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年代--中国自由知识分子的命运-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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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红军攻入柏林,柏林立即全城大火,成为人类的‘恐怖之城’。”杂感用的
是诗一样的语言,有些意思和比喻需要前后照应着读,如果粗看,会有另外
的感觉。如第一句中的“恐怖之城”,忽略了那个引号,意思就不一样了。
还有:“为了我们现在也拿出了真的恐怖,而历史的胜利就从恐怖的火光里
照明了出来。”“全世界的人民围绕在优秀的民族及其伟大的领袖周围,却只
为了反抗流氓恶棍率领着被恶化了的民族,所首先肆行的横暴。”(《雪峰文
集》第3 卷348 页)我理解,冯的本意是欢呼胜利,但杂感用语晦涩,容易
产生歧义。毛的批件在对冯产生不满之后,读这样的杂感,容易产生另外的
联想。黎之发表在《新文学史料》上的一篇回忆文章中说:“只记得胡乔木
说过:有一次毛主席拿着雪峰的一篇文章说,冯雪峰的湖畔诗写得很好,怎
么文章写得这么坏。不知是否指的就是《火狱》。不过胡乔木又补充说:有
时主席一会这么讲,一会儿又那么讲。”
冯雪峰与周扬关系不睦,这常常使人觉得毛对冯的不满与周扬有关,
这种猜测有一定道理,但在没有可靠史料披露前,不能妄下结论。我理解毛
对冯的不满主要还是理论上的分歧。
然而,毛泽东怎么会看到冯雪峰的诗《火》、杂感《火狱》和那些寓言
的?它们分别编在诗集《灵山歌》、《论文集》(第一卷)、《雪峰寓言》中,
是江青还是周扬或别的什么人提供给毛泽东的?提供时附带说了些什么?这
些都还是个谜。
1946 年2 月,冯雪峰由重庆到上海。9 月间,上海国际文化服务社出
版了他的杂文集《跨的日子》。他给当时已到了张家口的丁玲写信,并寄去
了书,并请她转给毛泽东。
此事丁玲在《四十年前的生活片断》中有记载。她在1948 年6 月19
日的日记中写道:“毛主席告诉我雪峰那本书有些教条,我答不上来,因为
我没有看。雪峰那本书是寄给我的,同时有一本寄给毛的。”(《新文学史料》
1993 年2 期第8 页)这个记载很重要,它至少说明从1948 年起,毛就认为
冯有教条主义的毛病。毛看的那本书,就是雪峰的《跨的日子》。这本杂感
集,具体内容不说了,单看他谈的问题和文章的题目,就容易引起毛的不满。
雪峰杂感集的最后三篇文章是《新的骄傲》、《帝王思想》、《封建的意识与封
建的装潢》。丁玲日记说毛认为冯有教条主义,这是很要命的批评。熟悉毛
泽东思想的人都知道,毛一生对“本本主义”、“教条主义”等极为反感,而
且常以这种词汇否定一个人的一生。研究冯雪峰,这是一个重要的思路。
金岳霖的理想和无奈
西南联大的教授中,冯友兰和金岳霖的人生道路都很漫长,经历了许
多历史变幻。
冯友兰的命运,给中国知识分子留下许多启示,这人们已经说得很多
了。我曾写过一篇《晚年冯友兰》,说了我对他的理解。我对冯先生的学问
是门外汉,我感兴趣的是他的经历。我想从他的经历中看一代知识分子的坎
坷人生。我常常想这样一个问题:在同样的历史条件下,同样面临不适应,
这时决定一个知识分子选择的动力是什么?过去的理想、文化的传统能起多
大作用?也许这是难以说清楚的。但有一点,我觉得可以说,也容易找到相
应的历史事实,那就是一个人的个性。个性这东西,有时候和信仰和传统是
