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失如来-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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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口都不觉得累,因为要开门的缘故,萧正宇才不得不叫醒她:“玲莉,到家了。要睡到床上睡吧。”
张玲莉“嗯”了一下,扶着他勉强站起来。萧正宇推开了门,她径直走进去,也不换鞋,摸黑朝屋子里走,碰到疑似床的物体就倒下去睡。在旁边看着这一切的萧正宇只是无奈,帮她开了空调,脱下鞋子,再弯腰拉过被子给她盖上。
“明天早上我来接你。”
张玲莉轻轻的“嗯”了一声,恍如自言自语般说:“今天晚上,又维说他要回来,就这个月。”
萧正宇一惊,强自镇定着,使得自己的声音带着点笑:“那很好啊,但这几年他跟这个圈子脱节了吧,一时回来会不会有些不适宜?”
张玲莉低低地笑了两声:“你到底还是小看他了。”
萧正宇沉默片刻:“不论如何,这个担子你挑了这么几年,你也累了,他回来了或许你可以轻松点。”
壁灯灯光落在她的微翘的睫毛上,在眼睑下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这间高级公寓异常安静,显得空调的声音大得吓人,呼啦啦的,仿佛莫名的巨兽在有规律的呼吸。
很久之后她才嘟囔了一句。“他回来……很好……但……未必是因为我。”
萧正宇强笑:“是么,不是你还可能是谁。”
然而她却不再说话,翻了个身,把头埋在枕头里,沉沉睡去了。
她这一翻身,枕头下却露出了一个相框。萧正宇低头默默看着,那是年轻时候的张玲莉和李又维,两人坐在草地上,头并头的靠在一起,笑得阳光灿烂。照相的地方并不可考,但他们背后那栋有着紫色屋顶爬满常春藤的建筑却分外眼熟。他提起相框翻到背后,上面用英文写着两人的名字,日期则是十年前。
萧正宇脑子里千头万绪,唯一确定的只有一件事,也许他的脑子并不如自己想象的好用。他也许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但是此时却毫无对策。
他的车还停在酒店,于是打车回家。
在车子里手机响起来,是薛苑打来的,说自己刚刚在车上,太噪杂,没有看到他打来的电话。
他问她:“你还好吧。”
“很好,谢谢你的关心。”她声音非常平静,丝毫没有波澜,一两个小时前冲进电梯时的狼狈和无措荡然无存。
薛苑在电话那头沉默着,他也沉默片刻,才说:“明天可以来上班吗?不能来的话,我可以帮你给人力资源部请假。”
“不用了,我会按时去的。”
“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请尽管说。”
“嗯。”
果然如她说的那样,薛苑除了脸色比昨天稍差,眼睛略有红肿之外,此外几乎瞧不出异常。萧正宇一早到了到画廊,先送张玲莉去了办公室,又去找薛苑:“你还好吧?”
