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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飞一般的忧伤 作者:张悦然-第8章

小说: 飞一般的忧伤 作者:张悦然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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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下课晚了,林就先在操场上和一些男孩打篮球。他跳投的姿势那样舒展优美,一只大鸟。然后她感觉自己的心就像那一只篮框,“咣”的一声被震荡贯穿。

她开始成为不动声色的女孩子。有一天晚上,有一个人过来敲门,林抓了衣服就跟出去。她爬起来偷偷地随在后面。街道上的一次斗殴。木棍和刀光,呻吟和鲜血。可以听到骨骼断裂的声音。她看着林,只有他穿了白衬衣,他的出手野蛮并且迅速。他遗传了他父亲的体魄和凶狠。

她一直站在远远的地方看,仿若与己无关。

清场的时候,林看到了她。他的身上挂了彩。她把随手带的绷带和鱼骨粉拿出来。她的目光镇定并且淡漠。她知道他希望看到她这个样子。他深深地凝视她,任由她包扎,然后他笑了。

她很少看到他笑。那一刻心里的疼痛和柔软,让她像一朵含苞的花,迅速地绽放开来。

她想她终于明白她生命的意义。为了这个惟一爱她的男人,为了能够让他满意让他笑。

她在学校里面是沉默的女孩子。似笑非笑,穿白衬衣,瞳孔漆黑。成绩好得出奇。16岁的时候,她是那所三流初中惟一一个考上省重点的学生。
下坠/朱品燕 下坠(5)
那一年,林入狱。林去自首的前一天,她并没有哭。她已经懂得林的环境里面生存的规则。

是他自告奋勇去顶罪。所谓的大哥支付给他的钱,足够让他们两个生活十年。

她只是上前拥抱他,嘴角挑起来,她说,我等你回来。

她一个人坐火车去那个临近的城市报道。三年高中寄宿在学校。她在学校发的表格上填写,父,亡。母,亡。她想了一想,没有再填写其他的亲人,她不愿意再承认林是她的哥哥。她在心里面默许给了他一个身份,他将是她的丈夫。

她每一个礼拜都坐车去看他。在那个四周被山包围的监狱里面,林的头发被剃光,变得黝黑健壮。他们对坐着,都是冷淡的样子。有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

她开始学会了抽烟。正午的时候坐在图书馆的台阶上,不理会任何人的眼光。她知道此时林正在挥汗如雨的搬大块大块的石头,穿着囚衣,抿紧了嘴唇。

她的眼睛非常非常的疼,似乎一眨就会有多余的水分掉下来。但是她一直坚持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林被判了20年。她19岁的时候,去看他,给他看北京那所著名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她再次看到林的笑容。她淡漠地回应他,指甲掐进掌心里面。她怕自己敲碎玻璃扑过去抱着他。

她开始给林写信,偶尔打电话给他。她在大学里面也依然是出类拔萃的女孩子,除了一点点沉默和孤僻。

20岁生日的时候,她接到林送去医院急救的通知。

她站了一夜的火车,跪倒在医生的面前。她的牙齿不停颤抖,说不出完整话来。她说请你们救救他,我有钱。我有很多钱。几个狱警过来拉开了她。

他们说林把牙刷折断了自杀。她开始安静下来,她进去看他。

她把他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面。她说,求求你,醒过来。不要让我一无所有。然后开始轻轻地笑,没有关系,不醒过来也没有关系。林,带我一起走。她把啜泣都吞没在嗓子里。

