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座珠帘-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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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气力,所以轻重出入之间,关系甚大。但有“革职”的字样,也算“严谴”,恭王没有理由坚持非降调不可,只好遵旨办理。
退朝以后,慈禧太后回想经过,十分得意。同时也有了极深的领悟,话要说在前面,才不致受制于人,以太后的地位,就算稍微过分些,臣下也一定勉强依从,如果有人反对,一定要在他们把反对的话说出口以前,便设法消弭。这个方法就是像这天利用宝那样,以甲制乙,以乙制丙。每个人都有爱憎好恶,可以用他人所憎攻自己所恶,也可以用他人所爱成自己所好,只在自己细心体察,善为运用,一定可以左右逢源,无往不利。
此刻她才真正了解了“政柄操之自上”这句话的意思!什么叫“政柄”?就是进退刑赏的大权。钱,诚然在别人手里,不容易要得到,但只要用人的权在自己手里就行了!要用自己没有主张,惟命是听的人,那一来要什么有什么,岂仅止于钱而已?
如果恭王不听话,就让他退出军机,找肯听话的人来。他绝不会比肃顺更难对付。她这样在想。
第二章小人得志(1)
德禄的约会,安德海不曾忘记,但一则是真抽不出空,二则也要摆摆架子,所以那天说定以后,结果让德禄白等了一晚上。第二次再有机会遇到他,已是腊月十几的事了。
“我的安二大爷,你冤得我好苦!今儿个让我逮住,可不放你了!”
德禄当时拉住他,就要找地方去细谈。安德海奉了懿旨到内务府来办事,哪有功夫跟他纠缠?说好说歹,赌神罚咒,一准这天夜里赴约,德禄才肯放手。
这一次他未再爽约,倒不是想补救信用,是看德禄如此认真,可见得他所说的“弄几两银子过年”的话,不是胡扯。而且,看样子要弄这几两银子,还非自己出面不可。看钱的分上,且走这一遭。
一到起更,六宫下钥,安德海便趁这空档,向属下的太监,悄悄嘱咐了一番,从后门溜出长春宫,迤逦而至内务府后身,西华门以北的地方。那里有一排平房,作为内务府堆积无用杂物,以及吏役值班食宿之处,西六宫的太监也常在那里聚会消遣。等他推门进去,只见屋里生着好大一个火盆,桌上有酒有菜,还有几个素来跟他接近的太监和内务府的笔帖式,散坐在四周。一见他到,纷纷起身招呼,看样子是专等他一个,安德海心里欢喜,对德禄的词色便大不相同了。
“来吧,来吧!喝着,聊着!”安德海一面说,一面把腿一抬,老实不客气高踞上座,顺手把帽子摘了下来,往旁边一伸,有人巴结他,慌忙接了过去,放在帽架上。
这算是做太监的,一天最轻松的一刻,但得有头有脸的“人物”,才有资格在宫门下钥之后,到这里来喝喝酒,聊聊天,推几方牌九,掷两把骰子。可是也不能太肆无忌惮,闹出事来,处分极重。
这天因为有事谈,不赌钱。起初谈的也不是“正事”,想到哪里,聊到哪里,真正是“言不及义”。这不尽关乎太监的知识,而是他们的秉性与常人不同,天生就欢喜谈人的阴私,最通行的话题是谈宫女,谁跟谁为了一只猫吵架,谁偷了谁一盒胭脂,谁脸上长了疙瘩,甚至于谁的月经不调,谈来无不津津有味。若是哪个宫女认了哪个太监做“干哥哥”,更是一件谈不完的新闻。
就这样胡言乱语耗了有个把时辰,德禄向安德海使了个眼色,趁大家正在谈放出宫去的双喜,特为进宫来叩见慈安太后,谈得十分起劲时,两个人一先一后,溜了出来,在廊上密语。
“有个土财主,也不怎么有钱,想弄一张太后赏的‘福’字,肯出四十两银子。”
“就为这个啊?”安德海讶然相问,毫不掩饰他的失望的态度。
“这不相干!能办就办,不能办就算了。”
“不是不能办。”安德海说,“我不少这四十两银子花。”
“那就说正经的吧!”
