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26-觅渡:梁衡第一本自选集-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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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水来赌,来这里是靠运气来赌。而这赌场(还不如说这社会)却更聪明。你看千百个张着虎口的赌机在等着你喂美元。虽然也有个别人能从这虎口里捞到一点赢头,但是别高兴得太早。你看这些剧场、舞厅、餐馆、商场,设了层层防线,都在拉着你消费,一定要把你刚装在口袋里的那几张票子掏出来。要不门口那个小丑怎么会那样热情呢?
从赌场出来我才注意到这赌城的大街上随便一个商店、酒吧的门口,柜台、酒桌旁,直到车站、机场的大厅里都有赌机。这真是美国的缩影,你随时随地都在赌人生,都可试试运气。你时时在想发财,而你周围又有无数双手在掏你的口袋。钱是你的也是我的,就是这样互相掏来掏去。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在这种掏来掏去的竞争中有的人富起来,有的人垮下去。
(1994年3月)
《觅渡》 第四部分到处都伸出一双乞讨的手
到处都伸出一双乞讨的手
题记 大凡给予有两种,一是对对方付出劳动的补偿,是平等的交换;二是对对方的爱或怜,是愉快的奉献或捐助。当对方既无付出劳动,又无可爱可怜之处时,你无端地付出倒是对自己自尊心的践踏了。
尽管我们受到了特殊的礼遇,尽管这里的风光是平生从未见过的美,但是在将离开印度时我们几个人都发誓不愿再来第二次了。我们实在受不了那一双双总是在你面前晃着的乞讨的手。
7日凌晨三时到德里,住五星级阿育王饭店。旅途劳顿,蒙头大睡,早晨醒来一开门,两个白衣黑汉(印度的饭店全是男服务员)就进来打扫。我们下楼吃饭,回来时房间已收拾好,这时他们又进来挥着大抹布比划说:“打扫一下好吗?”我点头表示同意。他不打扫,出去一趟,又敲门进来,又比划一下,我又点头,他又不打扫,出去又回来。这样骚扰再三,我终于明白是来要小费的。但刚下飞机,饭店银行还未开门,卢比换不出来。一大早我们同行的几个人都受到这种反复的“问候”。直到换来钱,发了小费我们才有了一点自由,才能静下来观察一下这座以印度历史上的秦始皇命名的豪华的饭店。
一会儿,使馆同志来约去看看市容。浓绿阔叶的参天巨木,沿街随意怒放的玫瑰,嫩细的草坪,使我们顿生新奇兴奋之感。沿着总统府前气势雄浑的大道,我们漫步到印度门下。这是一座如巴黎凯旋门式的纪念碑建筑,我掏出相机,仰头辨认着门楣上的字迹,准备作一会儿历史的沉思,身后却响起清脆的小锣声,回头一看,一个精瘦的黑汉子牵着两只猴子,龇着一口白牙,不知何时已蹲在我们身后的草坪上,那两只猴子正围着他挤眉弄眼地转圈。他一见我们回头,便招手请照相。陪同连说:“那是讨钱的。”话音未落,快门已按,那汉子早起身伸手,那两只小精灵也立即停止舞动,静静地伺立两旁。我们猝不及防,只好掏出十个卢比,打发走玩猴人,重又抬头研究印度门的历史。忽然背后又响起呜呜的笛声。又一个头上缠着一大团花布的汉子,不知何时已盘膝坐在我们身后,他面前摆着一个小竹盘,盘中蜷缩着一条比拇指还粗些的长蛇。那蛇随着笛声将头挺起一尺高,吐出长长的信子,样子十分凶残。思古幽情让这一猴一蛇是给彻底吹掉了,况且我们刚才匆匆出来,也没有换几个零钱。大家便准备上车走路。但那玩蛇的汉子却拦住路不肯放行,说少给一点也行,又突然将夹在腋下的竹盘一翻,那蒙在布里本来蜷成一盘的蛇突然人立前身,探头吐信,咄咄逼人。汉子脸上涎笑着,一手托蛇,一手伸着要钱,没办法,又投下十个卢比,我们慌慌而去。
