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和蝴蝶_冯唐-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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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面不靠的好处也有。比如文字独立,在文字上,我不求名、不求财,按我的理解,做我的千古文章。我不教导书商早晚如何刷牙,书商也不用教导我如何调和众口、烘托卖点。比如心理平衡。我看我周围的豪商巨贾,心中月明星稀,水波不兴。百年之后,没有人会记得他们,但是那时候的少年人会猜测苏小小的面目如何娇好,会按我的指点,爱上身边常穿一条蓝布裙子的姑娘。
倒立着两边不靠,总不是稳态。我依旧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年轻的时候,这种样子叫做有理想。到了我这种年纪,我妈说,这种样子就叫做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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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爱不爱我
你到底爱不爱我
冯唐
早在和小翠见面之前,就听过她的种种传奇:说是典型北京姑娘,性格豪爽、蔑俗、自在、粗糙;说是祖籍南方,长相娟秀、高挑、内敛、桃花;说是十四岁出道,敢喝能喝、敢睡善睡,艳名飘扬。总而言之,近几年街面上的各路男女名人、老少另类如果只有两个共同特点,第一就是都喝不过小翠,第二就是都睡过小翠(或是被小翠睡过)。
如今小翠坐在我面前,传奇缭绕不散,我开始怀疑这些传奇的真实程度。小翠一身职业装,长发,黑袜子,配件搭配精练老道,话不多不少,饭桌上的气氛不浓不淡。如果她不是谈笑间喝了三瓶啤酒,我会怀疑她到底是不是那个传奇中的小翠。
小翠一笑,告诉我不要奇怪。太妹不能当一辈子,她金盆洗手,当白领了。当白领对胃很好,定时上班,定点吃饭,业余还上西班牙语课程,感觉天天向上。
小翠二笑,告诉我不要奇怪。桃花落尽,她找了一个固定的男友。清华电机毕业,读了mba,改行干了会计,浓眉大眼,三围比例合适。
“但是我不知道他到底爱不爱我。”
“你灌醉了他之后,问他。”我出主意。
“试过了。我问他,你爱不爱我?他说,爱。我再问,你有多爱我?他说,要多爱就有多爱。我再问,你怎么证明呢?他说,这是公理,不能证明,只能相信。”
小翠决定证伪。小翠睡过哲学新锐,知道公理如果永远不能被证伪,也就成立了。
卖盗版光碟的每周四到小翠的公司上门服务。小翠挑了一张半黄不黄的dvd,周五的晚上播放,要清华男友和她一起看。清华男友说,小翠你自己先看着,屋里太乱,他要做卫生。于是跳将起来,用吸尘器打扫地板,满头大汗。
小翠隔三差五,经意不经意之间暗示清华男友,她从前啸傲街头的时候,认识一个叫小红的女子,姿态妙曼,媚于语言,不知道男友有没有兴趣三人同床。小翠仔细描述小红的好处,直到自己都不禁心旌摇曳,身边传来清华男友轻柔而稳定的鼾声。逼到最后,男友义正词严,如果一定要三人同床,小翠再找个男的凑数好了。
每次男友出差,小翠都调查的一清二楚。小翠送他上出租车,算准四十分钟他到机场,电话过去,“你到底爱不爱我?”。飞机到目的地,男友的手机刚开,小翠的电话过去,“你到底爱不爱我?”。男友酒店登记完,刚进房间,房间里的电话响起,是小翠,“你到底爱不爱我?”。给男友一个小时出去吃饭,然后电话过去,“你到底爱不爱我?”。清华男友总算能睡了,电话响起,床头闹钟显示早上3 点,“先生,要不要小姐按摩?”清华男友急了,“小翠,你不要闹了!我爱你。”电话那边的按摩小姐莫名其妙,“先生别急,先醒醒觉儿,我一会儿就过去。”
