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失如来-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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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真的饿了,干脆坐下,一点点地吃起东西来。
周姨的手艺比她想象的好,而且所有的菜都是家乡菜,她一口气吃了许多。吃得差不多时,抬头看到李又维坐在桌子对面,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目光里似乎有一点儿伤感。
她忽然有点儿担忧,也疑心自己看错,脑子里正斟酌如何开口,他倒是先说:“薛苑,你不知道我多想把你像现在这样关在屋子里。”
这句让她本来还算平和的心情一下子再次绷紧,“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李又维身体前倾,扯过一张纸巾细心地擦了擦她的唇角。
“只有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薛苑,我喜欢你,不,应该是我爱你。我想把你占为己有,这也是人之常情。”
照例是深情的表白,薛苑却听得汗毛倒竖,压根儿不敢看他,胃口顿时也没了。她干脆放下筷子,极其冷淡地开口,“把我杀了做人体标本吗?这里还真是个犯罪的好地方。”
李又维无声地笑了,眼睛里全是她读不懂的意味深长,“人体标本?你看恐怖小说太多了。不过你放心,我可合不得。我可不想你死,你要好好活着,我那么爱你,怎么舍得对你犯罪呢?”
薛苑看他支着头,目光长久地凝滞在自己身上。他那双眼睛异样的坦诚,也异样的黑,但那黑中透出了星星点点的火苗,好像被点燃的火。“那你要我怎么想……”薛苑的声音低了下去。她觉得头痛欲裂,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二十四年的人生中的每一个生活经验都没有教会她如何处理男女关系。对于李又维那种丝毫不加掩饰的表白,除了无奈和茫然,她找不出更多的应对之策。
李又维本来就坐得笔直,现在更直了。
她听到他说:“我希望有人能陪在我身边,仅此而已。”有句话是没错的,人在这个世界上都会有孤独的时候,都会有寂寞的时候。现在在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那份孤独、惆怅的感觉几乎就像发了酵的酒一样,袭上他们心头。厨房里渐渐静下来,但是,在他们的心里,却似乎有种异样的感觉,久久不能散去。
第三十章 我不是适合你的人
薛苑简直想象不到这屋子里居然有那么多女人的衣服。柜子里的衣服极多,什么款式都有,旗袍、碎花裙子、衬衣、裤子等等。李又维没有多加介绍,但看到这些衣服的第一眼,薛苑就知道这些衣服全都是李天明画里的模特儿们穿过的衣服。
屋子里光线很好,因为刚刚吃饱喝足,被这暖洋洋的灯光一照,薛苑觉得的精神真是不错。
李又维则从衣架上扯下一件有着精致绣花、做工细腻的旗袍递给她,言简意赅地开口,“穿上让我看看。”
她因为无奈而头痛,叹了口气说:“你这又是何苦?我不是你爸爸画中的那些女人。”
“这个由我来判断,你穿上就可以了。”
他的话没有任何回旋之意,薛苑知道说不过他,只好妥协,“那你先出去,让我换衣服吧。”
李又维一离开房间,薛苑就开始试衣服。
屋子开了暖气,非常暖和,薛苑穿着露着手臂、小腿的旗袍也不觉得冷。之前薛苑没有任何穿旗袍的经验,只觉得穿起来非常麻烦,她一直穿惯了宽松的衣服,被这样紧身的旗袍一勒,感觉仿佛箍了一层东西。可是站到镜子时,才发现旗袍合身到她自己都诧异的地步。旗袍的样式并不太花哨,是短袖旗袍,长度刚刚没过膝盖。
好容易换好了旗袍,她扬声叫李又维进屋。李又维斜靠在敞开的门上,仿佛把自己的身体都交给了墙那样靠着,他对她穿的衣服不予置评,只是沉默地看着她。对这样的目光薛苑很熟悉,从小到大看得太多了,那是画家看自己作品的眼神,是一种审视和评判,或许还有更苛刻的成分。
“头发不对。”
“啊?”
