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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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赌气地一扭身子,往另一棵树走去。
“你!找打了呀?……”
他跟至另一棵树下,将她逼迫得紧靠在树干上。
“说!”
她面对面瞪着他,咬着嘴唇,泪潸潸下。
“你倒是说呀!”
她终于开口了,说得相当镇定:“我有了。”
“你有什么了你!”
“孩子。”
“孩子?这不可能!你胡说!生了儿子之后,爹不是逼我为全村男人做榜样……”
“不是你的。”
“不是?……不是我的,那是谁的?!”
“我表舅的。麻老五的。”
“他……他……他到底是你表舅哇!……”
“我也没说他不是我表舅……记不起多少次了,反正我怀上了他的种!我这一路,要是熬不过流落异地他乡那份儿苦,有个三长两短,你得牢记着替我……向我表舅报仇!……”
他呆了,如同一根木桩。
“就这话……”
她嘟哝地又说了一句。
突然他揪住她的衣领,发了疯似的,一个虐待狂似的,一个欲置人于死地的复仇者似的,使劲儿将她的身体往树干上撞!
她一声不叫。也不反抗。
他一声不吭。也不咒骂她。只是一下接一下,使劲儿将她的身体往树上撞、撞、撞……
终于她被折磨晕了,身子软绵绵地往地上瘫。
他也没力气提住她了,双手一松,她无声地靠着树干瘫在树根下。
树上的雪挂,一阵阵落。落在他身上,也落在她身上。
他和她像两个雪人一样——一个立着,一个颓倒。
不远之处,有人在望着他们……
“你就杀了我,也算不得你是个男子汉大丈夫……谁叫你爹欠了麻老五两万元,让人家逼得偷偷摸摸、深更半夜逃债!……”
颓倒的雪人这么说。话语中充满了鄙视和轻蔑。
立着的雪人一动不动……
“那警察”一回到值班室,女站勤就迫不及待地问:“那小两口,鬼鬼祟祟地到底怎么回事儿?”
“他们说逃婚,我压根儿就没信!果不其然,耿福全一家逃债,让他儿子和儿媳妇打前站!”
“欠了什么人的债呀?”
“还能欠什么人的债?麻老五呗!那小媳妇肚子里怀上了麻老五的种……”
“那还不好?算那小媳妇的造化!麻老五的种能是孬种吗?若我,就在心在意地怀着,将来世上必定又多一位小麻老五,又多一位能人,又多一位财神爷!……帮我把这点毛线缠完……摘了你那双脏手套!哎,你说我们那口子,穿这种色的合适不合适?……”
不知“那警察”回答了句什么话,惹得女站勤嘎嘎一阵大笑,骂道:“死没正经的,老娘才不稀罕你哪!……”
逃债的男人和女人艰难行进着的野路两旁,并不高大的山的雪白漫坡上,一眼眼小煤矿的矿洞,像稚拙的儿童用墨汁浓重的毛笔画出的嘴。南南北北,上上下下,一处处没个顺序,也没个正规形状。有的“嘴”似在哈哈大笑,有的“嘴”似在哇哇大哭。有的“嘴”似在打喷嚏。有的“嘴”似在叫喊。有的“嘴”似在呼唤……静悄悄的寒冷的这一个夜里,看去仿佛有无数的人躲在倾斜的白幕之后,咬破幕布,只将嘴暴露在幕前,咧成张成林林总总千奇百怪的样子,同时演出着不可思议的超现实主义的哑剧。
每眼矿洞前都竖着一杆旗,旗杆都很高。旗帜形形色色。上面写着或锈着张、王、李、赵等等大字。标志着那些能往外吐钱的“嘴”归何人。有风的时候,旗帜迎风招展,哗哗啦啦的旗帜的争相歌唱响彻山谷。今夜无风。山谷腹地的凛冽是由渗遍了空间的寒流造成的。那些旗帜都纹丝不动地垂着,卷掩起那些时来运转的姓氏。
一株老树的枯瘦的枝杈,栖落着十几只乌鸦。附近就这么一株孤零零的老树,它们木落得太久了,已由黑色的变成了白色的。好像老树生了许多白色的大瘤子。
喋血(12)
逃债的男人和女人没注意到乌鸦们的存在。而它们却早已在居高临下地观望着他们了。当他们从树下经过时,它们纷纷发出了“哇哇”的怪叫,骤然间飞起,抖尽身上的雪,复变成黑色的,在他们头顶盘旋。
精疲力竭的男人站住了,和女人悸怖地抬起头。
乌鸦们在他们头顶盘旋了一阵,纷纷地,一只只从容不迫地,又归回到那株老树上。
它们不祥的叫声在山谷回荡。
待男人和女人收回目光,发现有四个身影排开在他们前边,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支书,恭候多时了!”
