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95-夜与昼-第35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上次美国客人不是说了,北京有两个难就把他们吓得不敢再来了:叫车难;上厕所难。有的女士到了八达岭,就是找不到厕所,有的找到了,脏得进不去脚。”小芳不满地说。她是个文静的圆脸姑娘。
殷白冰一听笑了:“这个问题,我已经想好一个方案了。咱们投资在八达岭修两个高级厕所。上厕所,一人收费一美元——这对外国人绝不算多吧。每年来北京的外宾几十万人,差不多每人都要去长城,人人都要上厕所,一年就把几十万美元挣回来了。管理费一年用不了两三万元。”
“爸爸,你这兴华公司就挣这个钱啊?”小芳嗔怪道。
“你听着不文明?这是真正的文明。没厕所,厕所脏得进不去,那才是不文明呢。”
“爸爸,主要是这个钱太少,不值得去费力。”小芳的丈夫吕瑞在一旁赔笑道。
“有利可图的事情就要去做,这就是改革,就是生意经嘛。”殷白冰说。
人们坐着站着,抽着烟,在客厅里议论着兴华公司的事情,显然并不把李向南看在眼里,连殷白冰也似乎忘记了他的存在。李向南被晾在一边,感到一种受冷落的尴尬,特别是两个港商气派的年轻人用冷眼轻嫌地溜他一眼时,他更受到刺激。他要有所行动。“这种事情,从‘有利则行’的原则考虑,都应该去做。而且要尽量多抓些,多做些。”他笑了笑,礼貌地插进话去。
“对,向南的话很对。”殷白冰得到知音,看看李向南说道。
吕瑞和那几个港商气派的年轻人却扭过脸,不以为然地瞥了瞥他。“天下有利的事情多着呢,都去做,做得过来吗?这里有个值不值得去做的选择问题。”吕瑞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
“对,”李向南对吕瑞笑了笑,“所以,‘有利则行’的原则具体贯彻时,就又引出了权衡利弊得失的政策。一件事要不要去干,应该在行动实体的全部行动选择范围内通盘考虑。”
“向南的话有道理,你继续讲下去呢?”殷白冰鼓励着李向南。
“那你说八达岭的厕所该不该去盖?”吕瑞似乎很随便地问道,却没能完全掩饰住他的尖刻。殷白冰对李向南的赞赏刺激了他做女婿的嫉妒。
“那就应该具体权衡了。”李向南说。
“权衡什么?现在的官僚体制相互扯皮。不说别的,到八达岭去修厕所,你都找不到申请批准的主管单位。就是找到了,层层机构、上下左右,用上一年半年时间大概才能盖完图章。被这么一件小事扯住划得来吗?”
“你这就是权衡嘛,这样权衡比不权衡就进了一步。”李向南说。
“这是一眼就看明白的事。如果这样的小事还需要权衡来权衡去,那公司还能干什么?”
“你说一眼看明白,那也是一种权衡。不过这种权衡只停留于一般的经验判断,想当然地决策,往往容易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复杂性来。”
两个人逐步尖锐的争论,把人们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李向南尽量显出温和:“我对你刚才的权衡做个补充好吗?”
“说吧。”
“一方面,从困难性上讲,我看可能更大些。申请批准的手续,仅仅一年半年时间大概还盖不完图章,也许两年三年都解决不了。因为事情虽小,却牵涉到现有体制的重叠性、拖沓性。”
“那不是更不用考虑干了吗?”吕瑞不屑地插了一句。
“但这只是问题的一方面。另一方面呢,也可能办得巧,譬如和哪个权威人物提上一句,碰在火候上,一下就办成了。”
“即使办成了,我也看不出有多大经济效益。”
“在八达岭修厕所,挣不到太多的钱,但是如果从这儿突破,取得某种成功,某种经验,某种信用,还有某种权利,接着在一切名胜风景区都照办呢?再扩而大之到其他服务设施呢?”