李又维从衣柜的某个角落找出几只发卡递给她.“把鬓角的头发别上看看。”
虽然不清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薛苑还是照做了。
别上头发后她问:“你到底要我变成什么样子?”
他微微笑了,“这就够了。我几乎能想象,当年我爸就是这么看着你母亲的。”
他的目光看得薛苑的心底隐约不安起来,然而也不知道不安的根源在哪里,只能勉强一笑,扯了扯旗袍,“我很惊讶,这么多年过去,这些东西怎么能保存得那么好。到底还是过去的东西结实。”
“我爸保存的东西可不仅仅是衣服。”李又维微微抬起目光,目光眷恋地在她身上缓缓游走。
薛苑很好奇,“那还有什么?”
“跟我过来。”
薛苑这才知道李天明的画室就在这间屋子的隔壁。画室里随意散落着椅子,角落处有一个画架,画架旁边有只油画箱,散乱地塞着大小不一的画笔、铅笔。这间画室真是大得出奇,因为没有什么东西,因而显得更为空旷,仿佛说话都能听到回音。屋子开了一盏台灯,在画架旁边的桌子上疲惫地亮着。
薛苑诧异,“这么暗的环境,李先生怎么画画?”
李又维低沉一笑,“他心里看得见就行了。”
薛苑环顾画室,李天明晚年的大部分画作都是在这间画室画出来的,这个事实让她情绪稍微有些激动,虽然说事实上跟一般画家的画室并无区别。她看到正对自己的那面墙壁上密密麻麻地贴着画像,从颜色判断,多是素描稿,也有部分油画。
因为隔得远,她看不真切,本想走过去一点儿仔细看,李又维伸手在空中一指,却说:“去那里坐下。”
薛苑不明所以,“怎么了?”
“做我的绘画模特。”
薛苑看了他一眼,“李又维,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说。”
“你到底把我当成了什么?你的心情我不是不明白,你想超过你父亲,而我恰好有一张你父亲笔下人物的脸。你的所作所为让我觉得我被你牵着鼻子走。我不喜欢被人强迫着做事,但你又总喜欢这样。”
李又维看她,笑容一闪而落,“你要我表现出多大的诚意?谈恋爱?结婚?
都没问题。”
“不是不是不是,”薛苑连忙否认,斟酌着措辞,“做你的模特没问题,但这以后,我们可不可以恢复成单纯的朋友关系?我不是适合你的那个人,你说的结婚,在我听来就像笑话一样。”
“但是我不觉得这个是笑话。”李又维一本正经地说着,同时把她摁在一张雕花硬木凳子上,在她面前摆上一面镜子,让她握着一支笔,摆出个描眉的模样。薛苑只好照做,但是觉得自己动作无比僵硬。李又维从后面探过手来,帮她理了理头发,摆正她的姿势。他手指几乎没有温度,从她额角上擦过去后,又在她的耳边停下。
薛苑身体僵硬着,“怎么了?”