最粗壮的一个身影,朝他们迈了一步。
麻老五。
分明的,四个人都预先隐蔽在麻老五的帐篷里。
拖腔撇调,麻老五客客气气的语势中,包含着毫不掩饰的挖苦。
女人立刻从车后架上蹦下来,不知所措,将孩子抱得更紧,惶恐地往男人身后藏。
男人愣愣的,双手仍握着车把,完完全全呆住了。
“支书,你还背着枪干啥?准备用枪杆子对付我麻老五?”
“……”
“现如今不搞阶级斗争啦!”
“……”
“再者,你能论得明明白白,你代表哪个阶级,我又代表哪个阶级吗?”
“……”
男人将车蹬子一踢,架稳车。随后默默地,从肩上取下了猎枪,靠着车后轮放于地上,表示出和平谈判的意思。
“你们,打算怎么样?”
“不打算怎么样。只是,请您回去。”
男人摇头。
麻老五又向前迈了一步。
其余三个人,助威地跟了上来,分立在麻老五左右,仍一字儿排开。
逃债的党支部书记此时看清了——其中一人,不是别人,正是支委韩喜奎。
他一切都明白了。
“喜奎,是你报的信儿?”
“是我,支书。”
韩喜奎半点也没有对不起他的,内疚的意思。
“我们可都是党内同志,你胳膊肘往外拐?”
他由于被自己最信任的人所出卖,恨得一颗心仿佛随时会在胸膛里炸裂。然而他的话说得极平和,只有种悲哀的调子。
“支书,理不是这么个讲法。五哥是我老板,我若对得起你,就对不起我五哥了。”
“你!……”
“支书,在党内,我是党的人。也可以说是你的心腹人。在党外,我是五哥的人。也可以说是五哥的心腹人。而眼前这桩事儿呢,纯粹是党外的事儿,你说我胳膊肘不向外拐向哪儿拐啊!”
韩喜奎振振有词。不过,那话却也说得极平和。甚至可以认为,在这种情况之下,对他也仍怀有着往昔的敬意。
麻老五又开口道:“支书,跟我们回去吧!您得听我们的话。您不听话,不是在逼我们对您动手动脚吗?”
“不。”
很坚决的一个字,然而声音很小。
女人一直隐在男人身后,连口大气儿也不出,不存在似的。
“要是真不呢,可就让人怪不忍心的了……”
麻老五不动声色,背在身后的一只手,以摊底牌的动作,缓而慢之且稳操胜券地移到了身前。
手里握着一卷绳子,一截绳头悠悠地摇着。
“支书,听话,啊?听我五哥的话,回去吧,啊?还是听话的好,不听我五哥的话,那像什么样子呢?……”
韩喜奎劝说着,如同哄一个犯拧脾气的孩子。
“对,对。别不懂事理。支书也得懂事理呀,不回去是不行的!”
“杀人抵命,欠债还钱,古往今来……”
“住口!”男人愤怒了,“我与麻老五之间的事,与你们有什么相干?我只欠麻老五一人的钱,没欠下你们几个的?帮狗吃屎的东西!……”
“你骂我是狗?”