分裂的。在环境压力下的知识分子,信仰和传统的力量有时会很快消失,生
存的力量是决定性的。像冯友兰在“文革”中的转变,从他早年的行为中也
能找到相应的依据。台湾马逢华曾说过当年他和萧公权闲聊,说起清华旧事,
萧公权说,战前清华园教授同仁之间就流行这样的说法:
Whatever Daisen Says,it goes;
Whatever it goes,Chisen Says。
这话的意思是岱孙怎么说,事情就怎么做;事情怎么做,芝生就怎么
说(马逢华《记西南联大的几位教授》,《传记文学》52 卷6 期)。虽是学林
掌故,但我们却能从细微处见到一个知识分子的个性。面临同样的历史巨变,
冯友兰和金岳霖的转变有点类似。
1974 年冯友兰在《光明日报》发表《咏史二十五首(并序)》,这些诗
明显留有当时的历史痕迹。《冯友兰先生年谱长编初稿》中有“金岳霖来信
称赞《咏史诗》”的记载(蔡仲德编《冯友兰先生年谱长编初稿》524 页,
河南人民出版社),可见金岳霖当时的思想状况。
金岳霖的道路,和他同时代的著名学者一样,都是早年清华,然后留
美,回国做大学教授,虽然专业不同,但他们那一代知识分子的整体教育背
景决定了他们对政治的态度,这个态度简单说就是“参政意识”。金岳霖的
专业懂得的人不多,他当年在自己的专业领域已是首屈一指的人物,1948
年他曾和冯友兰一起当选为中央研究院人文组的院士,它是当时一个学者的
最高荣誉。金岳霖曾说过他一生对政治不感兴趣,但对政治不感兴趣,不等
于对政治没有见解。过去的知识分子,多数对政治是不感兴趣的,但同时他
们又都对政治保持有热情,金岳霖曾在许多公开发表的宣言中签过名,对学
生运动,他也和多数大学教授一样,有自己一贯的看法。金岳霖早年在西南
联大的学生殷海光曾这样描述当年金岳霖对他的影响:“在这样的氛围里,
我忽然碰见业师金岳霖先生。真像浓雾里看见太阳!这对我一辈子在思想上
的影响太具决定作用了。他不仅是一位教逻辑和英国经验论的教授,并且是
一位道德感极强烈的知识分子。昆明七年教诲,严峻的论断,以及道德意识
的呼唤,现在回想起来实在铸造了我的性格和思想生命。。。论他本人,他
是那么质实、谨严、和易、幽默、格调高,从来不拿恭维话送人情,在是非
真妄之际一点也不含糊。”(《殷海光林毓生书信录》第155 页,上海远东出
版社)
一个教授当年的风范给学生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可以想见金岳霖的
精神魅力。但同样一个金岳霖,在后来却突然发生了变化。他的学生王浩曾
说,金先生的绝大部分文章和3 本专著都完成于1948 年底以前。“金先生于
1949 年以前及以后追求了两个很不相同的理想。”对此王浩的评价是“所以
一个人如果多年来专心追求一个理想而中途忽然转向另一个理想,恐怕不易
得到像持续一个理想所能得到的成绩。”(《金岳霖学术思想研究》第48 页,
四川人民出版社)他先后参预了对杜威、胡适和罗素的批判,参预了对梁漱
溟、费孝通、章伯钧的批判。这个被他的学生认为“在是非真妄之际一点也
不含糊”的人,突然转变了。他的转变是一个时代知识分子的普遍选择,人
们对他的选择也许已不再苛求,但如何评价这种选择,从这种选择中能看出
什么东西,却是不容含糊的。王中江在《理性与浪漫——金岳霖的生活及其
哲学》中有一段话说得极好。他说:“对他50 年代以前的哲学的片面的批判
和否定,使我感到愤怒和痛苦。对此,金到底是如何感受的,我们已不能详
细得知了,但我忍受不了。从理智上,我同情他,一心想为他的所为作出辩
护,把他个人的悲剧性失误,转换成同时代的悲剧性曲折;但是,从感情上,
