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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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么讲我的?”
“他说你是个需要格外细致地接待的青年。”
“细致?什么意思?”
“我想就是不要虚假地应付的意思吧!”
“是这个意思吗?真的是这个意思吗?”
他全身心都敏感起来。
“当然是这个意思。”我十分肯定地说,我了解黄宗江这个人。他属于那种越老越善良的人。对青年尤其如此,绝不会包含有任何刻薄的意思在话里。
宗江老师确曾因了坐在我面前这位大学生,在他造访了他之后,特意给我打过一次电话。也确曾吩咐过我,对这个青年“需要格外细致地接待”。还说:“善良是有意义的。今天生活中尤其需要些善良。不善良归根到底将与文学和一切艺术无缘。”
“他……他为什么用‘细致’这个词?”
“他有时喜欢用与众不同的修辞方法表达他的意思。”
“是这样……他还说了我些什么?……”
“他还说,他和你共同度过了一个挺愉快的下午。”
“是的是的。一点儿不错。他说的是真实情况!”
我看得分明,他暗暗吁了一大口气。由于过分的敏感所造成的紧张神态,也瞬间松弛了下来。真没想到,他竟那么在乎他给别人留下的印象!但转而想想我自己,也竟那么在乎给别人,具体说是给这个我遭遇到了的青年留下的印象!
我不禁苦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别多心,我笑我自己。”
“笑你自己?……”
“真的。”
当时我并没有领悟黄宗江老师说“需要细致接待”的含义。觉得不过是种“黄宗江语言风格”的说法。此刻我彻底地领悟了,面前坐着的是一个比小蜥蜴类还敏感的青年。别看它们有时似乎一动不动地木呆地趴在那儿,但是即使你的影子无意间晃到了它们一下,它们都立刻警觉起来,以为你打算伤害它们。甚至以为你已经伤害了他们。对于这样的一个青年,倘不“细致”地接待,简直不啻是一种罪恶吧?而他的内心里,究竟布满了一些什么样的特殊的感知神经呢,使他那么提防受到伤害,使他那么易于觉得受了伤害呢?黄宗江,黄宗江,你自己又是一位多么“细致”多么善良的长者啊!你既能陪他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我何以不能使他接受些他希望接受的诚恳呢?
“肖冰,你是学生会的吧?”
“不……”他矜持地摇了一下头,“我不是。”
“那么现在起码有一点是肯定的了——你到我这里,不是为了把我弄到你们学校去对话什么的。”
这真是我的一个想愉快也不大愉快得起来的下午。有陌生的不速之客光临。却又不知他的目的何在。似乎得我自己猜。似乎得我哄着他对我说。这像是一个斯芬克斯嘛!而我可不是俄狄浦斯啊!也不愿做俄狄浦斯啊!猜不到,也许又将被认为盼望“速战速决”进而“速胜”之逐客方法。好比陪皇上下棋,输了,你是故意输的,是亵君之罪。赢了,你是一心要赢,欺君之罪。
“如果是,冒着这么大的风,我来请你了,你去不去呢?”
他又凝视着我。我觉自己仿佛被斯芬克斯石像凝视着一样。
“那,我就去。”
他古怪地笑了笑。
“我想知道,当别人来请你的时候,你是高兴去呢?还是不高兴去呢?”
“有时高兴去。有时不高兴去。”
“不高兴去的时候,也去吗?”
“十之八九,也去。”
“还要装出高兴去的样子?”
“这,有时候装。有时候不装。通常情况下,即使装不出高兴的样子,也要装出不太不高兴的样子。”
我认为我回答得够坦率够细致的了。
但他似乎仍对我的回答不甚满意。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明明不高兴去的时候,也要装出,用你的说法,装出不太不高兴的样子呢?”
“因为我在当着别人的面的时候,总是缺乏勇气坚定不移地说‘不’!”
“怕什么?”
我想了想,老老实实地承认:“怕别人失望。”
表弟(7)
他凝视着我,古怪地笑着,不信任地摇着头。
“怕别人对我不满意。”
“那,有没有那种时候,你明明心里高兴去,极愿意去,却装出不高兴去的样了,仿佛盛情难却,违心答应的样子?”
我想了想,问心无愧地回答:“没有。”知道可能又被他以为是虚伪之词了。
“一次也没有?”
我又反省地想了想仍问心无愧地回答:“一次也没有。”
我暗暗对自己发誓,一定要有耐性。一定不要生气。一定要诚恳地、坦率地、细致地回答他提出的一切问题。就当他是一位明察秋毫的心理医生,而我是一个心理病人吧!
“许多人坐在你面前,听你一个人侃侃而谈,你心理上就从没产生过某种自鸣得意?某种沾沾自喜?某种精神上的优越感?连毛泽东当年都对斯诺承认过,他有时产生过这种满足心理。难道那不是一种心理上的满足吗?难道你潜意识中也不曾有过追求这种满足的倾向吗?”