“兴华公司准备搞室内设施,不是大杂烩。现代竞争,要求一个公司必须有一定程度的专业化,才能保证优质低价的竞争力。”吕瑞继续争辩。
下卷:第一部分这种事情要慎重考虑
“可现代竞争也造成某种综合性啊,这样的例子在国际上是很多的。而且,你既然在中国办公司,又是先行,你就要利用先行的优势。像刚才殷伯伯讲的修厕所,搞出租汽车公司,我觉得很对。两件事虽小,却展露出一个大的趋势来。你们兴华公司完全可以搞一专多能,从室内设施这个中心内容出发,广泛扩大势力范围。然后利用你这先行的优势,在尽可能多的领域建立起势力范围,搞成一个各种经营内容的大托拉斯。”
“你讲下去,向南。”殷白冰非常注意地听着,“想不到你考虑得这样深。”
“你讲了半天理论,问题是,厕所到底是修不修呢?”吕瑞问道。
“这我就不能马上做结论了。我不太了解你们公司的情况。但我觉得,起码可以采取这样的策略:一,决定干;二,去联系;三,在有可能的条件下,马上办成它;四,马上办不成,就听其自然发展,什么时候有条件了就办,不在这儿拴住;五,用不用力量和用多大力量去催办这件事,根据公司整个人力、物力、资金和其他业务活动内容的通盘情况权衡决定;六,即使很长时间办不成也没关系,兴华公司挂着要办此事的牌子,也等于一种舆论影响。有时,这种事会牵动报纸舆论,中国的记者们比官僚们开通敏感,甚至可以有意识沟通记者,在舆论上触一下,这样,很可能有助于此事的成功。而且,从更大的意义上讲,这是为兴华公司做了一个不花钱的特大号广告。兴华公司的知名度一下就提高了。”李向南有板有眼地慢慢讲完,“我想,大致考虑就是这些。”
“每件事都这样权衡,不是太复杂了吗?”吕瑞暂时沉默了,小芳却认真了。她并不明白丈夫与李向南之间的冲突。女人对男人之间的性格冲突常常是不敏感的。
“不复杂,”李向南看了看小芳,“每件事都这样权衡,久而久之,就有了经验及资料积累,整个公司从组织机构上、决策思想上也就有了应变能力。有些抉择可能程序化,让电子计算机来帮助处理。”
“好好,向南,你要是愿意来‘兴华’的话,可以让你独自搞一个分公司,甚至可以到总公司来精通几年业务,以后当副总经理。看来你是个人才。”殷白冰兴致勃勃地说。他不大在意女婿刚才与李向南的冲突,也没看到此时女婿眼睛里掠过的一丝嫉妒。
李向南笑了:“不,不,我还是当我的县委书记吧,老老实实在基层搞我的改革。我刚才只是根据自己平时对经济战略学的一点研究,随便说说,属于纸上谈兵。”他这样讲,既是胜利者的宽厚,也为了化解吕瑞的嫉妒。
在人际关系上,他有足够的头脑。
他心中漾出几波自我欣赏。他是搞政治的,对这种民办托拉斯原本不太感兴趣,但有点儿奇怪的是,因为站在民办公司的立场上讲了一大段战略设想,他对这种民办公司的看法就明显发生了一些变化。偏见和轻视变少了。他头脑中甚至闪过这样一个念头:来这里或许是一条更好的道路?凭着自己的才能,有可能做到一步步掌握总公司的最高领导权(好大的野心,人还没来就想夺总经理的权了。面对着殷白冰温和的微笑,他批判揶揄着自己)。然后按自己的战略,扩展兴华公司的势力范围到各个领域,争取建立一个庞大的、子公司遍布全国的大托拉斯。掌握这样一个王国,举足轻重地影响全国的经济政治生活,不断发出自己的声音,也是满有味道和气派的。
然而,当他握着殷白冰的手在大门口告别时已经冷静下来。
不,头脑不要发热。这种事情要慎重考虑,从长计议。
下卷:第一部分常常有幸运者的愧疚
