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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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母亲满面内疚地把我推入了房间,并将房门关上了。好像她已感到无能为力的事,由我接替是理所当然的。
我坐在“表妹”对面,默默期待她自己哭够。
终于她不哭了。当她掏出手绢擦泪痕的时候,我问:“哭够了?”
她难为情地笑了笑。
我又说:“你看,你也没给我表现的机会,就帮助我完成了任务。”
她说:“我长这么大,从没惹谁用那种话骂过我。英语也不行!就算我是自讨没趣儿,我妈又怎么他了?我当时不过没话找话儿,纯粹想跟他开几句玩笑,引逗他快乐点儿罢了!他经常那么满脸旧社会的样子,和他在一起,我觉得都快把我影响老了……”
我说:“他不是已经向你认错了嘛!他这人性格是有点儿怪,你应该比我更了解……”
我正打算起身去向母亲交差,不料她问:“梁老师,你就不想更了解他吗?”
我看了她一眼,见她请求地望着我。
在我家里,从她第一天出现在我家起,就半真半假地,戏谑地称我“表哥”。我已习惯了。而且内心里也将错就错地承认了。忽然她叫我“梁老师”,同时问那样的话,使我感到,“表弟”也许早就令她苦恼了。也许早就是她的某种负担了吧?否则她何以会那么望着我呢?我暗暗替“表弟”预测到某种危机,缓缓地又坐下。
表弟(15)
她却犹豫起来。不开口了。
我说:“你讲吧。我当然想更了解他一些。尽管,我是通过他,才认识你的。但也是通过你,才多多少少地了解他的。是不是?”
她点了点头表示承认,又思考再三地说:“我告诉你的。你可千万要装作一无所知,更不能对他讲。他猜到了会恨我的,真的。那我又何苦呢?”
我信誓旦旦地说:“一定。”
她说,他家的生活至今仍很穷苦。他家乡的生活至今也仍很穷苦。她说,在全校,有一些来自穷苦地方的学生。可是绝不会再有另一个学生,来自比他的家乡更穷苦的地方了。她说那一种穷苦的现实,是许多城市里的人难以想像,因而也根本不会轻易相信的。所以他从不对别人讲。她说即使在大学校园里,对来自极穷苦的地方的同学,周围其实也是很少有发自内心的真诚帮助。她说同学之间情感的冷漠、互不关心,往往也是表现得咄咄逼人,令人不寒而栗的。何况那些来自极穷苦的地方的同学,大多性格都有些与众不同,自尊心也都异常脆弱而且敏感。他们又大都以独往独来的方式软性自卫。即便有些家庭生活条件优越的同学,发自内心想要在钱物方面对他们偶尔予以周济,也不敢轻举妄动。惟恐被理解为廉价的同情,甚至被误解为贵族式的施舍行径。而一旦不被理解,甚至被误解,注定会引起他们内心里的逆反。如果这样的事发生在女同学之间,逆反也就是逆反而已,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发生在男同学之间,有时就不仅仅是逆反不逆反的问题了。何况普遍的大学生们,家里的经济情况即使并不穷苦,也是谈不上多么富裕的。生长在城市的大学生,尤其男生,哪一个家庭每年不寄给他们八九百元?只靠助学金,他们简直在大学里就会变得像些叫花子。六七百是最少的,就是每年一千多元,他们平时还是会觉得钱很紧。他们买书的时候,需要下很大的决心。一些十几元二十几元一本的工具书,再想买,往往也只能叹息一声作罢。谁都很难慷慨到拿父母的血汗钱去周济别人的地步啊!她说她认识“表弟”,就是因为有一次发现他偷书。而那时她已知道,他是学校文学社负责诗歌的编委,在喜欢诗歌的同学中有着一定的威望。而且她已经是他默默的崇拜者。当然,她所崇拜的仅仅是他的诗,不是他这个人。
“其实那也谈不上是崇拜。只不过是认为他写的诗有种真情罢了。他在文学社的刊物上发表过一组情诗,总题是《不为爱活着》。什么——爱我的少女/我不爱她/我不爱她/她无奈,我亦无奈/在无奈的无奈中/我不为爱而活着/却也乐于/为爱而死去……当初我喜欢他的诗,喜欢得要命。我刚跨进大学校门,一心准备爱上一个人,或被一个人所爱。体验像韦唯唱的那样,爱得死去活来的感觉。高考前,我都快变成一台紧张的学习机了。考上了大学,人似乎也松弛下来。尽管事实上完全松弛了,但还是觉得松弛得不够。好比一个害了一场大病,伤了元气的人,不来一针强心剂,仿佛就不能从虚脱状态恢复。我并不是一个天资很聪明的女孩子。我竟会考上大学,对我自己来说都是一个奇迹。从小学三年起开始知道刻苦,其后整整九年啊!考上了重点中学接着考重点高中。九年间整个人上足了弦,一刻也不敢松弛,你就仔细想想吧,绝不比有工作的人轻闲自在!我讲这些你能理解吗?……”
她似乎讲得有些累了,长长地喘了口气。
我说:“能理解。”
“我刚才讲他,讲到哪了?”
