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堂花醉-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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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得之于他人,我则得之于谷林,时时在他笔下碰着共鸣、“同情”之处,最为愉悦。读这些谈人、记事、说书、考证的文字,抒情自然隽永,议论娓娓道来,有如春风醇酒、夜雨青灯,堪可相对怡情,耐人咀嚼回味。
但是,像《后记》所自表的,谷林并不“总是沉浸在阅读的欢悦之中”。他写沈从文的其中一篇,借施蛰存句“湘西一种凄馨意”做题目;这样凄凉的温馨,时时在书边闲闲浮现、“隐隐凝结”。——陈原的序中有一句话,说谷林是个“为书而生,为书而死”的书迷,寻常我们都当作形容词,后来谷林私下告我,这是“实话实说”,乃疯狂年代中的一段痛史……有这样的人生“打底”,兼以饱看大半个世纪沧桑的慧眼和深思,使得书中总有苍凉的感慨在纸背暗涌。他写周作人、陈寅恪、胡适、沈从文、萧乾等等,便一如文题:《卅年无限悲凉事》,《独为神州惜大儒》……令人掩卷沉吟。
就中尤以关于周作人的几篇,因为谷林的切身和彻心,至可重视。写得最好的是《曾在我家》——如已经引用可见,谷林对文章标题非常讲究、辞句漂亮,但我最叹赏的还是看似平实的这一篇名,多少情与意,尽在四字中。文中记述对知堂著述的喜爱、搜寻,这些著述的聚散,与知堂老人的交往,情深意动,每一重看,都使我像他写到的那样,心头回环耳。
(另有一篇谈周作人的,用了周氏喜爱的典故为题:《煮豆撒微盐》。读这些“书边杂写”,便是一份淡淡情味,与我们如此这般结缘相传。)
这里且缀拾几颗书外“微盐”。谷林曾跟我谈过,有三篇文章是先已发表于刊物但未收入本书的:两篇评某人著作,后因此人为虎作伥,谷林自行抽去,以示不齿;一篇出版社恐有违碍而不敢印行,他有位友人知道后去信索阅,然而未待谷林付邮,已接其讣告,“乃寄其夫人以当挂剑空垄,思之有馀哀焉。”——这都是令人感怀的故事了。
同样可感的是书的出版。曾为《读书》编辑、现从事《诗经》等名物研究的赵丽雅(扬之水),十分推崇谷林的人品、喜爱谷林的文章,她一手促成这《书边杂写》收入辽宁教育社的“书趣文丛”;其时谷林正入院等做手术,赵丽雅催请赶印此书,成为“文丛”问世的第一种,亲自送到病床前;又虑及医药恐有急需,为谷林预支了稿酬,另支给校对费。
也许正与生怕“万一”、要让老人看看自己的书而赶印有关,书中略有错讹。我2003年10月上京面谒谷林先生,他赠我重印本,书后题跋开头便写道:“此旧作之第二次印本,误植略有更正,亦未能尽扫也。”个别地方他亲自在书中作了改正。——谷林对文字的一丝不苟,对文章的精益求精,还可举书中一篇《永久牢固的支撑》为例。此文表于《文汇读书周报》时原题《友情颂》,其记沈从文与王际真的友谊,虽然题可达意,未免普通常见,结集时就借用沈从文的话,改为这个更见情味的题目了。
谷林那段用漂亮悦目的行楷小字、写于“秋分后一日”的题跋,末云:“晤会无多,但有驰系。聊志两语,持赠此卷:淡墨斜行情未了,老怀旧谊托书邮。”是啊,那次拜访,得晴日绿窗下一席快谈,畅心美意;只恨“晤会无多”,却也幸得“见书如面”,托大说一句:也算是一个“永久牢固的支撑”了。
滋养人的氛围
2004年11月、立冬次日,收到谷林题扉寄赠的《答客问》(张阿泉问,谷林答,止庵编。东方出版社2004年10月一版)。闲读一过,有如数日间品了四五十盏清淡的茶茗、负暄冬阳中听了老人断断续续的一席贴心长谈。