我不能原谅他,我甚至反感,我要求他对他自己的失误承担责任。”(见该书
255 页,河南人民出版社)金岳霖这一代知识分子,本来言论应该是最具独
立性的,但在历史巨变中,我们没有看见这种独立性。金岳霖晚年,对自己
的选择有很沉痛的反思,但他的话说得很含蓄。他说:“在解放前,我没有
搞过什么政治,那时我似乎有自知之明。我在解放后是不是失去了这个自知
之明呢?解放后,绝大多数的人都心明眼亮起来了,难道我反而糊涂了?我
也没有变成糊涂人。事实是既有政治,也是‘政治’。”(刘培育编《金岳霖
的回忆与回忆金岳霖》60 页,四川教育出版社)金岳霖其实在这里想要说
的是,多数人放弃了独立性,我也就不再坚持了。为什么要这样呢?金岳霖
说:“解放后,我们花大功夫,长时问,学习政治,端正政治态度。我这样
的人有条件争取入盟入党,难道我可以不争取吗?不错,我是一个搞抽象思
维的人,但是,我终究是一个活的、具体的人。这一点如果我不承认,怎么
说得上有自知之明呢?根据这一点我就争取入盟入党了。”(同上)
1957 年,金岳霖平安无事,不知这是否和他与毛主席吃过4 次饭有关,
但与金岳霖主动放弃自己的学术观点而尽可能迎合时代有关。关于金岳霖早
年的生活,我们现在知道的不多,知道的也多是关于他个人生活的一些趣闻,
如他和林微因一家的关系之类。我读过一些国内出版的关于金岳霖的书,感
到金岳霖这样的知识分子是读书人的楷模,身上有许多优秀的品质,学问好,
人又高雅,有中国人的机智(如他有作联语的嗜好),又有西方人的幽默。
从他晚年的谈话中,能感到他在做出违心之论时,是有过考虑的,不过他“终
究是一个活的、具体的人”。就个性而言,金岳霖大概属于比较软弱的人。
1922 年,金岳霖28 岁的时候,在当时的《晨报·副镌》上写过一篇长
文《优秀分子与今日的社会》(1922 年12 月4-5 日),这篇文章好几本关
于金岳霖的书都没有注意到。
了解青年金岳霖,这篇文章是很重要的。写这篇文章的时候,金岳霖
还在英国。文章是由蔡元培、胡适等知识分子在《努力周报》发表的《我们
的政治主张》而发的感想,蔡元培、胡适在这个主张里提出了著名的“好人
政府”的主张。从金岳霖的这篇文章看,他对中国的社会、政治、人情都有
很好的分析。特别是他对知识分子的理想,仍能给我们启发。第一,他希望
知识分子能成为“独立进款”的人,他说:“我开剃头店的进款比交通部秘
书的进款独立多了,所以与其做官,不如开剃头店,与其在部里拍马,不如
在水果摊子上唱歌。”第二,他希望知识分子不做官,也就是“不做政客,
不把官当做职业的意思。若是议定宪法修改关税的事都是特别的事,都是短
期的事,事件完了以后,依然可以独立过自己的生活。”第三,他希望知识
分子“不发财。如果把发财当作目的,自己变作一个折扣的机器,同时对于
没有意味的人,要极力敷衍。”第四,他希望知识分子能有一个“独立的环
境”,要有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在一起。
金岳霖年轻的时候,虽然对中国社会的利弊有清醒的认识,但并没有
失去信心。他说:“有这种人去监督政治,才有大力量,才有大进步,他们
自身本来不是政客,所以不致于被政府利用,他们本来是独立的,所以能使
社会慢慢的就他们的范围。有这样一种优秀分子,或一个团体,费几十年的
功夫,监督政府,改造社会,中国的事,或者不致于无望。”一个人如果不
特别健忘的话,他在年老的时候,应该回忆起自己年轻时的理想。金岳霖的
这篇文章是他专业之外的感想,也许他早已忘记了,但文章可以忘记,理想
却不会丢失,只是尘封在记忆中不愿再去提起,时代留给金岳霖他们这一代