“这……”
他沉静地默默地耐性可嘉地期待着我的回答。
如果他是居心不良地嘲讽我多好!那我就有正当的理由换另一种态度对待他了。可他丝毫也没有嘲讽我的内心动机。起码在我看来是那样。恰恰相反,他的样子很诚恳。似乎也很单纯。一副虚心就教的样子。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一副“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谦恭的样子。一副“斗胆”讨论讨论商榷商榷的样子。我没把握判断他的样子究竟是诚恳的还是虚伪的。也没把握判断自己对自己的潜意识究竟谙熟不谙熟了。
“你们文科大学生,都像你对弗洛伊德的兴趣这样大吗?”
我不得不以攻为守。然而克制得很好,未流露出任何所谓逆反情绪。只不过算是迫不得已的抵抗,将他的频频的发难式的问题挡回去一次罢了。
不料他说:“作为兴趣早已过去了。现在进入的是第二阶段。”
“什么阶段?”
“理论联系实际的阶段。”
我不由“噢”了一声。
“研究了弗洛伊德方知道,不研究弗洛伊德,简直等于白活了一场,不清楚人是什么东西。研究了弗洛伊德之后再研究人,好比通过显微镜观察细胞的活动,人变得有意趣多了。”
我恍然大悟。难怪他时不时地凝视我一阵!原来我在他眼里是一个被滴了显示剂的细胞。
“那么你说人是什么东西呢?”
我终于也受他的影响,也对他发生了某种研究的意趣。
“人不过是世界上最千篇一律的东西。科学工作者到目前为止,据说已发现了两枚完全一样的雪花。可是从潜意识方面来观照人,都是同样的东西。”
“何以见得?”
“怎么说呢,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吧——面对那些漂亮的女人的时候,你通常作何想法?”
“指潜意识,还是指理性?”
“先从理性入手吧。这样彼此都轻松些。”
“我希望自己能获得她们的好感。能从内心里尊敬她们。如果她们值得尊敬的话。幻想她们是我的老婆。如果没法儿是老婆,是终生俊友也行……”
“等等,等等!”他打断了我的话,狡黠地笑着说,“在男人和漂亮的女人之间,所谓友谊是不存在的。”那意思仿佛让我明白,有一句话他不过不想说出来——“险些被你滑过。”
我说:“那么扣十分!”
他说:“你的回答不怎么样。从伟人到无赖,郑重其事的时候,差不多都会像你似的回答。不过算你及格吧!再回答你的潜意识。”
我不假思索地,内心里憋着一股恶狠狠的怒气,嘴上却以一种近乎天真幼稚的口吻说:“只有一个念头。”
“什么念头?”
“强暴她们!”
“……”
我的话是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说出来的。我早已看出,他明明对一切人的理性根本采取轻蔑的不承认的态度,而我真把潜意识撕给他看,他又愣在那儿。好像这样的回答,出自我之口,同样是不真实的。是哗众取宠的。是企图惊世骇俗的。好像我从我的潜意识中放出了一条搭拉着血红舌头见谁咬谁的疯狗,而他被着实地吓着了。
我瞧着他那种样子笑了。体验到某种恶作剧的快感。趁他还没缓过来,我赶紧宣布道:“你对我的研究就到此结束吧,行不行?里里外外的,你不是已经把我研究得挺透彻了吗?言归正传,你来的目的,还是要把我弄到你们学校去一次,对不对?”
怔愣的状态中,他点了点头。
“你又不是学生会的,并没有这种义务,何必多此一举呢?”
“这……以后会告诉你的……一定……”
“告不告诉无关紧要。好。我答应你。大学又不是巴士底大狱。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可怕的地方。你预先给我个题,讲什么?”
“讲……文学和人生吧……”
“嘿……”
我皱了皱眉。他就不会想出个别的题来!他说人是世界上最千篇一律的东西,看来不无道理。
“我打听过,在别的大学,你不都是讲文学和人生的吗?”
他看出了我有些感到索然,便进行他觉得必要的解释。
我不无烦躁地说:“正因为老讲这一套,所以我希望换个别的什么题。”
表弟(8)
谈话一和他发生直接的关系,他又变得对我有些尊重起来了,征询地问:“换个什么题好呢?”
我也按捺下烦躁,以同样尊重的态度商讨地说:“谈谈文学本身怎么样?比如文学观念的嬗变……”
“不好。”他赶紧予以否定,“你可能不太了解现在的大学生。或者不真正了解现在的大学生。他们对文学本身的任何问题早已不感兴趣。他们学中文那纯粹是出于报志愿时的技术性考虑。”仿佛他自己不是一名中文系大学生。
“文学和社会呢?”
“也不好。真的。也不好。社会,政治性太强了。还是文学和人生吧!比较起来,这是一个最中性的题了。”
反正我已经把文学和人生搭配在一起好多次了,并不在乎再这么多干一次,也就点了一下头,算是顺水推舟地认可了。
我问:“可以了吧?”
他说:“什么?”
我说:“你的尊严,你已彻底收复了。我作为一个东西,也大方地提供给你研究了一通。你光临我家的目的,也算比较顺利地达到了。我是不是可以希望,咱们到此为止,结束了呢?”