此书正文,是2002年3月初至7月底,谷林就张阿泉提出的45个问题所作书面回答。附录三部分,一为后来张阿泉对谷林的电视节目专访,二为谷林历年著述的题记、后记等,三为陈原、扬之水等记写谷林的文章。此外,书中还分多处用漂亮的铜板纸插附一批资料:谷林画像;手迹(其中抄周作人诗一种,字体恭谨端方,与后期的清秀洒丽是两种风格,当为早年抄写帐册的影响痕迹);照片;彩色书影;印拓并亲笔旁书说明(这些拓边小语短短几行而内涵丰富,或记事或怀人,或沉吟或风趣,也像正文一样,是上佳的“六朝小品”。如说明字数最少的“从吾所好”,题云:“国家博物馆傅万里先生庚午为我治此印,转瞬一纪,未敢轻用,‘从吾所好’,岂易得哉。”他如“思君令人老”、“以此自娱”等,亦皆印文与题语互映相得,合为二美)。——这批图片堪称琳琅满目,览之亦足赏心。
正文之外这种种,让我再一次赞叹:接手此书后期工作的止庵是当今最好、最能体贴作者与读者的编辑家之一。谷林随书来信中说:“到最后仰仗止庵设谋画策,添枝加叶”。这些横枝逸叶添加得委实可人,摇曳多姿,又好看又珍贵。
书的装帧也极佳。封面素朴而不沉闷,静雅中有喜人的美(正视文化闫志杰设计)。内页版式亦颇考究,悦目得体。——总之,“尽美矣,尽善矣”。
当然,我们更应重视的还是“主干”。那些答问,内容与文字均耐咀嚼玩味:
他谈自己的工作经历,大半生的“会计工作把我的生活分成两截:工作时段和业余时段。前者为人,后者为己……下班了就是走出‘市廛’,步入‘园林’”;晚年的文献工作则能完全“尚友古人”,“胸怀常有一种优裕宽和的情味”。“会计工作使我精细,文献工作使我体贴。”——对人生历程的概括,让我们知,更让我们感。而关于会计工作的描写,也使同样尚“分成两截”的我会心。
他谈生活过的地方,“我想念一些地方主要是想起了人,想起在那儿曾经发生过的一些纠葛,于是意难忘、有余恋。”——回望苍茫,而于世间有情,此意亦引我悠悠感慨。
他谈自己的感情经历,小时候曾对一个小姑娘说:“好看的姑娘,让我们并排坐一会儿吧!”(按这美妙的童稚声口,有如诗经、有如乐府,又像俳句。)长大后,“那般率直地表白喜爱的机会,竟没有再度发生。”——老人言止于此,我却竟读出了唏嘘黯然。
他谈居住环境,坦言自己也曾对居所狭窄有过懊恼,但从未眼红别人,只“把素食旧衣视为闲淡宁静了。”——诚实而自持,没有矜夸澹泊,却自然见之。
他谈写作,总是慢慢运思缓缓写,反复修改;但在另一处则说:“我也并不以为我写出来的东西是悬诸国门不能增损一字的,所以即使发觉了(编辑擅改文章)也不会有多大意见。”——这是对己谨严,待人宽厚,谦逊而又通达、随宜。
他谈自己喜欢尊崇的作家,周作人,“他被‘一面倒’地受指摘的‘闲适’,我不很认同那些批判,觉得他没有遗世独立,也未尝对天理人情视而不见或存心闪躲”;举知堂在日据时期写到李和儿与陆游的两首诗,“此时此地作此吟咏,不应不另眼相看。”——虽然关于周作人的话题出现在数处,所谈却不算详尽,因为“白粥微盐,别的就不必多说了。”然而我们从这些很轻却也很重的话中,自能思量回味,尺度在心,得到体贴深入的认识。
他谈人生的履历和经验,“无非摸索的过程”,“深化对前人留示的历史教训的领悟。”——这真是得道者言了!简单两句话,说得那么透,端出了人生虚无的本质,然而说来却不是灰暗,只见坦然,正正一片光风霁月之境。
我另还对一番答问别有所感,是:“您的文字简洁、古雅,体现出深厚的旧学修养。中国古典文学对您的影响很大吧?”谷林的回答出乎人们所料,说古典文学的影响不过限于一本《经典常谈》加一本《唐诗三百首》,他年轻时主要涉猎的是五四以来的新文学,及19世纪外国文学名著。——以“新文学”的阅读为主,就能熏陶出那等文字古风,从侧面印证了那个时代有着怎样的光华积聚。对比当今,不禁让人丧气。