和殷白冰握手的感觉还没从手上消失,豪华客厅中的情景还在眼前不时闪现,李向南脸上浮着回忆刚才情景的微笑在街上走着。他感到浑身充溢着男子汉的自信。和小莉的谈话,在殷白冰家的谈话,两次胜利的征服,使他心情格外开朗。
星期天就是星期天。晴朗的天空下,一种热闹休闲的气氛笼罩着街道。人们挎着菜篮子,来来往往打着招呼,拨看着对方篮子里的物品,彼此耸耸肩,摇摇头,无可奈何地笑着嘲骂两句物价的上涨。李向南感到街道气氛的亲切。北京真好。生活真好。星期天真好。一个人有追求、有事业、不断进取真好。自己已经开始了回京的活动,这是第一天的上午,势头不错。虽然还没有接触最实质的事情,但是,他很有信心。迎面一对年轻夫妇,并肩缓缓推着婴儿车走来。婴儿鲜艳的小嘴,星星一样好奇张望的眼睛。一切都是生气勃勃的,脚下的柏油路似乎也是橡胶一样有弹性的。
他现在该去哪儿?去顾恒家,显然太早,大概还没回来。周围有什么去处呢?对了,附近还有一个小学同学家,小时候的好朋友。由于家境困难,五年级就辍学去东北农场当农工去了。前几年因为顶替去世的父亲才又回了北京,在工厂当勤杂工。
“你是……金……祥鑫?”
“你是……李向南?”
他兴致勃勃地敲开门后,在阴暗脏陋的房间背景前,和对方相互迟疑地辨认着,迟疑地伸手相握。扑鼻而来一种类似垃圾发酵的窒闷气味。眼前的小学同学简直让他不敢相认。他那样矮小,大概只有一米六不到,比自己矮一个头;他那样老相,满脸皱纹,头发斑白,穿着件破烂黑污的汗衫,腰间围着块补丁蓝布围裙,像个近五十岁的钉鞋匠;手指又短又粗,布满干裂的硬茧,握手时那样拘束,像个山里人。然而这正是自己的小学同学。那时,他和自己同桌,个子一样高。
金祥鑫现在的样子,就像李向南小时候看到的金祥鑫的父亲。
当他这样高大、这样年轻地站在金祥鑫面前时,面对着与对方身高、相貌和“年龄”上的悬殊差距,他感到胸口发堵,感到一种窘促的难堪。他为自己人生的优越而难堪。他为自己没有经历与对方相等的艰辛劳苦而难堪。
幸运者常常有幸运者的愧疚。
两个人在乱糟糟的屋子里坐下了。房子仅一间,有十六平米。二十多年前,这是金祥鑫父亲的住房,现在儿子继承了。屋里显得很暗,因为窗外有一棵槐树,因为四墙与天花板黑污斑驳,还因为家里的一切物品都是破旧的。桌椅都是破旧的,断裂的桌腿还用铁丝绑扎着。靠墙一台掉漆生锈的缝纫机,一看就是三十年前的老牌货了。一个大铺,一个单人床,床单已辨不出本色,靠里面,隔着一块白布帘,后面似乎还有一个床。门口的走道里放着一只正在装弹簧的单人沙发架。
“你在做沙发?”李向南进屋后笑问道,他竭力在金祥鑫家中寻找着乐观的迹象来做话题。眼前,靠墙放着一个糊着纸的(纸已经破裂翻卷,露出里边的木板条)包装箱,上边摞着三个马粪纸箱,都是商店装百货用的,上面还印有“小心雨淋,轻拿轻放”的字样及图示。这大概就是他们放衣物的地方了。
“嗯……”金祥鑫声音沙哑地答道,他拿着茶杯拉开抽屉翻寻着什么。
“自己做的就比买的好,起码木料实在。做上几件家具,把你家布置布置。”李向南说着,在一张吱嘎嘎发响的椅子上坐下了。现在,他的身高不显了,他被桌子和这摞纸箱夹着,遮挡着,与屋内环境比较融和了,一进门那种强烈的不安和难堪缓解一些了。自己总还算穿戴简朴,要是衣冠楚楚地踏进来更会感到浑身不自在。
“我这沙发不是自己用的,”金祥鑫闷声闷气地答道,“做了是卖钱的。”他翻出一个破信封,打开看了看,又摇着头放进了抽屉,“茶叶哪儿去了?”