林睁开眼睛和她说话,他说,白白,你不是一无所有的孩子。你相信我,我的离开只是为了让你遇见真正爱你的男孩子。他会代替我照顾你一辈子。白白,你会幸福。

白白,你要相信我。

他再次对她微笑。白白,我们每一天都要和一些人告别,畏惧或者逃避都没有用。答应我啊,白白,会有一个男孩子出现,代替我照顾你。你要相信我,他一定会很爱你。

林没有熬过第二个夜晚。他始终没有对她说是谁把牙刷插进他的脖子里。

她很早就懂得一些游戏的规则。她没有问。

她接受了自杀的说辞。她相信林只是希望她幸福。她什么也不想追究。她从来都不想让他失望。

她在半年之后的一个日光曝晒的中午看见凌。他正跳起投篮,姿势华丽优美,篮框“咣”的一声被震荡贯穿。

他们迅速地相爱。凌对她说,白白,看见你的第一眼起,就突然觉得,这个女孩子是要来照顾一辈子的。白白,我爱你。多么地爱你。我有的时候甚至不知道这么多的爱从哪里来。

她在他的怀里微笑。眼睛里面潮水涌动起伏。林,他就是你说的那个人了。

他们说好一毕业就结婚。她为他打过一个孩子。

所有幸福的期待将疼痛掩盖。

可是最后一个学期,凌对她说,他爱上了别的人。两个人相处得太久,已经厌倦。

她开始不争气地哭。跪在地上哀求他。

他睁大眼睛看她,突然充满鄙弃,白白,原来你和别的女孩子也没有区别。你一贯的冷漠和镇定去了哪里。

聂,林骗了我。她在他们初次遇见的办公楼下,抬头对他笑。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地方可以放置希望。幸福是幻想。

她蹲下身去轻轻用手指抚摩地上干涸的血迹,神情如同抚摩自己的皮肤一样温柔。她指给她看,掉在了这里,身体像破麻袋。血溅得这么开。这里是脑浆。头颅碎裂。
下坠/朱品燕 下坠(6)
他趴低身子,大口大口地呕吐。

晚上的时候,他再次拨打蓝的手机。他说,蓝,你放心,我不会怎么样。我只是希望你告诉我真相。

蓝在很长的沉默之后对他说,聂,对不起,你不能给我所要的未来。

他的出生是母亲的死期。他的父亲憎恨他,却不得不抚养他。

他把他丢给保姆。留了一间房子给他,每个月往他的账户里打一笔足够的钱。

他理所当然地逃学。他出去花天酒地,经历过生命最堕落而糜烂的形式。终于疲倦。

他的心脏在深夜的时候会空荡荡的晃荡。他不知道他生命的意义。

他的父亲捐了一笔钱把他丢进这个距离他远远的大学里。

他抽烟喝酒。没有人愿意同他来往。他只有在把烟头按在皮肤上或者用刀子在手腕上一划的时候,才会觉得自己依然还存活。因为还有疼痛的知觉。

蓝是他的方向。她拯救他。他开始背着书包去自习。在食堂排队为蓝买喜欢吃的菜。他身上的暴戾慢慢地融化开来。因为她的期望和注视,他努力让自己积极而乐观。蓝是他的爱人,他的母亲,他的上帝。蓝毕业之后,他每天都要站在楼道里给她打电话。

可是就在他以为一切的幸福都触手可及的时候,蓝终于厌倦了他。

她也是一个女人。那样好强的女人,在上海那个她一直梦想的城市里面,她的脚步在不停地追逐里面终于变得疲惫。她开始明白一切外地女孩要想在这样的地方立足,是如何的艰难。

他是她所在公司的亚太区总裁。这或许是她一生里面最好的一次机会。她不能错过。她含蓄而矜持地同他交往,每日固定回她自己租住的地方。他们约会的时间越来越长。他终于向她求婚。

她不能错过。穿过水晶鞋的女人永远再也不会甘愿去做原来的灰姑娘。

她在电话里面开始哭泣,聂,你这一辈子也不能给我他所能给的。聂,你明白吗。我不再爱你了,也不能再等下去。

她把他整个地否定掉了。他惊讶自己的声音这样理智沉静,他说,蓝,我不能没有你,你知道吗。没有你,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是你一手把我从绝望里面拉出来的,你不能再把我放回去。

蓝说,聂,不要再说了。就当我对不起你。我和你的认识本来就是错误的,我那一天就不应该救你。

他关掉手机。走回宿舍。他特意在门边的镜子前看了一下自己的脸,面无表情。只是嘴角不自觉地挑起来,那是一个嘲讽的弧度。

今天的宿舍大家都睡得很晚,似乎在热烈地讨论一个话题。有一个人看见他进来,大声地对他说,聂,你知道吗,那个跳楼的女生原来和我们住同一层楼。就是邻近的女生宿舍。她是被凌抛弃了,才一时想不开。凌,你见过吗,就是那个校队打篮球的。真看不出来啊,我昨天还看到他面无表情地在篮球场打球呢。那个女生也忒傻了,真不值啊。对了,她的名字挺特别,她叫白白,林白白。