从印度门出来到红堡,这是一座印度末代王朝的皇宫。门口熙熙攘攘,卖水果的,卖孔雀毛的,卖假胡子的,拦住路非要给你剪个影不可的,五光十色,喊声不绝,像一锅冒着热气的八宝粥。这回有了经验,不管什么人上来,连声NO,NO,目不旁视。但是当我们从堡内出来,又有几个人拥了上来,非要领你到停车场不可,真是笑话,我们自己刚才停的车,还用别人领路?但是不行,特别是一个拄拐的残腿青年,你左突右冲,他东拦西堵,而且故意在你面前晃动那条半截腿。只好给他十个卢比。拿了卢比也不领路了,我们自己去上车,这简直有点强夺了。从红堡出来去看甘地墓,进墓地要脱鞋,门口早有一堆人争着给你看鞋子,又是十卢比。接着看比拉庙,在印度凡进庙和旧王宫、城堡之类的地方都要脱鞋,于是给人看鞋,成了最方便的要钱行业,类似北京街上存车的老太太,见车就收钱。这里是见鞋就收钱,而且你非脱鞋不可,不给钱不行。比拉庙前又被敲了一次竹杠。这座庙是全石建筑,太阳晒得石板火烫,我们赤着脚,龇咧着嘴,正想欣赏一下各种雕像。一个穿黄衣,持竹棍的警察(印度警察的警棍是一根一米长的普通竹竿)走上来喝道开路,要为我们领路。我们一行中有三人英语很好,又有使馆同志陪同,实在想自己静静地观赏一下这古代的建筑艺术。但是不行,你从这座房子里进去,他就在门口堵你,非要领你进另一座房子不可。还把别的游人推开,像是对我们特别照顾。我们心里实在烦透了,而你越烦,他越缠住不放,在一个个神像前指指画画,又用乌黑的食指蘸一点朱砂,强在你的额头上按一个红痣。其实他那半生不熟的英语,那点历史、艺术知识真说不出什么东西。但我们成了他的俘虏,只得跟他一处一处地绕,终于走完了这座庙,脚也烫得成了烙饼。他自然又向我们伸出手。刚才因为无零钱,一咬牙给了看鞋人五十卢比,现在除了一百的一张,再无小票了。况且,到印度还不过半天,照这样下去我们每人三十美元的补助,怕只填了这些人的手心也不够。陪同的同志只好拔下身上的一枝圆珠笔。那警察接过看也不看一眼,老大不高兴地走了。
在印度讨钱成了一种风气,一种行业。好像一切人都可以想出要钱要东西的招数,而且毫不脸红。孟买海湾中有一个象岛,星期天我们乘船去玩,一下船,一个约五六十岁的老太婆便来搀扶你。我看她这一身打扮,花里胡哨的“沙丽”(印度妇女穿的服装,就是身上裹的一块大布),两个大耳环,黑如树皮的面部闪着两只贼亮的眼,额头上一个大红吉祥痣,额顶发缝里也有一道红朱砂,像被人刚砍了一刀,很是吓人,忙摆手避让。这时一对欧洲夫妇跳下船。老太婆就上来扶那欧洲女人,她那双枯瘦如柴的黑手紧扣着那女人肥嫩的白手臂,指甲几乎掐到肉里去,生怕这个到手的猎物逃掉。那白女人大概不知其意,边走边听她指指画画地说海边的树林,滩上的鹭鸟,很为异乡情趣所醉。一会走过栈桥,那老太婆就拉着白女人要照相。跟在后面的丈夫忙举起相机。这时旁边果然又跳出一个同样打扮的老太婆,一照完相,两人都伸手要钱,丈夫愕然,准备走,哪能走了,只好掏出一张纸币给了第一个老太婆,但第二个却坚决缠住不放。我窃喜自己的经验,聪明的白人活该上当。