“很好,很好。”她也只是干瘪瘪的这句话,然后继续整理桌上的东西。
办公室里还有五六个其他女同事,一个个目光火辣的看着他。萧正宇在这样的目光中压根呆不住,更不方便多问多说什么,只是跟众同事笑了一下就迅速离开,走到门边还听到极低的声音飘过来:我跟你打赌,他俩的关系绝对不一般。他听得一愣,然后兀自摇头笑了。
接下来薛苑遭了殃,明明精神和心情不好,却还是要打强精神面对众人类似“你跟萧秘书什么关系”的追问,她想发作却没力气,抱着头,一句话都不想说。
“好了好了,别围着薛苑了,大家都换衣服化妆吧,马上展览就要开始了。”何韵棠的声音为薛苑解了燃眉之急。
何韵棠一直感激薛苑昨天帮她解围,此时看出她精神不济,但碍于新人身份,对环境不熟不好对这些八卦的同事发作,所以帮着她把众人打发走散开,自己拖过椅子在她面前坐下,倒了杯水递给她。薛苑接过杯子,没喝,先说了句“谢谢”。
“你也别奇怪,”何韵棠耸肩一笑,“跟萧正宇的消息,总是散布得非常快。大家八卦一点,都是正常的,大家都没什么恶意。”
“我知道,但我跟萧正宇确实没什么关系。”薛苑苦笑,心说我哪里有时间想这些。
“那就太好了!”何韵棠诡异的压下声音,目光在屋里暧昧的环过一圈,“我们也不过就是说说玩笑话,谁也不会真的对萧正宇有非份之想,他跟张总的关系,早就是众人皆知的秘密了。今天早上,两个人也一起来的公司,嘿嘿。”
她那种富有劝诫精神的八卦,薛苑不得不领情,抬起眼皮听下去。何韵棠却以为她有兴致,于是更加神秘开口:“曾经也有个很漂亮的小姑娘,很有勇气跑去跟萧秘书表白,结果第二天就拎包走人了,临走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们怎么问原因都不肯开口。也不知道到底被张总吓成了什么样子。”
薛苑勉强答了一句:“是吗。”
女人说起这些花边新闻来就像刹车坏掉的汽车一样,何韵棠也不例外,办公室里再无旁人,她叹口气后压低了声音:“张总这么些年没结婚,据说跟萧正宇或多或少也有些关系。具体的细节我是不知道了,总之,小苑,在博艺想待的久一点就不要跟萧正宇交往太密。”
薛苑打强精神,点了点头。看到她这副虚心受教的模样,何韵棠觉得成就感油然而生,于是拍拍她的肩头:“关于博艺的各种事情,都可以来问我,虽然我也知道不多,但好歹比你在这里多呆了三年。这里放眼望去,随便一幅画都是几千上万,都是所谓的高雅艺术,光线靓丽,但这背面的事情可没那么光彩了。”
第七章下
随后的几天展览会照常进行,人流量虽然不如第一天大,也相当可观,诸事繁杂,忙得脱不开身,才送走一位客人,接下来是更多参观者的询问。
但她并不介怀,甚至恨不得这样忙下去,最好可以一分钟都不用考虑自己事情。薛苑不但忙自己本职工作,其他人的工作也是能帮则帮。看在领导的眼睛里,绝对是个“孺子可教”的新人。没过多久,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她,走在路上都经常会被人行注目礼。
忙忙碌碌的一个星期结束,面临的下一个事情,就是毕业。
举行毕业典礼那天,薛苑回了趟学校。图书馆二楼的报告厅坐得满满当当,空调的功率远远不够,加上穿着极其不透风的学士服,人人眼睛都睁不开,汗水顺着眼睫毛往下滴。天气一热,什么毕业感怀也没有,只把不得早前拿了证就闪人。
学校领导大概也是认为这里实在不适合久呆,毕业典礼进行得非常迅速。“结束”两个字一响起来,毕业生们蜂拥般往外挤。薛苑抱着两本证书,听着耳边嘈杂的嗡嗡声,挤来挤去还是人,看来看去都是人,一瞬间只觉得何去何从。
四年前的九月来到这所学校,觉得自己和这里格格不入;四年后的今天面临毕业,那种格格不入的陌生感仿佛发酵的酒一般,越来越入骨。
各自的朋友圈子约好了晚饭时间,三五成群的分批离开,照相的,回宿舍打包的,搬家的等等。