德禄所说的“正经”事,是为人图谋开复处分。有个姓赵的候补知县,在咸丰九年分发江苏,奉委办理厘捐,第二年闰三月,洪军十余万猛扑“江南大营”,官军四路受敌,提督张国梁力战不支,与钦差大臣和春退保丹阳,在城外遇敌,官军因为欠饷缘故,士气不振,一战而溃,张国梁策马渡河,死于水中。和春夺围走常州,督兵迎战受了重伤,死在无锡浒墅关。
“江南大营”就此瓦解,常州、苏州,相继沦陷,于是由苏而浙,东南糜烂。地方官吏死的死,逃的逃,倒霉的自然不少,但也有混水摸鱼,就此发了财的,那姓赵的候补知县,就是其中之一。
办厘捐并无守土之责,姓赵的原可到新任两江总督曾国藩的“安庆大营”去报到,听候差遣。只以他原有一件勒索商民的案子在查办之中,同时还有十几万银子的厘捐,未曾解缴,所以不敢露面。等江南的战局告一段落,曾国藩与新任江苏巡抚薛焕,清查官吏军民殉难逃散的实况,那姓赵的经人指证,携带了大笔税款,逃往上海,于是被列入“一体缉拿,归案讯办”的名单之内。可是在上海,在他的原籍,都不曾抓到这个人。
“你知道他逃到哪儿去了?”德禄说,“嗨!就逃在京里。你说他胆子大不大?”
“这小子挺聪明。他逃对了!”安德海点点头,颇为欣赏其人,“天子脚底下,红顶子得拿箩筐装,谁会把这么个人看在眼里,去打听他的底细?不是逃对了吗?”
“对了,这小子是聪明。他看这半年,好些个受了处分的,都开复了,他也想销销案,出出头,然后再花上一两万银子,捐个‘大八成花样’,新班‘遇缺先补’,弄个实缺的县太爷玩儿玩儿。”德禄紧接着又说,“二爷,这小子手里颇有几文,找上了咱们哥儿,不是‘肥猪拱门’吗?”
“嗯。你说,怎么样?”
“能把他弄得销了案,他肯出这个数。”德禄放低了声音说,伸出来两个手指。
“两万?”
“两万。”德禄说,“二爷,办成了你使一半,我们这面还有几个经手的,一起分一半。”
一万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安德海怦然心动!但是这几年他伺候慈禧太后看奏折,对这些情况已颇有了解,心里在想,当时的两江总督何桂清,已经因失地潜逃,砍了脑袋,江苏巡抚徐有壬早就殉了难,能够出面替姓赵的说话的人,一个都没有,这就难以措手了。
“他打过仗没有?”安德海问,如果打过仗,有统兵大员为他补叙战功,奏保开复,事情也好办些。
“没有。从没有打过仗。”
“那……,”安德海突然灵机一动,“吴棠一直在江苏办‘江北粮台’,跟办厘捐的可以扯得上关系,吴棠的面子好大好大的,能让他给上个折子,一定管用。”
德禄苦笑了:“第一个要抓那姓赵的,就是吴棠。”
“这可难了!”安德海使劲摇着头,“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不管它了,揭过这一篇儿去,没有办法也能挣他一吊银子。”
“噢!”安德海诧异,“有这么好的事?”
于是德禄又说了第二个计划。这就完全是骗局了!德禄也跟人请教过,知道开复处分这一层,不容易办到,所以对安德海并未存着多大的希望。刚才只不过把前因后果谈一谈,倘或安德海能办得到,自然最好,办不到再讲第二个计划也不迟。这个计划非安德海不可,而且他也一定办得到。
“现在外面都知道,西边的太后掌权,也都知道你安二爷是西太后面前,一等一的大红人。”
“好了!好了!不用瞎恭维人!”安德海其词若有憾地挥着手说,“谈正经的吧!”