岛上有一个从整座石山中掏出的印度教庙,是游人必到之地。这庙前也就成了向游客讨钱的主战场。许多如刚才那样的当地妇女,着“沙丽”服装,头顶两个高高的铜壶,缠着人照相,而且一般你很难摆脱她的纠缠。我从庙里出来汗水湿透了衣裳,便躲在一棵大树下,揪起衣领扇风,树上一群猴子蹦来蹦去,抓着树枝打秋千。我不由掏出相机。突然觉得有人在扯后衣襟,回头一看,一个十来岁的女孩,穿一件地方味很浓的新裙子,头顶一个铜壶,正向我伸出手。她那对小黑眼珠中还透出几分稚气,但脸上的神情分明已很老练,看来操此业至少已有几年。我一时陷入深思,像这种从大人到孩子,人人处处都讨钱的现象,到底是生活所迫呢,还是一种方便省事的职业(尽管在国内我也听说有乞丐万元户的,但绝没有这样一个天罗地网),这小孩子身上的裙子,头上的铜壶分明是一套要钱的道具。而我这几日在印度看到的不是向你挥舞蛇头,就是伸出断腿,或让你看腿上流脓的疮,或抢着为你领路,在饭店里送行李时就是一个箱子也要两人提,吃饭则一再要给你送到房间,手纸也要故意送一次,又送一次,费尽心机,想出许多要钱手段。总之,一起床,你周围就晃着许多乞讨的手。穷人自然是值得同情的,但只有穷而有志的人才该同情。向人伸手乞讨如同妇女卖身一样,是真正被逼到绝路之后才不得已而为之的求生之法。但如果把穷当成一种要钱手段,甚至不穷也要变着法要钱,而根本无所谓人的尊严,那么这种同情心便会立即变为厌恶。我想起昨天和几位印度知识分子的谈话,他们也很为这种乞讨的恶习忧虑。说政府为无业人想了许多办法,包括在海边造了房子,但他们不愿劳动,把房子租了出去,又到城里来讨钱。事实上这种乞讨风已经无所谓有无职业了,人人都可毫不脸红地伸出自己的手。我想,大凡给予有两种,一是对对方付出劳动的补偿,是平等的交换;二是对对方的爱和怜,是愉快的奉献或捐助。当对方既无付出劳动,又无可爱可怜之处时,你无端地付出倒是对自己自尊心的践踏了。但我还是无法拒绝身边这个女孩。我掏出口袋里仅有的两个卢比,给她照了一张相。关上相机,这镜头里,不,我的心里像收进一个魔影……
(1991年3月)
《觅渡》 第四部分被缓解稀释和冲淡了的环境
被缓解稀释和冲淡了的环境
在德国旅行我真嫉妒这里的环境。在北京拥挤的自行车、汽车和人的洪流里钻惯了,一在法兰克福降落,就如春天里突然脱了棉袄一样的轻松。宽阔的莱茵河当城静静地流过,草坪、樱花、梧桐,还有古老肃穆的教堂,构成一幅有色无声的图画。我们像回到了遥远的中世纪或者到了一个僻静的小镇。心也静得像掉进了一把玉壶里。
在几个大城市间的旅行,是自己开车走的。这种野外的长途跋涉,却总像是在一个人工牧场里,或者谁家的私人园林里散步。公路像飘带一样上下左右起伏地摆动。路边一会儿是缓缓的绿地,一会儿是望不尽的森林。隔不远,高速公路的栏杆上就画着一个可爱的小鹿,那是提醒司机,不要撞着野生动物。这时你会真切地感到你终于回到了大自然,在与自然对话,在自然的怀抱里旅行。我努力瞪大眼睛,想看清楚那绿色起伏的坡地上是牧草还是麦苗。主人说不用看了那全是牧场。这样的地在中国早已开成农田,怎么能让它长草呢?可是一路上也没看到一头牛,说明这草地的负担很轻,大约也是过几天来几头牛,有一搭没一搭地啃几口。它只不过顶了一个牧场的名,其实是自由自在的草原,是蓝天下一层吸收阳光水分、释放着氧气的绿色的欢乐的生命,是一块托举着我们的绿毯。当森林在绿毯的远处冒出时,它是一块整齐的蛋糕,或者是一块被孩子们遗忘的积木。初春,树还没有完全发绿,透着深褐色。分明是为了衬托草地的平缓轻软,才生出这庄严和凝重。这种强烈的装饰美真像冥冥中有谁所为,欧洲人多数信教,怕是上帝的安排吧。要是赶上森林紧靠着公路,你就可以把头贴到玻璃上去数那一根根的树。树很密,树种很杂,松、柏、杨、柳、枫等交织在一起,而且粗细相间,强弱相扶,柔枝连理,浓阴四闭。