由此我联想到这本《答客问》本身。在附录中,杨民专为此书而写的《一放一收,意味隽永》,评说颇是“到位”。他精辟地指出:“记者的发问是‘放’,……而传主的应对是‘收’,收得含蓄”,“每每读来都让人有意犹未尽的感觉”;但却是“一篇篇言近旨远,意味无穷的散文小品”。其又是一本“漫忆式的自传”,读之可对我们的“修身”“有所获益”,这就“更要感谢谷林先生‘轻描淡写’的回答了。”
“收”、“含蓄”、“轻描淡写”、“意犹未尽”,这要算是本书的“不足”、或者我们读者感到“不满足”了,尤其对一些敏感问题,平时私底下听他谈过如我者,更会觉得这些答问并不能穷尽他的全部看法。这是就“资料性”而言,但就“文学性”来看,却也正由此得以“言近旨远,意味无穷”。我还要为杨民补充的是:一则“收”,二则因并非当面问答、限时即复,而是用几个月时间闲闲随笔、徐徐道来,所以更能成就这样一本“意味隽永”的好书。
当然我们仍能在书中觅得不少具体问题的“资料”,但在我看来,不必过分着意于“传记”或学术价值这一类质实的方面。此书的更大意义不止于此,而是形成了一种滋养人的氛围——正好比上世纪前半叶的文化气氛,在那里可以滋养出谷林,一个没有受过正规文史及写作训练的商校中专生,大半生从事会计工作,却能有如此学养(当然也不能否定他本人的沉潜自修)。谷林当年大量阅读的新文学,与古雅文字、旧学修养没有表面上的直接联系;同样,我们今天读这《答客问》、以及谷林的其他文章,也不一定要求直接的学问或史料,只是进入那样一个云烟氤氲的氛围中,细细品味,得以潜移默化。最终的获益,正是杨民说的,修身养性。——这并非妄悬高标,想想谷林的出身和经历,我们这些凡尘俗世中的“两截人”,也便能生一点勉力向上的信心与自促。
我们还可以进而说:谷林的这个氛围,是昔年那个氛围的文化意义上的延续;有心人遂能在断裂的时代里,从他身上和文中上溯源流、接续香火。此当合十礼谢,感激,也感动于天道的自行不息。
——这是此书、以及老人对世间的功德了。
谷林第19节 负暄看碎影,冷暖总关心
大约是1989年,开始留意起《读书》上张中行的文章,毕业前的1990年2月买了《负暄琐话》(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6年9月一版、1989年9月二印),毕业后的1991年1月买了《负暄续话》(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0年7月一版)。
不能仅用“喜欢”来形容,只能说:同感、佩服。佩服的是这老人的文字工夫,平实朴淡中蕴含悠长意味,而论述又逻辑性极强;至于同感,则是因其文章浓浓的伤逝之情、烟消火灭的怅惘。那几年,自己的思想开始走向对现实的拒斥、怀疑,对回忆的认同、信任,对一切逝去事物的沉迷、吟赞。到毕业后,有了真正可回忆的对象——绚烂美好的一去不返的大学生涯,便更加实实在在地沉溺于过去时态中了。于是,那两本“负暄”,读了又读,与张中行共同回味旧日文人时代的美好,共生凋谢零落的黯然。——我甚而可笑地感到,这两本书好像是上天专为那时节的我而设的贴心礼物,还为之自制了一张“留予他年说梦痕”的书签。
对于那份沉痛的伤逝之情,张中行说怕没有几个青年人体味得出。我庆幸自己能领略,然而细想,作为一个年青者,能如此欣赏、体会一个老人的回忆,是幸运还是不幸?无从分解了。只品那似酒人情,醇香总是陈年旧酿;看那如烟往事,美好骤觉淡远迷茫。