我终于明白,英雄末路、美人迟暮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但是更加痛苦的是和英雄美人最亲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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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局及酒及色及一万里路山河及二十年来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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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局及酒及色及一万里路山河及二十年来文章
冯唐
我和艾丹老哥哥混上是通过我的书商石涛。我的第一本小说出得很艰难,历时十一个月,辗转二十家出版社。结果仿佛是难产兼产后并发症的妇人,孩子没生几个,医生、护士、其他象生孩子一样艰难创作的作家倒是认识了一大堆。
那天是在平安大街上一个叫黄果树的贵州馆子,有二锅头,有狗肉,有我,有艾老哥哥,有石涛,有孔易,有两个女性文学爱好者,有刚刚做完肛肠手术的平面设计大师陈丹。最惨的就是陈丹,不能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双手还要象体操运动员一样把屁股撑离椅面,免得手术伤口受压肿痛。艾老哥哥说:“叫两个小菜吃吃。”于是就定下了之后所有见面的基调:有饭局有酒有色。
饭局。地点遍布京城,去的最多的是“孔乙己”。江南菜养才子,孔乙己生活在低处、从不忘记臭牛逼,鲁迅思想端正、道德品质没有受过文革污染,所以我们常去。饭局中,最牛逼的就是我艾老哥哥,据《北京青年报》报道,艾老哥哥是三里屯十八条好汉之首。他在饭局和酒局里散的金银,足够收购十八家“孔乙己”和十八家芥末坊。这辈子到现在,我见过三个最牛逼的人。第一个是我大学的看门大爷,他一年四季穿懒汉鞋,一天三顿吃大蒜。第二个是我实习时管过的一个病人。当时同一个病房还住了一个贪官,天天有手下来看他,带来各种鲜花,还住了一个大款,天天有马仔来看他,带来各种烈酒。我管的那个病人是个精瘦小老头,十几天一个人也没来看过他,一个人蜷缩在角落里。忽然一天,来了十几个美女,各个长发水滑,腰身妖娆,带来了各种哭声和眼泪。我的精瘦病人是舞蹈学院的教授,和李渔一个职业,指导一帮戏子,我觉得他很牛逼。第三个就是艾老哥哥,听人说,如果万一有一天,老哥哥万一落魄,他吃遍京城,没有一家会让他买单。
酒。十回饭局,九回要喝大酒。男人长大了就变成了有壳类,喝了二锅头才能从壳里钻出来。艾老哥哥,一个“小二”(二锅头的昵称)不出头,两个“小二”眨眼睛,三个“小二”哼小曲,四个“小二” 开始摸旁边坐着的姑娘的手,五个“小二”开始摸旁边坐着的某个北京病人的手。艾老哥哥酒量深不见底,他喝“小二”纯粹是为了真魂出壳,为了趁机摸姑娘。更多的人喝了五个“小二”之后就掏出老二当街方便,酒高了,比如孔易。
色。十回饭局,十回有色。文学女青年,文学女学生,文学女编辑,文学女记者,文学女作家,文学女混混,文学女流氓,文学女花痴。不过,有时是春色,有时是菜色,有时是妖精,有时是妖怪。艾老哥哥伟大,他的眼里全是春色,全是妖精,尤其是十道小菜之后,五个 “小二”之后。艾老哥哥眼里一点桃花,脸上一团淳厚,让我想起四十几岁写热烈情诗《邮吻》的刘大白。
如果艾丹是棵植物,饭局是土,酒是水,色是肥料,艾丹的文章就好象是长出来的花花草草。从新疆到旧金山,到纽约,一万里地山河;从小混混到愤青,到中年理想主义者,二十年来家国;都落到一本叫《艾丹作文》的文集里。厚积薄发,不鲜艳,但是茁壮。唯一的遗憾是,花草太疏朗。尤其是当我想到,那么多养花的土,那么多浇花的水,那么多催花的肥料。
做设计的孔易提议,艾丹、石涛、我和他一起开家公司,替富人做全面设计(包括家徽族谱),提高这些土流氓的档次,把他们提升为贵族。公司名字都起好了,叫“石孔艾张”(张是我的本姓),合伙人制,仿佛一个律师行,又有东洋韵味,好象睾丸太郎。和艾丹合计了一下,决定还是算了。原因有二,第一是“石孔艾张”这个名字听上去比较下流,第二是怕我和艾丹在三个月内就把这家公司办成文学社,种出很多花花草草。