知识分子的难题,是他们始料未及的。
杨树达的屈辱
杨树达是中国著名的语言文字学家。他在专业上的成就在同时代的学
者中被公认是最好的,陈寅恪、钱玄同、黄侃等均对他的成就表示过赞誉。
新中国成立,65 岁的杨树达走进了新的时代。此前,他是1948 年中央研究
院人文和社会科学组的院士,在新的环境里,他的学术地位同样得到尊重,
他是第一届中国科学院的学部委员。
杨树达是怀着十分喜悦的心情走进新时代的。1949 年9 月,听到政协
开会的消息,他曾写下这样的话:“辛亥以后,国事扰攘,将四十年,国民
望治甚殷,终归失望。人民军纪律严明,行动稳健切实。衰暮之年,或可及
见升平,是余之幸也。”(《积微翁回忆录·积微翁诗文钞》第293 页,上海
古籍出版社1986 年11 月版,下引该书只注页码)
作为学者的杨树达,在满怀信心迎接太平盛世。以他在当时中国学术
界的地位,他在生活上受到了很好的待遇,而且他和毛泽东有特殊的关系。
当年毛泽东在长沙时曾听过杨树达的课。“1920 年驱张一役,余与毛公同
事,故有违教一语也。”(345 页)50 年代初期,毛泽东每次回湖南,都要见
杨树达,后来杨树达每有不顺心之事,也常给毛泽东写信。以杨树达这样的
背景,他在学术上本来应该是心情舒畅,自由自在的,然而事实上,50 年
代初期,杨树达在学术上却极不顺心,他的遭遇是同时代著名学者不适应的
另一种典型。杨树达的专业与政治毫无关系,他又和毛有交情。50 年代的
任何政治运动对像他这样年老的著名学者,已不会有很大的影响。但他同样
陷于一种困境中,他的不适应和他同两个人的关系有关,而这两个人大体是
新时代学术的典型代表,在新的学术环境中,杨树达已感觉不到他在过去的
自由平静,而是处处要受人制约,这两个人,一个是郭沫若,一个是杨荣国。
先说郭沫若。
郭沫若在专业上和杨树达有相同之处,但在过去公认杨的学术地位要
高于郭。40 年代初,杨树达对郭沫若的《两周金文辞大系》就说过:“觉可
商榷处颇多。”(167 页)而郭对杨却是极尊敬的。1940 年12 月25 日,郭沫
若致杨树达的信中说:,“就整个言之,我兄于文字方法体会既深,涉历复博,
故所论列均证据确凿,左右逢源,不蔓不枝,恰如其分,至佩至佩。”(黄淳
浩编《郭沫若书信集》上486 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此后郭杨之间时有
信函往返、从论学的内容和行文的谦恭,能看出郭沫若对杨树达的学问是很
钦佩的。但令人沉思的是随着两个学者地位的转移,郭沫若对杨树达的态度
也发生了变化。以杨树达在中国学术界的地位,他的学术成果的问世,已经
很少有什么阻碍。
但不知什么原因,后来杨树达的学术成果问世,却需要由科学院来审
查。先是李亚农审查他的《金文说》,评价不高,还有唐兰,颇有微词。不
管怎么说,李亚农、唐兰总还是学者。使杨树达不能容忍的是当时的科学院
竟让根本不懂学术的人来审查他的著作。
对此,杨树达在回忆录中说:“科学院对于审查稿件轻视之,信任诸少
年不学者妄为评涉,余吁请再审《小学述林》时,曾予以讽戒。院中不省,
前感于《金文炼说》妄评事,愤不能忍,故上书主席言之。今日得毛公复云,
已将余缄交院,请其注意。明知此事将开罪于人,然若院人稍有天良,必当
力图改进,公审查之责于天下人,则余虽为人疾视,为学术计,仍所甚愿也。”
(400 页)杨树达当时还只是就事论事,没往别处想,没有想到是什么原因
使学术环境很快成为这样的。
杨树达的学术地位,公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