里如泉源般一一涌现。 
  退役后,拿了七千元。 
  做什么好叱?真正想做的是念书,但钱不够,他跑到三张犁养鸡,透过“鸡生蛋,蛋生鸡”的原理,他希望为自己筹得“三万元教育基金”放在银行里,每月拿三百元利息省吃俭用,也就可以念书了。 
  他忘了一件事,养鸡可以嫌钱却也可以赔钱,他不幸属于后者。 
  为了投考艺专,仅读了二年半书而没有报考资格的他,只好制造假证件。他用肥皂、自己刻印,他这件罕见的罪行也被识破,主事人一眼看穿,是上天见怜吧,那人拿起笔来批了几个字:“姑念该生,有志向学,准予报名。”他欣喜欲狂,捧着批示,心里想: 
  “我不是违法的了,我现在是合法的了!” 
  大专联考后不久,他到摊子上吃了碗阳春面,然后,就真正的一文不名了。他去找赵老理由。 
  “赵老师,我没钱了……” 
  “没钱?哈哈,”赵老师朗声大笑,“没钱,那算啥?” 
  天气热,他把席子铺在地上,两人一起身着聊天: 
  “孙超,我说没钱,我来问你,你卖过血没有?” 
  “卖血?没有。” 
  “哈哈,连血也没卖过,那还不叫真没钱呢!” 
  赵老师为他找了工读的机会,但他真正受益而不能忘的还是那不在乎的大乎: 
  “哈哈,没钱?没钱算个啥!” 
  果真,那个当年离开面摊后就一文不剩的退役兵便这样活过来了。二十多年后,坐在淡水三芝乡的小山头上占地百坪(地坪相当于四平方公尺或三十六平方尺)的房子里和你说这番话,等于同时让你看“预言”以及“预言的印证”。在部队的那段日子,他学了两项绝活,其一是射击,其二是针炙,两者都是准确精密的艺术。这两项本事也让他获益不少,作为“神射手”,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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