(《艾丹作文》,艾丹著,广西人民出版社,2002年5月,定价26。00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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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品文的四次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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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品文的四次浪漫
冯唐
到底什么是小品文,有多种说法。这个词可能最早现于南北朝,指佛经缩写本。《世说新语》刘孝标的注释提到:“释氏《辨空经》,有详者焉,有略者焉,详者为《大品》,略者为《小品》”。我望文生义,用我自己的定义。小品文第一要小,篇幅小,少则一、二十字,多不能过几千字。小品文第二要有品,有性有情,妙然天成,“求之不必得,不求可自得”。小品文第三要是文,不是诗不是词不是曲,不谈韵脚,没有定式,天资烂漫,无法无天。 小品文第一次烂漫是在先秦,庄周、孔丘、老聃、吕不韦、以及那些凭舌头吃饭的苏秦张仪们(他们的臭贫被详细记录在《战国策》)。这里面文采最盛的是庄周。他细致时,逻辑之缜密不让十七、十八世纪的那帮德国哲学家。他灵动时,鱼在瞬间变成大鸟,人在瞬间变成蝴蝶。少年时读到“天地与我共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我正在困惑自己从哪儿来又要到哪儿去,庄周立刻成了我的青春偶像。在之后的岁月里,我知识越多越反动越来越不明白,不知道自己这块料该怎么办,还是庄周的小品给我提示。庄周说他得到一个硕大无比的葫芦,无可处置,最后决定把硕大无比的葫芦放到硕大无比的海里,一无是处的自己坐在里面到处漂着。
小品文第二次烂漫是在明朝,李渔、张岱、三袁、金圣叹、王季重。这里面邪气最足的是李渔,别人因为吃喝玩乐身败名裂,李渔靠吃喝玩乐安身立命。有一阵子,我把庄周和博尔赫斯掺着看。越看越觉得世界古怪,山非山,水非水,我问我妈:“您是我妈吗?我爸前世是外星人还是北溟的八爪鱼?”我妈当时一句没说,骑车就去学校找我老师谈话去了。后来,我把李渔和亨利米勒掺着看,发现生活真的象席慕容说的似的:天是这么蓝,草是这么绿,生活本来可以如此简单和美丽。亨利米勒说:实在想不清楚就找个姑娘干。李渔在他唯一的长篇小说中简洁明了,说未央生要先做成世间第一个才子和娶到天下第一位佳人之后才能皈依佛祖。爬到山上,跳进水里,山还是山,水还是水。
小品文第三次烂漫是在民国,周作人、林语堂、周树人、梁遇春。这帮人,小时候在私塾被灌四书五经唐诗宋词,长大被送到东洋西洋学物理数学植物人体。小时候摸过小脚,长大闻过洋婆娘的香水味道。世道动荡,摆不稳一张书桌,这些人所有幼时功夫成年阅历都挥洒在小品文上,不惊天地泣鬼神也难。周作人的小品文更是臻于化境,白话文五百字,从从容容把一个大问题说得清清楚楚,不带一丝火气。俗话说,文人相轻,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但是记者问周树人,当今谁的小品文好,周树人还是如下排序:周作人,林语堂,周树人。
小品文第四次烂漫是在现在,阿城、黄集伟、冯唐、张驰、李碧华、布丁(排名不分先后,具体排名见2100年一月一日中国青年报青年时迅)。时代好呀,文人好象又可以自由思想和自由表达了。一方面,“礼崩乐坏”,旧思想旧体制在改革中被打破,没人替你想了,大家不得不自己动脑子了。另一方面,那么多的报纸杂志冒出来,有人付钱给你让你好好想想,不一样地想想。最后,现在都后现代了,人们时少事烦,没精力按过去的方式仰观天象俯思人生。再短一点,再快一点,方便面、麦当劳、流行歌曲、一夜情,小品文正好满足大家的要求,出个彩儿,晃你一下,就好了。然后你打开电脑,又该干正经工作了。