麻老五手中的绳头不摇了,语气中充满了威胁。
“我……我没骂你……”
这当支书的男人,顿时气馁了。
“骂我们也不行!老五的事,就是我们的事,我们就是愿意为他两肋插刀!”
“你别惹爷们儿不耐烦!……”
麻老五垂下握着绳子的那只手,举起了另一只手,于是两个“帮狗吃屎的东西”立刻缄口了。麻老五的威严,在逃债的这一个男人面前,在曾有过至高无上的权力的这一个男人面前,在此时此刻,体现得那么恰当又那么令人信服。
企图逃债的这一个男人的最后一点自尊心,彻底崩溃瓦解了。“耿福全,你得把刚才那句话解释清楚了!你不是骂我,是骂谁?”
“……”
“五哥,叫他承认,是骂他自己!”
“对!非叫他承认是骂他自己不可!欠了你两万元,想一逃了之,还……”
麻老五的手又一举。
说话的嘴巴闭得比眨眼睛还快。
他痛苦地耷拉下了他的脑袋。
从前,他也曾有过如此这般的威严。而现在,尤其此时此刻,他一点儿也没有了。他曾有过的威严,是被麻老五偷去了抢去了!就这么回事儿!
“听见了?你得承认你是骂你自己。”
冷冰冰的毫无怜悯之心的话。
“我……我……”他无可奈何地嘟哝,“算,算我骂我自己……”
喋血(13)
“算吗?”
“是……”
“这还差不多。那么,请回吧!”
“我……你高抬贵手,放我一条路……”
“唉!……”麻老五居然叹了一大口气,仿佛更其进退两难的是自己,“你呀,你这人怎么这样糊涂!我若放你一条路,我那条退路不就等于没了吗?”
对方叹那一大口气,使他于绝望之中产生了一线希望。他那耷拉着的脑袋,马上就抬了起来。
他急急地说:“你放我这一条路。你放我这一条路对你有好处!我到异地他乡去,不是为了逃你的债,是为了还你的债!我要带着妻儿老小,闯世界,舍得全家人的命挣钱,攒钱……”
“中国这么大,三十多个省,千儿八百个县,现如今,没户口也能活人了,你就是吉星高照,发了,我哪儿找你呀?”
“我若发了,仙山神地,我也不留恋!我耿福全一定一定揣着两万元回村来见你!你得相信我!”
“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起誓!”
“这年头,谁信谁的誓呀?”
“我……我以我是一个共产党员,党支部书记……”
“得啦得啦!”
麻老五终于厌烦起来。
“我以我祖宗八代……”
“真NB023唆,不信就是不信!”
“我……我……”
这一个企图逃债的男人,这一个村党支部书记,再也无话可说,双膝一弯,分明地,他给当年受他任意摆布的村民麻老五跪了下去。
一时间,山谷变得那么寂静。世界变得那么寂静。
连栖在老树上的乌鸦们,想叫,都不叫了。
麻老五等,大为出乎意料,怔怔地,低头瞧着跪在他们面前的这一个男人,简直都有点不能相信那就是他,那就是从前凌驾于他们之上,如同一尊佛爷似的,头顶笼罩着某种神圣光圈的那个人。
“哎呀,支书,您这……您这是何苦呢?犯不着这样子嘛!快起来,有话好商量,快起来……”
韩喜奎第一个动了恻隐之心,他慌慌地弯下腰,想扶起他的党支书。可他的手刚碰到他的入党介绍人的身体,顾忌到了什么,扭头看麻老五一眼,见麻老五并没有明显的允许他这样做的意思,双手不由得畏缩回去了。
“我……我是觉得……”
他欲解释什么,因为倏忽间,他感到在他的“五哥”面前,自己已然丧失了立场。而且很可能由此永远地丢掉了对方的信任。
他识趣地直起腰,尴尬地后退了一步。
“嗤……”
四人中,有一个人打鼻孔里喷出一声讥笑。