德禄尚未开口,只觉眼前一亮,门帘掀开,有人走出来大声说道:“怎么回事?我们酒都喝完了,你们还没有聊完?来,来,我做宝,来押两把。”
“不行!”德禄答道,“你们玩儿去吧,我跟安二爷还有事要谈。”
“有事要谈,也何妨到屋子里来?外面挺冷的。”
第二章小人得志(2)
不说还好,一说果然觉得脚都冻麻了。好在别人要赌钱,不会注意他们谈话,德禄和安德海便进屋来,就着剩酒残肴,继续密议。
德禄能从姓赵的那里,兜揽上这笔买卖,就因为有安德海这条路子,而姓赵的并不怀疑安德海的神通,却怀疑德禄是不是走得通安德海的路子?所以只要证明了这一点,姓赵的便会上钩。
“二爷!”德禄说明了经过,问一句,“你看怎么样?”
安德海把事情弄清楚了,通前彻后想了一遍,惟有一层顾虑,“拿了他的钱,事情没有办成,他不会闹吗?”他说,“这一闹出来,可不是好玩儿的事。”
“你放心,他不敢!他是一个‘黑人’,一闹,他自己先倒霉。再说,咱们用他的钱也不多,他这个哑巴亏吃得起!”
“嗯,嗯!”这一下提醒了安德海,别有会意,但在德禄面前,决不肯说破,简简单单答了一个字:“行!”
“那么,二爷你哪一天有空,说个日子,我好让他请客。”
“请客不必了。后天下午,我到一到,照个面儿就得走。那一天我要上珠宝市。”
“上珠宝市干吗?”
“上头有几件首饰,在那儿改镶,约了后天取。”
“好极了!”德禄高兴异常,“二爷,事儿准成了!你先上珠宝市,取了首饰就到我家来。”
事情说停当了,安德海不肯虚耗工夫,忙着要睡一会,好趁宫门刚开,就回长春宫去当差。可是心里是这样打算,歪在里间的一张炕床上,却是怎么样也睡不着;他是在想着那一万两银子!倘或不是恭王掌权,凭自己在慈禧太后面前的“面子”,这样的事一定办得成功。而现在,就算“上头”给面子答应了,依然无用,因为恭王那一关,必定闯不过去。
安德海越想越不服气,但又无可如何,只好强自为自己解劝:恭王的人缘不好,老是得罪慈禧太后,风光的日子想来也不久了,且等着看他的。
抛开了恭王,又想自己,瞻前望后,忽然兴起一种百事无味,做人不知为了什么的感想。他在想:妻财子禄,第一样就落空!虽听说过,有些太监照样娶了妻妾,那也不过镜花水月的虚好看,不如没有倒还少些折磨。他又在想:也不知从前是谁发明了太监这么个“人”?这个混账小子!他在心里毒骂:活着就该千刀万剐,死了一定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头一天晚上万念俱灰,第二天早晨却又精神抖擞,把夜来的念头,抛到九霄云外。等两宫太后退了朝,在长春宫伺候着传过中膳,慈禧太后问道:“我的月例关来了没有?”
“早关来了,还有年下分外的一千两银子,都收了账了。”
“你到方家园去一趟。”
这是她对娘家又有赏赐。安德海最乐于当这种差,可以借此机会在外面散散心,办一办自己的事,同时打听些消息来报告,博得慈禧太后的欢心。但年下杂务甚多,这一天到了方家园,第二天又要出宫到珠宝市,再赴德禄之约,耽误的时间太多,不如并在一起办,岂不省事?
既然如此,又不如索性回一趟家。他想定了主意,等慈禧太后把赏赐的银两、衣饰、食物等等打发下来,便即说道:“跟主子回话,送去改镶的首饰,原约了明儿取,也许今天就好了,奴才顺便去看一看,把它取了回来,也省得明儿再走一趟。”
“好啊。”
“要是今儿还没有好,奴才就在那儿坐催,让他们连夜赶工,明儿一早,奴才带回来。”
“你说在那儿坐催,是在那儿坐一夜吗?”