(对张中行另有一件特别亲切的,是从他文章中,找到一个好名字的出处,深爱他描述的情景况味,从此借来用作自己的笔名,一直再没变过。事见《留给自己回忆的果香》之《浮名》。)
除了上述的伤逝感往,我还极极追慕此老的入而能出,惜旧而不守旧,对封建传统糟粕的批判,对西洋文化精华的推举;淡泊,闲散,清醒(他的清醒,别说在老一辈里,就算在时人中都特别突出、难得);对人生的豁达,顺生,从天命;发乎真心,平实自然;评人论事时的客观持平,为人着想;悠远,大度,悲悯,祥和……到1995年2月,购得《负暄三话》(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4年6月一版),当晚在那“二月盛宴”的一大堆书中取之欣喜读至夜深,激动之中,次日即写了一封长信,表达多年来的敬佩仰慕。
此后,张中行“走红”了,各种名目的集子出得满街都是。我素不喜跟风逐热和购书重复,但只要是其专著和编得合心的选集,也买或得了,前前后后有:
《顺生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9月一版、1994年4月二印)。——对专谈人生哲理的书,我早就不买不看,购此纯粹出于对张中行的尊崇,他的话还是可听听的。
《横议集》(徐秀珊编。经济管理出版社。1995年11月一版)。——此集颇有“横”气,敢发不守正道之议,是旧时代知识分子的遗风。
《月旦集》(编次、版本资料同上)。——这两本皆为好友周生所赠。
《说书集》(高莉芙编。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12月一版)。——这与“横议”、“月旦”为同一系列,将文章按内容编为议论的、谈人的、谈书的三个集子,是我喜欢的分类法。但得前两种后,最想要的此书反而几年间都未能觅到。直至2000年8月重游昆明,在西南联大旧址、文林街附近的一个书城偶遇之,成为那次云之南所得书中最欢喜的一种。从携归的雨夜读起,到回家后读毕,甚感舒畅:所收颇多佳作,文章里头有旧,更有新(旧是纯粹的古旧情怀,新是真正的先进思想,比时下许多半桶水的旧和貌合神离的新要地道多了);有悲天,有悯人;有温情,有理性。读来又一次赞叹倾倒。
《张中行作品集(第二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6月一版、11月二印)。——收《诗词读写丛话》和《作文杂谈》两种,其中前者“附编”《说梦草》,是张中行不肯单独印行的诗词自选集,为此而购。(对文章编成各种选集,他随和从众,对诗词则明于自知。又:我喜欢其中“午梦悠悠入旧家”,“至乐顿成虚话”,“冷烛残宵多少梦,依旧是,昔年身”等句。)
《世纪老人的话——张中行卷》(张吉霞采访。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7月一版)。——此书因是对谈,拘束略少,如他“不客气地讲”,自己一生“最大的得”就是“不糊涂”,这种声口似为其他著作中所未有。
《开卷集》(中央党校出版社,“插图本新书话”。2002年1月一版)。——此为网友邯郸学步集所赠。
此外,《留梦集》已另撰购读笔记;还有一种厚书,则是这里要特别说说的:《流年碎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5月一版),我1997年10月购于上海,随后读毕,写了一篇笔记《冷暖关心读碎影》。
这是张中行的“回想录”——不称回忆录,又“所想未必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