最不敢相信眼前情形的,还是那个女人。她生平第一次意识到,她的男人从此真的再也不足以依恃了。她似乎明白了,前面已经没有一步好走的道路了。
她放下了孩子。就放在雪地上。
“别来这一套!……”那男人此时此刻的软弱,不但没能使麻老五动容,反而使他心肠更硬,态度更蛮横,语气更冷:“你这一套是跟我学的!想当初,我女人怀了第三胎,我死活求你,你对我发过一点儿慈悲吗?我不是也给你跪下过吗?我还给你磕过响头;可你却派人生把我老婆捆着绑着送到了医院……结果真是我个儿子!……你害得我断子绝孙!……”他越说越来气,吼道:“你们几个还愣着干什么?给我绑了!今天牵牲口一样,也要把他牵回去!……”
突然,那跪着的男人,听到了一声轰响。同时觉得有些黏乎乎的东西溅了自己一脸。如他一斧劈死他的老狗时,溅在脸上的东西一样。
他微微吃惊地抬起头,见站在他面前的麻老五,没了脑袋。没了脑袋,麻老五那粗壮的身子,却仍叉腿站立着,一只手里,也仍握着那卷预备用来捆绑他的绳子。
一股火药味混合着一股血腥味儿扑入他的鼻孔。
他侧脸看他女人——双筒猎枪端在女人手中,一支枪筒往外冒烟。
枪膛里,还有一颗子弹,也是专用来猎杀野猪的很厉害的“炸子儿”。
又是一声枪响。
女人的脸比方才在“塔头甸子”使他感到可怕时更其可怕。
麻老五那没了脑袋的身体,像被人使劲一推,直挺挺地往后倒去,倒在雪白的地上。
哇!哇哇!……
老树上的群鸦乍起惊飞。
“她!……”
“打死她!打死她!……”
男人跪在雪地上挣扎不起。
他眼见他们扑向了他的女人,耳边听到一阵乱石砸在软物上的闷响——又是那一种黏乎乎的东西溅在了他脸上。
“我……我没动手!没我的事!没我的事!……”
是韩喜奎的叫喊。
“没我的事!没我的事!没我的事!……”
叫喊声渐渐远去,山谷间响着经久的回音。
终于,一切归于宁寂。
终于,男人挣扎了起来。
终于,乌鸦们不知从何处飞回来了,却疑疑惑惑地,不敢重新栖落在那株老树上——树上吊着一个人。
哇!
哇哇!
……
它们在树顶盘旋。
雪地上,那孩子一点儿声息也不发出。
新鲜的血腥味儿在山谷间飘散开去。
喋血(14)
远处,传来了几声狼嚎……
第五部分
每当有人因他的好牙口好胃口而对他刮目相看,他总那么说。说得虔而又诚。他曾是“右派分子”,在某边陲农场改造了二十余年。似乎,他认为,他的好牙口好胃口,以及全方位的健康硬朗,乃是长期被改造的好处,因而自己实际上是“反右”的既得利益者。往往,惟恐别人怀疑他的虔诚,又总是要在感激的话语之后补充两个字——“真的!”
发言(1)
生命纯粹是一次偶然。这观点现在已经被大多数的人们认可了。相对而言,人生却要复杂些,起码来说要麻烦些。倘偶然的生命摊上了必然的时代,人生的历程有时就麻烦得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直至死掉,才算终获解脱。正所谓不速而来,不速而去。仿佛争先恐后前往参加最后的一次重大庆典;仿佛那是名额有限且体现身份的活动,尽管人人手中都预发了一张入场券,但去晚了入场券就作废了因而太可惜了似的。
近五年,平均下来,每年都要参加几个人的追悼会,我心戚戚。今年又送走了两位忘年交,其中一位便是柳先生,我一向尊称他“柳老师”。
柳老师享年七十有三。生前体格硬朗,坚持晨练。熟悉他的人,皆认为他可以活到八十三。努努力,活到九十三以后,似乎也是大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