我说:“讲到你当初多么喜欢他的诗。”
她说:“现在我是一点儿也不喜欢他的诗了。那也算诗吗?可我当初认为他将来准能成为一名大诗人!”她自嘲地苦笑了一下,“有一次我坦率地告诉了他,我觉得他根本没有什么写诗的才情,也根本没有什么能成为诗人的希望。而且坦率地告诉他,别人也开始这么认为了。”
我暗想,姑娘,我要是你,绝不会这样做。你的失望,是你的错。并不是他的。你把你的错转移给别人,这不公道啊!
“他生气了吧?”
“他没生气。他说:‘我为什么非得成为诗人呢?’以后他再也不写诗了。并且再也不肯当文学社的诗歌编委了。”
我觉得,对这件事,我就没有表示什么看法的必要了。
“我怎么竟讲起他的诗来了呢?我都忘了,是从哪儿讲岔开了?”
“从他偷书。”
“对。是从他偷书。你一点儿也不觉得惊讶吗?”
我说:“不。我不觉得惊讶。”我读大学的时候,因为囊中羞涩,也产生过偷书的念头。
她倒是很惊讶地瞪了我一会儿,接着说:“那一天同学替我取出家中寄来的钱。刚给我。是一张一百元的。因为穿着裙子,上下没个兜儿,就夹在笔记本里了。然后又直接到图书馆去看书。不知怎么搞的,钱又被夹在书里了。那是一本《中国古典小说鉴赏词典》。很厚。大概定价要三十几元。我要离开图书馆的时候,发现钱不见了。一想,准是夹到那本书里去了,立刻到书架间去找。恰巧看见一个人,正从敞开的窗子往外钻。同时发现那本书已不在书架上了。不跳窗,是不可能将那么厚一本书带出图书馆的。我断定那个人肯定是个偷书的贼。刚要喊,又一想,万一是镶玻璃的工人呢?万一那本书在另一个人手中正看着呢?图书馆在二楼,哪个偷书的贼,为了一本书便冒险从二楼往下跳呢?闹得虚惊一场,岂不是贻笑大方吗?我也从窗口探出身瞧,见那人正从阳台上冒险攀向三楼一间教室的窗口。我们的目光碰在一起。我认出了他是谁。那一时刻,不知为什么,我决心不喊了。虽然我已知道那本书为什么不在书架上了。发现了他偷书,我自己倒显得慌张了。离开图书馆的时候,管理员见我神色异样,起了疑心,一直用目光把我盯到门口。如果那一天我带了书包,说不定会遭到检查。我一走出图书馆,就蹬蹬蹬往三楼跑,一口气儿跑到三楼那教室门口,想在门口堵住他。可是教室里静悄悄的,熄着灯。几分钟后还不见他出来。我推开门一看,见他的影子正站在窗台上,由于窗子的推轴锈了,只能开到一小半的程度,他没法儿钻进来。我赶紧跑过去,从里边替他推开了另一扇窗,帮助他钻了进来。幸亏是晚上。否则他早就被发现了。他说:‘谢谢你。’我说:‘不用谢。谁在这种危险的情况下都会帮助你。你把钱还给我吧,那是我这个月的生活费。’他问:‘什么钱?我不明白你的话。’我说:‘你借的这本书中,夹着我的一百元钱。’我把‘借’字,说得很强调。他一翻书,果然翻出了钱。他又说:‘对不起。我不知道。真的。’我说:‘我相信。别解释了,快离开这儿吧!’我接过钱,转身便走。虽然我们说话时离得很近。