薛苑不想回寝室面对满室狼藉,也半点不想跟同学照相,实际上前来邀请她合照的人也不多——她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这大学四年在别人眼底是何等的怪物和特例独行,三岁的差距,骨子里的不认同感,隔阂无论如何都在那里存在着,像一根刺。四年过去,人际关系乏陈,除了丁依楠,可以说一个朋友都没有。
薛苑说:“依楠,你不用陪着我,自己去找朋友吧。”
丁依楠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这怎么行,你一个人孤零零的,我玩着也没意思。”
薛苑忍不住拥抱她:“没关系。”
因为天气太热,两人脱了学士服,交还到辅导员手里,然后站在报告厅外的钢琴旁等黄湾过来。
“这么些年,你后悔过吗?我看得出来,你对绘画啊,艺术设计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丁依楠看着她,“其实,我也就现在才会问你。”
“我也不知道,”薛苑苦笑,“我尽量让自己不去想。”
“我一直觉得非常对不起你,”丁依楠说,“大一的时候,不应该跟她们一起排挤你。”
“我没怪过你们,”薛苑摇头,“我到底是你们的姐姐,怎么会怪。那时候我在你们眼底,是又清高又可恶吧。”
“老实说也许都有,”丁依楠想起这大学几年,颇多感慨,“你那时候考进来的时候,文化课成绩似乎是全校第一吧,实在高的离谱,你还那么漂亮,满身都是书卷味,跟我们太不一样了。加上你又比我们大,自然觉得你高不可攀。你那时候不爱说话,也不爱笑,总是板着脸,一个人在图书馆默默的看大部头的书,独来独往的,就更加难以接近了。”
这些都是她之前没有想到的。薛苑默默听着。
“接触之后才发现你真是个好人,”丁依楠拉着她的手,“虽然我也是大三才发现这个事实,但我很高兴我没有错过你。”
她满不好意思的笑了,薛苑也忍不住会心一笑,扶着她的肩头在原地打了个转:“黄湾来了,小两口亲热去吧。我在学校到处转转。”
“你去哪里?”
“去教室看看。”
她从图书馆一楼报告厅出来,先去隔壁大楼的展厅看了本届毕业生的学生的优秀毕业作品——其实参观过不止一次了,可她还是想去再去看看。展厅里的参观者只有寥寥数人,远远不如一两个月前的盛况。国画,水彩,油画,雕塑,种类繁多;论质量比,和博艺画廊的展出的作品的确有着相当的距离。
但这自然也是难免。真正的画画天才,两千年来全世界也就只能数出那么几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能掌握娴熟的绘画技巧已经相当难得了。现在的年轻学生受到了千篇一律的教育,思想上大都雷同,绝大多数人所能想到的都有前人珠玉于前,所谓优秀的作品不过是比别的作品多一点儿灵感或者多一点感动吧,但也够了。有的时候也许就是那么一点的灵感和感动,最终诞生出了不起的大师。
人的脚是会自己认路的,从展厅出来,熟门熟路的找到了艺术设计系所在的教学楼,空空的大楼里几乎看不到人。已经是七月初,低年级的学生都已经放了暑假,只剩下大四的学生了。
她推开一楼角落的那间教室。十余套画板画架毫无任何规律的分布在教室的各处,凳子东倒西歪得张牙舞爪,只要一个不小心就会绊倒,那是彻底“不欢迎来客”的姿态。(奇*书*网*。*整*理*提*供)临近正午的阳光,在阳光中飞翔的尘埃,散落的画笔和颜料,涂抹着各种颜色的废纸团子,明明那么潦草和零乱的教室,在薛苑的长久注视中,似乎焕发出了跳跃的,灵动的生命。
薛苑找到曾经属于自己的座位,扶起凳子坐下,恰好画板上夹着张四十厘米的画纸;她灵感一动,随手从地上捞起半截炭笔,在白纸上挡开一笔,随手勾勒起来。
她不知道画什么,可笔却不由自己控制,仿佛了有了意志,在纸上游走不停。大学四年,所有专业课里,她最拿得出手的一门课也许就是素描。
夏日天气炎热,一个人在教室坐得太久,汗水从后颈渗出来,衬衣粘糊糊的贴在身上,怎么都不舒服;此时却顾不得这些细枝末节,握着铅笔的手依然如飞,直到碳素笔的碳芯全部用尽。此时她才认真的看自己刚刚画出来的东西,绝望的叹了口气,重重把笔一扔。
深思中有不合时宜的声音插了进来:“速写?画的是你家?”