他再一次看到她站在他面前,双手环抱在胸前,看着宿舍里讨论激烈的人,面无表情。但是嘴角有一抹讥讽的笑。她漆黑的头发下,面孔透明的白。

他记得他走上前去对她说,陪我去抽一支烟,好不好。

她在藤萝花下凑过来亲吻他,她的声音飘渺如叹息,聂,我多希望我不是为你而来。

她的眼泪掉在他的嘴唇上。

白白,为什么要选择在中午呢。他问她。

她轻轻地笑,阳光最炽烈,鲜血和眼泪都会迅速蒸发干涸。那个时候,也是我第一次看见凌的时候。

爬到窗台上去,风扑面过来,突然觉得自己长出翅膀。想起坐在林的自行车上呼啸而过,在空中的那一刹那,真的觉得自己会飞起来。这个世界不符合我们的梦想。灵魂在另外一个地方。

聂,躯壳没有意义。我站在一边看围观的人对我的尸体指指点点。然后我闻到你身上血腥的气息。聂,只有你看得见我。呵呵,我听见你心里的声音,它要我带你走。

我不是林,我不骗你。我为你留下来,我带你一起走。

只有我能安慰你。除此没有任何人,可以再值得信仰。

她身上血腥的气息已经如乌云将天空覆盖。她的白衬衣上开始出现大朵大朵的血迹。她对着他笑,五官往下滴血。她朝他伸出手。

他记得她冰凉的皮肤。

他探出手去握住她,他说,好的,白白。

宿舍的同学开始疑惑地问他,聂,你在同谁说话。渐渐地开始充满恐惧。

中午12点的校园,发生第二起下坠事件。
无产阶级女孩/敏子 当侗遇上无产阶级女孩
白天我总是睡眼矇眬的,像吃了瞌睡虫似的,每当夜晚来临,我的生活我的世界才真正开始。每晚我坐在“昨日重现”网吧里,和一个叫侗的男人聊天。开始时我们都是一通胡扯,其中包括我生活中的一些如烟往事。

我告诉他的第一件事是我很善解人意。确切地说,我不是一个对生活要求很高很苛求的人,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妈就知道这一点了。

当我还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时,每当她心情不好或者心情很好的时候,她都会一把抓住我脖子后面的领口,使劲把我提离地面,送出门外,然后“砰”的一声,那木质的门就把我和她隔离开来,任凭我在门外歇斯底里地又哭又闹,她好像消失了一般的没有一点回应。现在我还记得,那时我被勒得喘不过气来,脸涨成了紫红色,衣襟上的纽扣在胸前崩裂,然后掉在地面上打几个滚,而我哭着哭着就会依着门框睡着,沉入一种梦境中去。

在经历了那些痛苦的经验之后,我就不对妈妈要求什么了,她脸上一旦有些要发作的意思,我就会自己迅速地跑到门外,免得她亲自动手,你看,我是这么地善解人意,这么地配合别人。

每当我讲到诸如此类的地方时,侗就会给我发过来一个忧郁的眼神,他说你是在说你童年过得不幸福,并说他的心里有些痛。

在我们聊天聊了一个多月之后,侗说:你等着我,我要到你的城市去找你,我一定要找到你,尽自己最大的力量拯救你。我不管你长得美或丑,我一定要见到你,让你今生幸福。

在他说了这些疯话之后,侗就从网上消失了,我一连十来天都没有在网上与他相遇。
无产阶级女孩/敏子 雨铭的承诺
很多时候的下午,我就坐在自习室靠窗户最后一排的一个座位上,捧着一本会计书一个人静静地发呆,而这时2003年秋天的气息从打开的窗户里扑面而来,慢慢地阳光暗了下去,夜幕来临。这时雨铭就会穿过外面漆黑的夜幕走进教室,然后坐在我的旁边,他身上会散发出一种闻起来像咖啡苦涩香气的味道。我非常喜欢这种苦涩的香气,他洁白牙齿发出的清新香气常使我怦然心动。我常常会有一种不自觉的冲动,每当他贴着我耳朵说话的时候,我都想吻他。