安德海话里玩弄的花样,又让她捉住了,赶紧跪下来答道:“快过年了,奴才家里有些个账要料理,原想请主子赏一天假,看宫里事儿多,不敢开口。今儿奉旨办事,奴才求主子准奴才抽个空儿回家看一看。”
“那自然可以。你要请假回家,哪一次我没有准你?为什么要撒谎?”慈禧太后骂道,“下贱东西,滚吧!”
安德海一向以为挨“主子”的骂,是看得起他的表示,所以高高兴兴地磕了头。一面派人挑了东西,先到敬事房领了携物出宫的牌票,一面又通知德禄,把约会的日期,提前一天,并且说明了要到德禄家吃晚饭。
坐车出宫先到方家园,把慈禧太后的赏赐,一一交代清楚,遣回了跟去的小太监和苏拉,然后赶到珠宝市。慈禧太后讨厌绿的颜色,因为通常嫡室穿红,侧室着绿,所以绿色在她成为忌讳,所有镶翡翠的首饰,都改镶红宝石,却又嫌内务府的工匠,墨守陈规,变不出新样,特意命安德海拿到外面来镶。宫里的委任,又是御用的珍饰,珠宝铺一点不敢马虎,早已赶办完工,安德海一去就取到了手,工价到内务府去领,二八回扣却先上了他的腰包。
由珠宝市到德禄家并不远,安德海散着步就走到了。进胡同不远,遥遥望见德禄在迎候,彼此目视招呼,德禄快步迎了上来,极高兴地说:“好极了,好极了!我就怕你来得晚了费手脚。”
“怎么回事?”
德禄朝他头上望了一下,低声答道:“我给你预备了一枝花翎。”
安德海会意,是要叫他装得阔些。装穷非本心所愿,或者不容易,装阔在他来说,是不必费心的,肚子里装满了说出来可以摆阔的珍闻轶事,随便谈几件就能把人唬倒。
一到德禄家,就闻见一股油漆味道,大厅刚刚修过,新办了一张红木大炕床,墙上一面是张大壁画,画的一株枫树,树下系一匹白马,树上有只猴子,正伸下长臂,在撩拨那匹白马,角上题了四个大字“马上封侯”。这面墙上是四张条幅,真草隶篆四幅字,上款题的是“禄翁大兄大人法正”,下款署名:潘祖荫、许彭寿、李文田、孙诒经。
“乖乖!”安德海做个鬼脸,指着墙上说,“这都是顶儿尖儿的名翰林,三个在南书房,一个是左副都御史,这四条字,名贵得很呐!靠得住吗?”
德禄脸一红:“我哪知道靠得住靠不住?厂甸的荣胖子给我找来的。一共才花了八两银子。”
“不贵。”安德海笑一笑,“只怕是冲那姓赵的小子,赶着办来的吧?”
德禄也报以一笑,领着他到了“书房”,从抽斗里取出一枝花翎,替他把暖帽上的蓝翎换了下来。又取一面镜子照着,“伺候”安德海“升冠”。太监戴花翎,连安德海自己都觉得好笑,但关起门来,不怕有人看见,只要能把姓赵的唬住就行了。
“姓赵的什么时候来?”
“还有一会儿。”德禄答道,“我特意叫他晚一点儿来,咱们俩好先商量商量。”
“对了!我该谈些什么啊?”
“那还用我说吗?反正一句话,要叫他相信,天大的事,只要钱花够了就有办法。”
第二章小人得志(3)
话中有了漏洞,安德海赶紧问道:“他倒是预备花多少钱呐?”
“我不早说过了,要真能办成了,他肯出两万。现在,只好先叫他付一成定,也只能用他这么点儿钱,心太狠了会出事。”
安德海不甚相信他的话,但此时也无从究诘,心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