这说明很长时间没有人去动它,碰它,打扰它。它在自由自在地编织着自己的生命之网。你会感到,你也在网中与它交流着生命的信息。从科隆到法兰克福,再到柏林,我们就这样一直在草坪上,在树林间驰过。当车子驶进柏林市区时,天啊,我们反而一头扎进森林里,是真正的大森林,车子时而穿过楼房,时而又钻进森林,两边草木森森,我努力想通过树缝去找人、找车或房子,但是看不到,这林子太深了太广了,和在深山老林里看到的一样,只不过树细了一些,主人说这林子大着呢,过去这里面都可以打猎。我突然想起一种汽车就名“城市猎人”,看来有一点根据。城在林中,林在城中,这怎么可以想象呢?后来在商店里买到柏林城的鸟瞰图,看到市中心的胜利女神如一根定海神针,而周围则是一片绿色的汪洋。
在这到处是绿草绿树的环境中,自然要造些漂亮的房子,要不实在委屈了它。在德国看房子也成了一大享受,欧洲人的房子决不肯如我们那样四方四正。虽则大体风格一致,但各自总还要变出个样子。比如屋顶,有的是尖的,尖得像把锥子,直指天穹,你仰望一眼它就会领你走进神圣的天国。有的是大屋顶,稚气得像一个大头娃娃,屋顶像一块大布几乎要盖住整座房子,你得细心到屋顶下去找窗户、门。较多的是盔形顶,威武结实像一个中世纪的武士。还有一种仿古的草皮屋顶,在蓝天下隐隐透出一种远古的呼唤,据说是所有屋顶中造价最高的。屋顶多用红瓦,微风一吹,绿树梢上就飘起一块块红布。德国人仿佛把盖房当成一种游戏,必得玩出一个味儿来。要是大型建筑,他们就有耐心去盖,就像全世界屈指可数的科隆大教堂,千顶簇拥,逶迤起伏,简直就是一座千峰山。从1284年一直盖到1880年才盖好,至今也没有停止过加工养护,我们去时于“山”缝间还挂着许多脚手架。至于一般的私家住房,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必定要摆弄出个新样子。德国人常常买一块地,邀几个朋友,自己动手盖房子。他们在充分地咀嚼生活。
和树多房美相对应的是人少。车在公路上行驶时两边看不到人,就是在城里也很少看见人。有几次我有意地目测一下人数,放眼街面,数不到几个人。这是如中国的长安街、东西单一样的街道啊。一次在市中心广场停车,要向路边的收费机里喂几块硬币,兜里没有,想找人换,等了半天才从街角转出三个散步的老妇人。一次开车从高高的停车场上下来,到出口处自动栏杆挡着,不喂硬币它不弹起。我踩住刹车,旁边会德语的同志就赶快去找人换钱。这是车库门口,不能总挡人家的路。但是大概有十分钟,任我们怎么着急,就像在一个幽静的山坡下,怎么也唤不出一个人影。那条挡板无言地伸着它的长臂。我抱着方向盘,透过车窗,眼前闪出了当年朱自清写的游欧洲的情景:火车爬到半山,一头牛挡住路,车只好就停下来,等着它慢悠悠地走开。欧洲人竟是这样的舒服啊。就像在牧场上不见牛羊,只见绿绿的草;在城里不见人,只见空空的街。生存的空间是这样大,感到心里很宽,身上很轻。人越少就服务得越周到。在汉堡,大约六七十米就有一个人行过街路口,我们乘坐的庞然钢铁大物不时谦让地住脚给行人让路。有的路口电杆上画一个手掌印,你要过路时按它一下,红灯就会亮起挡住车流,人过后红灯自灭。虽然车行如海,但人在车海里是这样的从容,如同受到自然恩惠,人受到社会完好的关照。反过来如同对自然的保护,人也十分遵守社会秩序,表现出自觉的纪律性。纪律是社会共同的利益。在国内早听说过,德国人就是半夜过路口,附近无一车一人也要等红灯。这次真是亲身体验。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