小品文从来不登堂入室。小品文不是满汉全席,不是金钟大吕,不是目不斜视的正室夫人。小品文是东直门的香辣蟹麻辣小龙虾,是《五更转》《十八摸》,是苏小小不让摸的小手是董小宛不让上的小床。文人们不可能靠小品文当一品大员或是进作家协会,但是他们靠小品文被后人记住。当他们的尸骨早已经成灰,他们的性情附在他们的小品文上,千古阴魂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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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小说阅读:体会时间流逝中那些生命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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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小说阅读:体会时间流逝中那些生命感动
冯唐
中文小说整体水平低下
开篇明意,首先表达我的观点:中文小说先天不足,整体上无甚可观。
无论从质量还是数量上讲,中文小说和西文小说整体上都不在一个重量级。美国现代图书馆评选二十世纪英文小说一百强,争得不亦乐乎,反反复复定不下来。之后,亚洲周刊跟风效颦,推出二十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很快尘埃落定,各路英雄坐次排定,鲁迅《呐喊》第一,二月河《雍正皇帝》第一百。读到这则消息,我第一感觉想乐,好象听到清华大学选出清华校园美女一百强。第二感觉凄凉,“世无英雄,方使竖子成名”。第三感觉振奋,好象项羽看见嬴政坐着大奔逛街,“彼可取而代之”。跟我老妈讲了我的感受,老妈说,你改不了的臭牛逼。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意见还是和鲁迅当初一样:如果喜欢小说,多读外文小说,少念中文。
中文小说整体水平低下有两点原因,第一是中国文字太清通简要,难负重。第二是中国文人外儒内庄,不吃苦。
不是灭自家威风,中文和英文那个更优秀,实在是一个数量问题。数量少,二、三十字以下,中文占绝对优势。有时候,中文一个字就是一种意境,比如“家”字,一片屋檐,一口肥猪,有屋睡有肉吃就是家。乱翻词谱,有时候,中文三个字的一个词牌就是一种感觉,“醉花阴”-丁香正好,春阳正艳,他枕在你的膝上,有没有借着酒意浓重树影朦胧说过让你脸红的话?“点绛唇”-唇膏涂过,唇线描过,你最后照一下镜子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过他的眼睛?五言绝句,有时候,二十字就是一个世界,比如柳宗元的《江雪》,有天地人禽,有时间空间。数量多些,比如两、三千字,中、英文基本持平。三袁张岱的小品同兰姆、普里斯特利的散文一样筋道儿。数量再多些,比如二、三十万字,英文占绝对优势,中文长篇小说几乎无一不可批为庞杂冗长,而不少英文长篇充满力量。
这也有历史成因。中文是象形文字,一张图画的信息量抵过千言万语,所以宇宙飞船带给外星人看的信大量使用图表,所以一张电子春宫比几万字的《灯草和尚》更占硬盘空间,所以中文没有必要写得那么长。另外刚有中文的时候,纸张还没有发明,写字要用龟甲和兽骨。野兽会跑,乌龟会咬人,龟甲兽骨不易得到,文人不得不清通简要。英文是表音文字,英文成形以后,纸张就出现了,没有了太多限制,英文就倾向于唠叨。点滴积累,岁月沉淀,这种唠叨渐渐有了力量。
中国文人从小讲究的是乐生和整体和谐。他们从不为了理想引刀自宫,他们很少悲天悯人,他们在陋巷没事偷偷快乐。他们故意打破逻辑或者让逻辑自己循环论证,他们说“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言” ,他们说路上有狮子。但是好小说需要丝丝入扣的逻辑、滴水不漏的记忆和自残的冷静凶狠,需要内在的愤怒、表达的激情和找抽的渴望。我们的文人怕疼。
小说阅读是非常个人化的东西
简单的说,小说阅读没有任何道理可言。天大的理,抵不过自己喜欢。掩卷书味在胸中,和张三、李四,或者隔壁的王胖子没有任何关系。仿佛饮食男女,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