她回头看了来人一眼,空白着脸转了过去。
“难道忘记我了?我可是一时一刻都没有忘记你呢。薛苑,”身后的脚步声临近,柔滑的声音和呼吸在后颈回转,一只手从左侧探出,帮她把额角被汗粘住的头发挑开一缕;薛苑心情不论怎么低沉阴郁也忍不住愤怒,欲拍案而起的那一瞬身后人巧妙的退到她身后半米处,她扑了个空,只看到他露出笑气定神闲的微笑来。
这张脸想不记得都难。偏偏还是自己上司的上司。薛苑冷着一张脸:“又是你!”
她端坐不动,李又维双手插在衣兜里。他本就个子高,穿着笔直的黑色裤子,从薛苑的角度看上去,宽肩窄要,完美的线条从肩到腰一溜烟滚下来,衬得一双腿出奇的修长。
他不介意薛苑冰冷的脸,和善得简直是幼儿园的老师:“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在张玲莉面前你不是这个样子吧,我不知道你原来这么跟老板说话。”
薛苑头都没抬:“上位者仪不正行不端,其下效尤,仅此而已。”
尖刻的讽刺却让李又维相当愉快,他轻拍一下画板:“有精神了吗。这几天我看你人都要瘦了一圈了。”
本想问一句“你什么时候看到我瘦了一圈”,终于忍住,竭力让自己显得心平气和:“你这么缠着我,到底要干吗?”
李又维却长久不语,从她头顶上弯下腰,下巴几乎插过她的头发。他观摩着那副粗糙的素描,又问:“这幅素描画的是你家?我记得你家是在江南的汧镇吧。”
她勉为其难的“嗯”了一声,心里想着他如果敢接机把手搭在自己身上就打回去,可李又维的双手规规矩矩停在衣兜里,一丝动静也无。
“看来,你画技并不好。”
她硬邦邦地回答:“我知道。”
“素描是搭建结构,要有空间感,层次感,用简单的线条勾勒出明暗和空间,非常考验技巧和手段,”李又维的手从她肩头越过去,在画纸上指指点点,“你做不到这一点。看来你在绘画上相当欠缺天分,又或者是基础太差,连点面线的基本功都没有打好。”
“我一样知道。”
“素描,特别是速写,是所有绘画形式里最有意思的一种,也是判断一个人天分的主要标志,”李又维声音一变,说,“这类信手的素描有时候比精心绘制的作品更深刻。黑格尔认为这类的素描是奇迹,这把是全副精神直接贯注到灵巧的双手上,在一霎那时间的创作中把作家的心灵中所含蓄的一切都揭示出来。其实也就是我们的那句古语,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薛苑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一样,仰头看他一眼,他的头在她的正上方,表情不太真切,下巴的印象倒是深刻,倒三角,顶角圆润,下颚稍稍前凸。
她别开视线,声音较刚刚轻柔很多:“这个,我也知道。”
李又维喉结一动:“去给我拿只碳笔。”
她站起来去拿笔,空出来的座位他自然取而代之。递笔给他的时候,才想起自己为什么要乖乖听话——很有可能,是被他那通长篇大论迷惑了心神。4020电子书Jar电子书下载乐园+4020
李又维拿着碳笔,猛然在画上荡开一笔,在她的原作上修补起来。他细节抓得极稳,在屋檐下补上一笔;在石板边上添两株小草,在桥身上勾勒出砖块的形状,在流水里渲上一层倒影。
微妙之处在于细节。他的话一点也没错。速写的风景画直接象征着随着画家水平的高低。水平低的作品,在短时间的凝视后,你会以为什么都看见了;但是更高明的速写,所用笔墨未必更多,同样的简简单单,却能在人欣赏完后激发人的想象,引起思考。
薛苑的视线未曾又一刻离开他的手和他手下的画。就像之前无数次看人作画的过程,观看的时候从来不知道这样的凝视会得到什么结果。事过很久后才会知道,不论那幅画是好还是坏,注视时带着的那份期待的感情,永远是真实的。
他画画的时候好像变了个人,玉一样的脸和大理石板的表情,看不到任何一点笑容。世界在他身边荡然无存,没有声音,没有人影,没有颜色,没有时间,惟一存在的就是黑白颜色。最后,他放下笔,低沉声音开口:“把窗帘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