“具体的问题咱们接下来谈。从现在开始,不要动。”
李又维后退了几步,拿起相机对着她拍了若干张照片。薛苑只觉得闪光灯在眼前不时闪动,眼睛都花了,等到能再次看清楚东西时,李又维已经坐在画板后,拿起了油画笔,沾了沾调好的颜料,在画布上勾勒起来。
还在学校的时候,薛苑就曾经听过若干个专业模特的抱怨,说模特这种事情真不是人干的,一坐几个小时,动也不能动,要把自己当成跟画笔、颜料之类的工具差不多的道具,把自己想象成一个静物,无视别人对你的“关注”。
薛苑当时觉得自己了解她们的苦,可事到临头才发现根本没那么简单。她实在不能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物体,虽然李又维说“你不用那么紧张”,她却根本听不进去,一想到自己在被人观察,就觉得浑身没有一个地方不紧张,精神上的高度紧张也会引起生理问题,她渐渐地感到四肢变得麻木,好像有人在她身上施了魔术,以缓慢的速度把她变成一尊石像。
她的眼角余光可以看到李又维,他握着画笔,脊背却挺得笔直,棕色圆领的薄毛衣下,白衬衣领口朝外敞开,在灯光下异常洁白,简直刺眼。薛苑忽然想,李又维维沉默的时候远远好过他说话的时候。
真是度日如年,薛苑简直以为自己要睡着了。她依稀闻到了松节油的香味,这是她从小闻到大、太过熟悉的味道,这味道打散了她的全部思绪。
从小闻到大,这二十多年人生历程、记忆里的每一件事情,一点点地被想起来。
她想起许多平时根本想不起来的小细节。例如小学时的某次春游,车子坏掉了,全班同学步行穿过一片荒地,草地上的野草生长得桀骜不驯,油亮亮地在风里反射着夕阳的光;她还记得父亲带着自己去附近的小山林玩,她在那里见到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蝴蝶在阳光下飞舞,它的影子在地上画出美妙的曲线;她还想起某一天早上她去叫父亲起床吃饭,一推开卧室门,看到了满地的油画,所有的画都是未完成的,每一张画上的主角都是她母亲……
想到这里,她悚然一惊,按着桌沿,蹭地离座而起,大口地喘息。
李又维被惊了一下,放下笔,朝她看过去,声音里满是疑惑,“怎么了?”
“坚持不下去了,”薛苑冷汗淋漓,“我不想被画。”
纸上的轮廓基本成型,李又维看看时间,也放下笔,“那今天暂时到这里吧。”
薛苑长长呼出一口气来。
“不想被画,但你今天也坚持了两三个小时。’’李又维收好画笔,从画架后绕过去来到她面前,说,“为什么忽然不喜欢被画?”
“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情,”薛苑后退一步才解释,“我爸爸画了很多关于我母亲的画,他喜欢把画都铺在地上或者贴在墙上仔细观摩,整个房间都是我妈的脸。有一次我无意中看到,被吓得一晚上没睡好。”
李又维神情古怪地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伸手朝屋子里某个角落一指,用完全听不出感情的语调开口,“你去看看那边的墙壁。”
起初隔得远看不真切,刚才薛苑就猜测那是贴在墙上的画。现在她依言走近一看,好像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是的,画家多半有怪癖,她的父亲也是,但唯独没想到在这里看到这么多相似的脸。
每一张画上的人,都有着跟她那么相似的面孔――那是她的母亲,叶文婕。最奇特的是,每一张画稿都各不相同,或站或坐,姿态各不相同,表情也各不相同,微笑的,沉静的,大笑的,愤怒的,全都有。森然的屋内,薛苑哆哆嗦嗦地后退两步,几乎想要从这间阴暗的屋子里逃出去。
李又维冲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回来,同时一脚踢上门,拉她回来,一把揽她入怀,安慰她。
“别怕,习惯了就好了。”
门锁闭合的声音让她心惊肉跳,她根本不敢抬头.只是喃喃低语,“为什么你爸爸也是这样?”
李又维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用一种述说的语气慢慢开口。在薛苑记忆里,他的声音从来不高,大多数的时候都低沉而柔美,只是发脾气的时候非常锐利。此时,他的声音既不柔和也不锐利,更接近于某种音乐般的叹息。
“我爸爸心脏病发作之前,正在画一幅你母亲的油画。他没有照片,但要找回模特在眼前的感觉,就把这么多年的素描草图全都找出来贴在墙上。我爸对你母亲的痴迷到了这个地步,我想我对你也是。”
薛苑没有说话,视线从他的肩头越过去,再次在屋子里环顾一圈,是的,这里的第一张素描都是精品。她想起当年,母亲是怎样坐在跟这间屋子差不多的画室里,任凭那个年轻的李天明用细致的笔墨勾勒出她的轮廓。
“不是这么回事,”薛苑停了停,“你还是糊涂了,你要找的那个人是你想象里的薛苑,不是我。有一句话你应该知道,倾注感情而作的肖像画,都是这位画家的自画像,不是坐在那里的模特儿。”
“对我来说,没有区别。”李又维冷静地开品,薛苑从来没有听过他说话这样冷静,或许是因为环境不一样。
李又维继续表白,“我不需要知道过程,我只在乎结果。薛苑,我在你面前,没有说过一句假话。你知道吗?我费了很多时间,我走了很多弯路才找到你。我不愿意像我爸那样过一辈子。留在我身边吧,好吗?”