“可以。可以。”
他知趣地站了起来。
我便往外送他。
在门口,他反身嘱咐我:“记住,只谈人生,别谈社会。”
我连说:“一定。一定。”
“如果有人递条子,请你回答有关潜意识的问题,其实你不回答也行的。”
我说:“回答过了你,我对一切有关潜意识的问题,都敢于无所顾忌地回答了。反正潜意识只跟人生似乎有那么点儿关系,跟社会距离挺远。”
他以忠告的口吻说:“那也不能像你那么直截了当地回答。毕竟我请的是一位作家,不是一个心理变态的人。你应该了解目前的听众心理。你不讲真话,他们认为你虚伪。你连潜意识里的真相都亮给他们,他们又会认为你原来是个流氓。再说也犯不着是不是?”
我看出,他是惟恐我讲了什么不成体统的话,使他也跟着蒙受羞耻。便向他作了保证。
他迈到门外,又说:“当然,你虽然答应了我,也是可以不去的。这没什么。我不是学生会的,没有义务感,你大可不必为我而扭曲你自己。那多没意思。”
我说:“对,对。我不扭曲我自己。”
他说:“那,咱们可有言在先,是你自己高兴去的。与我,便没什么关系了。我只不过,替你带回一个愿望,传达一个信息而已,对不对?”
怎么事情竟成了这样的!
我暗想,我多贱啊!
可是,事情已然成了这样的,再改变它的性质,不知又要费多少口舌。用他的话说——“那多没意思!”
“好,好,好!很好!那么就拜托你了!”
“这没什么。小事一桩……”
我们握了一下手,他走了……
我独自闷坐,将这件事的始末,细细地回想了一遍,觉得是一件很“他妈的”事。越细想,越觉得“他妈的”。而且,觉得完全是由于自己很“他妈的”,这件事才变成很“他妈的”事了。更“他妈的”是——此前我已经到A大学去讲过三次“文学和人生”了!我不成了不厌其烦地贩卖“文学和人生”的个体户了嘛!就算是这方面的专家,也没那么多可讲的了啊!
怎么他在的时候,我竟忽略了这一点呢?我恼得连连拍自己的头,后悔莫及。仿佛自己是扰乱市场价格的罪魁祸首。“文学和人生”,由于我的贩卖,成了最廉价的东西似的。我觉得这一种搭配,也就是“文学”和“人生”的搭配,是挺胡乱的一种搭配。也许“人生”,总应该还是不掉价的,但是被“文学”一搭配,如同贴错了商标的东西,怪令人起疑心的不是?
“你虽然答应了我,也是可以不去的。这没什么……”
他的话清清楚楚地在我耳边回响,如同被我的耳朵录了下来。
去?……不去?……
思想斗争了许久。决定还是要去。
某种时候你明明知道你的确是在扭曲你自己,但你却难免不这样劝你自己:唉,不就是扭曲一下吗?反正已经被别人被自己扭曲过无数次了。中国人活着都不怕,还怕扭曲吗?你既活着,又幻想不扭不曲,你不是活得太矫情了吗?你不是活得太烧包了吗?进而你甚至会得出一个足令你感到欣慰的结论:还是自己扭曲一下自己的好。具有了这种主动扭曲自己的自觉性和风格,某些事情似乎变得十分之简单了。何况,“扭曲”这个词儿,尤其“自己扭曲自己”这一种说法,听起来怪不舒服的,真的“扭曲”起来,并不像谈论的时候那么痛苦。谁看见谁被另外一些人拽着胳膊抻着腿,像扭麻绳一样“扭曲”过呢?如果“扭曲”竟是那么可怕那么残忍,许许多多的人岂不是早就自杀了吗?中国的人口,不是不必那么艰难地实行计划生育,也会大大地减少了吗?许许多多的中国人,许许多多的时候,那么习惯成自然地“扭曲”自己证明了的仅只是一点——扭曲自己,肯定的,比不“扭曲”自己,是一个便利得多的解决问题或摆脱困境窘境的方法。一个对于中国人非常切实可行,行之有效,立竿见影且又不痛不痒的方法。
不这么解释,怎么解释呢?
表弟(9)
不这么解释我自己,这简直就对自己十二万分的困惑,从理性到潜意识都没法儿搞明白我自己了!……
在咱们中国,无论谁谈什么,总会有不少的人想听。十二亿人口哪,只要你自己不甘寂寞,你就不会有寂寞那一天的。尽管我在A大学已经大谈过三次“文学和人生”了,谈第四次,仍济济一堂地坐了一教室的人。三千多学生的一所大学,有十分之一的人捧你的场,你就会觉得你有忠实的听众。
可是那一天我面对他们的时候,一时感到了从没感到过的惶恐。也许是心理原因,我竟然觉得,似乎有三分之二乃至四分之三的面孔,都仿佛是熟悉的面孔。而我却正要将同一个人第四次当“对象”介绍给他们似的。
我背后也站立着些莘莘学子。
我听到他们在窃窃私议:
“一听这题目,我就知道又是他!”
“那你还来?”
“刚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