但我却看不清他脸上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事实上我始终垂着目光,并不敢正视他一眼。仿佛偷书的是我自己。回到宿舍,我的心还怦怦乱跳。我有些暗暗后悔自己的做法。觉得无形中,我也参与了他的盗窃行为似的。但我还是下决心,只要不被查问到头上,对什么人都不说这件事。好像也是在为自己保密似的。以后我又见过他几次。他总是远远地就绕道而行。躲不开,则点一下头,加快脚步与我匆匆擦肩而过。忽然有一天,我心血来潮,突发奇想,也写了一首诗,装在信封里,填上他的名字,寄给了文学社。其实完全可以直接送去,但我思忖再三,还是采取了寄的方式。并且,在诗的下面,还注了一句话——‘你认识我。因为我帮助过你。’分析起来,在我的潜意识中,一定闪过一个可耻的念头,那就是何不利用他一次呢?你看,我什么都对你讲了,你不至于鄙视我吧?”
表弟(16)
我说:“不会。我觉得这一切都挺孩子气的。”
“孩子气?你这么认为?可不,就是太孩子气了嘛!”
“几天后,他把我邀到了文学社。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情况之下,他和我面对面坐着,郑重其事地谈我的诗。他问我:‘你自己觉得你的诗如何?’我谦虚地说:‘写得不好。我刚开始对诗发生兴趣。’他说:‘我同意你的看法。现在请回答我第二个问题——为什么要把自己明知写得不好的诗寄来呢?而且为什么偏偏寄给我,还要加上那么一句话呢?’我万万没有想到,他竟会这么直截了当地,面对面地问我这样的话!我一时语塞,不知怎么回答才好。‘让我替你回答吧,’他盯着我的眼睛,低声地,但却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你想利用我,是不是?’我觉得全身的血一下子都涌到脸上了,霍地站起来,恼怒地说:‘你诬蔑我!我才不是你想像的那种人。’他说:‘你别冲动。如果你的确不是我想像的哪种人。这件事就好办多了。我现在正式把你的诗退给你。我们虽然办的是个小小的油印刊物,但也是有水平线的。’我一把从他手中夺过我的诗,三下两下,撕得粉碎,往地上一扔,转身就走。在门口,我气势汹汹地对他说:‘你完全是做贼心虚!’他冷冷一笑,说:‘这话可能也同样适合你。不错,我做过一次贼,可是此刻并不心虚。’我跑出去,又羞又恨,气得躲在一个背人的地方哭了一通。我想我得把我的诗找回来。一片碎纸片儿也不能留在那儿。万一又被他收集起来,以后有机会就拿出去示众,既贬低了我,同时又证明他的原则性呢?我才不给他机会!这么一想,我又回去了。他果然已在粘我撕碎的那几页纸。我冷笑着说:‘我想到你这一手了!所以我又回来取我的诗。你白白效劳了不是?’他有些困惑地瞪着我。不待他说什么,我夺过自己的诗便走……”
母亲给她送了一杯茶进来,转了个身,却不马上离开,分明也很想坐下听听。
我说:“妈,厂里放电影。你闷了,就去看电影吧!”