想不到话题又绕回原点。薛苑伸出手,试图推开他,“你又在说什么?”
他的声音柔软而又真挚,薛苑微微抬起目光,不知道是无奈还是苦笑,她就用这样茫然无措的脸看着他,直到听到他问:“薛苑,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的事情吗?”
“记得。”
“是的,我也记得。”
李又维记得,他小时候一家人还住在他现在住的那栋老房子里。他年纪虽小,但已记事了,他又比同龄人早熟,因此很多事情至今记忆犹新。李天明是出色的画家,但不是一个好父亲。对绘画的热情比对家庭的热情大得多,他每年有一半的时间待在国外或者是旅行的路上,剩下的一半时间则待在画室里。小孩子的好奇心总是比别人旺盛一点儿,李又维更不例外。李天明不喜欢别人进入他的画室,因此画室的大门总是锁住的。他可以锁住门,却不能锁住窗户,只要坐在窗外的大榕树上,画室的一切都一览无余。李天明作画时背对窗户,画板对正对窗外,画家里有时有模特,有时没有模特,模特都是年轻的、相貌姣好的女孩子,长着相似的面孔。
李又维坐在榕树上,看着一张张美丽的油画从父亲的手下诞生,画上那些年轻的女孩子形象生动,跃然纸上。虽然他年纪小,或许真得是基因遗传,他直觉般地知道那些画都是难得的杰作。
可李又维的母亲唐艺却不理解丈夫。唐艺生性温柔,性格就像绵羊般温顺,但绵羊被压迫久了也会如火山般爆发。
唐艺跟李天明从小就认识,算是青梅竹马,两人在国外的时候一直有来往,唐艺后来跟着李天明回国结了婚,本以为找到了一辈子的幸福,却发现他们的夫妻生活跟以前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同床异梦的生活开始了。
李天明有很多模特,她们是比唐艺年轻、漂亮得多的女孩子,而且一个人地出现。起初唐艺还不放在心上,认为这是为了艺术创作,直到叶文婕、闻瑜这些更美丽的女子的出现。
一年年过去,唐艺慢慢发现许多不堪的事实,丈夫的身体上有过背叛她的行为,心也不在她身上。他的全部心思都在画上,所以她恨他画里的那个女人,简直恨得咬牙切齿。她一点点地把自己逼迫到绝路上,最后,她放了一把火,烧掉了画室,带着李又维投奔了李又维的舅舅唐博刚。
剩下的二十来年里,他们都是一对怨偶,虽然没有离婚,但是就一直这样僵持着。也不是完全没有联系,有时候一家人也会在一起吃个饭、聊聊天,但就是不住在一起。李天明几次想接他们母子回来,每次都被唐艺和唐博刚拒绝了。李又维慢慢长大了,如果说他小时候脑子里还有“成为跟爸爸一样的伟大的画家”的念头,随着年龄的增大,这个念头却渐渐散去了。
或许真是因为基因的原因,李又维有很高的艺术天分,大学念的是建筑系,后来舅舅送他去了国外深造。
李又维在美国待了几年,过得逍遥自在,直到接到母亲忽然病逝的消息,他才匆匆回国,只来得及为母亲送终。回国后才知道另一件雪上加霜的事情,一直视他如亲子的舅舅唐博刚刚刚查出来了患了癌症晚期,已无药可医,终生未婚也没有子女的唐博刚就把全部遗产留给了李又维。这时,身为父亲的李天明却横加阻拦。
若干年的积怨猝然爆发。在灵堂上,父子间爆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争吵。吵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