“我不喝茶,不渴,你甭张罗。”李向南连忙摆手。为了使自己与主人、与这房间尽可能融和,他尽量带上了点儿他并不习惯的老北京腔。但同时,他的眼睛却瞥了一下金祥鑫手中那只脏污的玻璃杯。
“那你喝杯白水吧。”金祥鑫倒了一杯水放在桌上,又不知在哪儿翻了一会儿,翻寻出几块糖纸脏皱的水果糖,放到李向南面前,“吃糖吧。”他低头不看李向南,动作迟滞地转身往厨房去了。
“好,吃块糖。”李向南显得极为亲热地笑道,剥开糖纸,眼睛看着金祥鑫那有些佝偻的背影,心中感到一种难以言状的郁闷和悲凉。这就是他的小学同学?
厨房一阵水龙头冲洗的声音。金祥鑫回来了,拿着几个水淋淋的西红柿:“吃西红柿吧。”
“好,我吃。”李向南爽快地答应着。
“你怎么知道我调回北京的?”金祥鑫放下西红柿,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把走道里的沙发架搬进房间门口,一边接着上弹簧,一边和李向南说话。
下卷:第一部分那不叫精神上的奢侈
“我刚听说。”李向南答道。其实两年前他就知道金祥鑫调回来的消息,他没敢这么说,“你现在几个孩子了?”
“三个。老大姑娘,上中学,两个小子,上小学。”
“爱人在哪儿工作?”
“没工作。变着法儿四处干点儿临时工。”金祥鑫低头干着他的活儿,“你几个小孩儿?”
“我还没结婚呢。”
金祥鑫抬头看了李向南一眼:“你三十几了?”
“我比你小两岁啊,三十二了。”
“噢……”
“一分手有二十年没见面了。”李向南感叹道,“你还记得四年级暑假,咱俩有一天一块儿步行去香山吗?”
“不记得了。”
“怎么会不记得呢?咱俩也不知道路,以为沿着玉渊潭后面的河一直朝上走就能到。天黑了,咱俩回不来了,叫人给送回来的。”
两个小孩背着水瓶和鼓囊囊的书包,一早晨沿着河流朝西走着。李向南脖子上还神气地挂着个望远镜:“来,咱们看看香山近点儿没有?”两个孩子站住,像模像样地轮流举起望远镜朝远处天边的西山瞭望着。
“近点儿了。你饿不饿?咱俩吃个馒头吧。”李向南说。
“咱们现在不能吃,等中午吃,要不该不够了。咱们一人喝一口水吧。”金祥鑫认真地说。
两个人举起水瓶一人喝了一口,抹了抹嘴,又蹦蹦跳跳地拂着柳枝沿河走去……
“不记得了。”金祥鑫仍然低头干着活儿,淡漠地说道。
李向南心中一凉。
“这些年我光顾着挣钱养孩子了。在东北农场是这,回北京还是这。老愁挣不够钱。别的都记不住了。”过了好一会儿,金祥鑫添了一句话。
李向南沉默了半晌,目光随着金祥鑫一下下摸索的手又落到地上一个破旧脏皱的小帆布书包上,那里面装着钉子、螺丝。小书包上绣着三个颜色已模糊不清的红五角星,中间一个大,两边两个小。怎么这样眼熟?童年的记忆又被触动了。他还来不及回想这个书包是怎么回事,就先有一股惆怅悲凉涌上来,随即记忆才闪亮着展露出它清晰的内容:这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