母亲怏怏地说:“那好,我去看电影。索瑶,心里有多少委屈,都跟你表哥聊聊。他毕竟比你们大几岁,或许能帮你参谋参谋……”
母亲走后,她喝了一口茶,试探地问:“表哥,我不是在耽误你的时间吧?”
我说:“不是。”
我想,你讲,我便听。你不讲了,我也不多问。每个人某些时候,都会产生强烈的诉说愿望。在火车上、在旅馆之类的地方,许多人在诉说愿望的支配之下,向刚刚认识的人毫无保留地倾谈自己的一生,而且惟恐对方听烦了。诉说某些时候不但是人的一种愿望,也是一种快感。我觉得她已处在从愿望嬗变到快感的心理弧度上,我不好不奉陪。何况这是母亲给我的一项任务。由我完成,总比由母亲完成效果理想一些。
她又认真地说:“那,真耽误了你的宝贵时间,可完全是你自己的责任啦!”
我说:“难道你看出我听烦了?”
她笑了。
此时她情绪已经稳定多了。我暗自认为她开始时未免夸大其词。起码我听到此刻,还没有觉得她真的陷入了什么不幸的情感漩涡。她讲出的一切,在我听来,不过挺好玩的。如此而已。仅此而已。
“我一边走一边重看我那几首诗,自己也觉得真的不好。他为我改了十几处。经他一改,似乎有了点儿意味了。韵律工整了。但也强不到哪去。而且,他替我贴得相当细致。大概,他是想找个什么机会,再来当面退还我一次。我忽然惭愧起来。谴责自己把别人想像得太坏了。这件事,并没有使我原先的决心动摇。我对自己说,索瑶,索瑶,你已经替他的不光彩行径保守了很长时间秘密,你就保密到底吧!否则,你就成了一个卑鄙的人了!以后,我们再碰见,情况反了过来。不是他躲避我,而是我躲避他了。你觉得这可笑吗?”
我摇摇头。
“你信缘分之说吗?”
“我很信。”
“我从前不信。可是自从和他有了这种……关系(她似乎极不情愿用‘关系’两个字)我开始信了。可是我想不明白,大学里男同学那么多,对我表示过好感的也不乏其人,为什么偏偏是我和他之间,或者反过来讲,大学里女同学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是他和我之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
“人们所谓的缘分,究竟是由谁决定的呢?难道真有上帝吗?”
我早已习惯了大学一二年级的学生,尤其是那些放下尼采和萨特,转手就捧起琼瑶的女学生,提出比这类问题更天真更幼稚更没有意义的问题了。
我不加思考地说:“信其有便有,信其无便无。信其有,比信其无,看问题的方法也许更简单些。每个人都可以认为自己就是自己的上帝。却没有一个人临死的时候仍保持这样的自信。”
“去他的上帝吧!本来,过了些日子,我就把他给忘了。我还从来没向你提到过我的姐姐吧?”
“没有。”
“我姐姐在另一所大学读研究生。亲姐姐。比我大五岁。暑假期间,我和姐姐到黄山去玩儿。全国各地方的大学生们,似乎在支持国家的旅游业方面,热情都高涨得没比。黄山附近的农民,就有了第二职业。你去过黄山吧?”
表弟(17)
“去过。”
“几次?”
“一次。”
“我那次是第二次去了。第一次是跟同学一块儿去的。姐姐已经去过好几次了。但是我们姐妹从没一块儿去过。所以姐姐动员我,和她一块儿再去一次。你去的时候,见过农民怎么背旅游者上山的情形吗?”
“见过。背上负一把竹椅,请旅游者坐在竹椅上,把他们背上去。一次五元钱。”
“你坐过吗?”
“没有。”
“早已经不是五元了。我去那次,已经十五元了。现在可能更贵了。姐姐说,她前几次去,是登上山顶的。这一次,应该‘坐’上山顶才对。‘坐’上山顶比登上山顶,一定会有很不同的观感。两种不同的游览兴致都满足了,以后就不来了。再放假该到峨眉山去欣赏佛光了。和我在一起,姐姐一向是以决策人自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