记得在我大一的时候,父亲就不再给我寄钱了,他从沿海一个城市发过来一封信。信上说:“每每,你长大了,现在已经18岁了,是个公民了。”然后他又在信的最后一行加了一句话,“你要理解我,我还要养家糊口。”我把这做成了一个书签,因为我觉得这是父亲给我的最后一件礼物了。在雨铭看见了这个书签之后,他的眼里就充满了对我的怜惜之情。

他说,你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然后我就给他讲我和父亲之间的事情。小时候,母亲出差不在家时,而这时父亲也从不在家吃饭,他每天都会喝得醉醺醺地回家,然后往床上一倒就睡着了,而这时我总是肚子饿得咕噜噜地叫,实在饿极了,就会爬到床上对着父亲的耳朵大声尖叫,甚至把他两只耳朵拉得红红的,但他就是不醒。常常等母亲回来后,就会发现我们的家像经过了一场扫荡,因为我会把冰箱里的西红柿、土豆和白菜叶吃得精光。

听完这些,雨铭就说那样的日子都过去了。从今天起,你就做我的女朋友吧,让我来保护你疼爱你,我会做你一生的爱人做你一生的英雄,让我们今生今世永远相爱至死不渝。

我仰起头,看着雨铭那张看起来很年轻的脸,他已经开始用剃须刀了,嘴巴周围有着淡淡的胡子茬。
无产阶级女孩/敏子 黑夜·猫
每当夜晚10点钟以后来临,我就会离开雨铭独自去上网。在侗消失了半个多月后,我差不多忘了他的时候,竟又与他在网上重逢。

侗说他们公司最近忙得一塌糊涂,但他一直没有忘记那个网名叫“无产阶级女孩“的女孩。而且听了我讲的那些事之后,他走在人群里常常会不由自主地心痛起来,所以他来了,就是想跟我做一个倾心之谈。

在我14岁的时候,家里就会有各种各样的声音爆发出来,终于有一天,父亲摔门而去,临走之看了站在门外的我一眼,脸上的青筋抽动了几下,大步出门而去。

隔着门缝,我看见母亲坐在床上一动不动,脸上平静得像一湖水,她打开收音机听关牧村的歌曲,一种好像从鼻子里发出来的声音,她听着听着就会泪流满面。

侗说你可以忘了这些不愉快的事,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我说,在那之后,母亲就很少有笑容了,她只是一遍一遍地听关牧村的歌曲,一种我至今仍不理解的歌曲。

在我上大学之前,我还记得我家养了一只狸猫,它和我一样,每天都悄无声息地走路,每天瞄好一个角落就静静地卧在那儿等待时光的流逝。那时我总是不由分说,跑过去抓住它的脖子把它从地面上一把提起,把它提成了一只弓着背的大虾米。然后把它放在我的被窝里,让它陪伴我度过那些寒冷的冬天和寂寞的日子。

后来,由于我睡觉爱胡乱翻身,那只猫被我用身体压了几次后就一命呜呼了,从那之后,我经常觉得我的被窝里有猫钻进来,到了最后竟会有老鼠钻进来,而每当此时我就会马上大叫起来,从梦中惊醒,而后透过房子里黑暗的空气,看到母亲睡梦正酣,她发出轻微的鼾声,我却再也不敢入睡,就这样一直裹着被子,静静地望着母亲,听着她的鼾声,一直坐到天亮,从那以后我就白天迷迷糊糊的,夜晚却无法入眠了。

在我与侗聊了两个多月后,侗说我们见见面吧,并且留下了他的真实地址和号码,我没有回应他这句话。
无产阶级女孩/敏子 父亲的家
在我上大三的时候,我和雨铭的感情也经历了一年半的风雨考验。那时我们经常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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