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石榴-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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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拖到晚上呢!他赶紧拿上一元钱就往外跑。宿舍旁边有个学生食堂,食堂里有个小卖店,店里有公话,三毛钱一分钟——比现在还贵。一元钱,能打三分钟吧。叶凉快快就把号码拨了——其实号码哪里用他刻意去记?不知不觉就刻在心上,怎么磨也磨不掉了,要知道,这数字就是一根线,这头是他,那头是家。虽然这“家”是要过了别人手的:他听见小卖店的老板娘高高的叫阿妈的名字,听到狗吠听到摩托车跑过听到有人过来买酱油,熟悉得一摸就能摸着,人却在千里之外,异乡异客人生地不熟。他鼻酸,忍得很辛苦,阿妈一句长长悠悠的“喂——”却把他惹哭了。没有声音的那种,只看泪珠大滴大滴的往下砸。
“阿凉啊?是阿凉啵?”
“是……”声音都变了,叶凉赶紧咳几声,把变了的音清掉“哎——阿妈!……我到了…………恩,都挺好的……六个人一间……恩恩,满敞亮的……没有,这头还热着,真的!我没骗你!你听见锅头(知了)叫不?没有?这头真的很热,北方人叫‘秋老虎’嘛……恩,天冷了我会穿……家里怎样?哦哦……那阿爸呢?哦……”叶凉看着表盘上的数字长了腿一般的 往三靠去,狠了狠心让话断了,心里却藕断丝连,牵着扯的疼,疼到肝里去。
叶凉把话筒合上,“嘀”一声响得清脆,他和家就这么断了……
忧伤把他团团围住,坐在电话机前怎么也起不来了。
“一块一!零头给你抹啦!”那声音跟打雷一个样儿,看把叶凉给搅的,羞都羞死了!自己流的那些泪都让人看去了!多丢人!都上大学了还哭家!
“小子嘿!想家啦!大个人啦!小子小子怎么能跟没离过家的姑娘一样!”说完就嘎嘎的笑,笑得花白眉毛一抖一抖的,叶凉烧着脸,蹭过去把一元搁玻璃柜台上,转身就落荒而逃了。
也好,这么一搅,起码不那么难过,不然,他一个人什么时候能把那团忧伤化开?
习惯罢,习惯就好了……
有好多东西是要靠习惯来的,比如孤独。
叶凉是那种不擅言辞的人,加上心上有事,低着头进进出出,和同屋的交往也是淡淡的。其实,一个新的集体在组合初期,就是成员之间的相互试探期,有点儿投石问路的意思,大家都小心翼翼的收好刺,把最好的那面亮出来——一个月,一个月就差不多了,试探完毕,知你这人到底怎么回事,看看你像个大而化之的,在你面前就能放开了,就能热起来——像叶凉这种,少言少语,整个人都神神道道的,一天都没多少时间见得着:一早人就没影儿了,晚上又晚晚才摸进来,轻手轻脚的洗漱,轻手轻脚的铺床,轻手轻脚的翻身,把人都活隐形了。
活成隐形的人,谁能和他热得起来?热不起来你就成了个“X”。未知数。人对自己不了解的事物的反应基本有两种:一种是好奇,死粘上去要看个究竟;另种是敬而远之,保持距离以策安全。见面点头,转身以后相敬如宾。开学俩月以后,这宿舍里的格局差不多就定了。和谁谁去上自习,和谁谁去嘬一顿,和谁谁去“泡”谁谁去“钓”,都定了。结果叶凉哪组也没“和”进去。他就这么独来独往,有课的时候早早去教室里头蹲着看书,课本也有,从图书馆里借出来的也有,边看边等开课。早饭是不吃的,省下了。没课的时候,他就往两个地方去,要么图书馆,要么走街串巷翻箱倒柜的找——找吃的,找活儿干。
学校东门南路的早市,就是这时候让他翻出来的。附近的农人想躲着城管躲着工商挣两个钱,天还黑抹抹的就摆出来,菜啊蛋啊鱼啊肉啊都还“睡”着呢,新鲜。去买的都是“知道”的,早早去,一是新鲜,二是便宜——比市面上便宜一半还多!叶凉最常上那儿买的是腌菜,两元一坛,就着馒头,这就是生活了。
在动手写叶凉充满饥饿的大学生活时,我刚好看到路遥的《平凡的世界》,那里面对于饥饿的描述让我所有的想象都苍白无比。
我从未受过饿。
饥饿离我太远,我能给出的仅仅是“叙述”,外观,表面,没血没肉,离心还远着呢。感觉是很难“换位”的,在这方面,想象永远不是真情实感的对手。所以,我回避了叶凉在遭遇饥饿与拮据时的情感和心理。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现在,我和这男人面对面坐着,外面有轮船过江的呜呜声,他垂着头,下巴在讲述时一点一点的往胸前挂,声音平静无波——那是淡定生活养出来的。整个访谈过程中,他都勾着头,我眼神一错,他又成了十七。那个勾着头在寻寻觅觅叶凉。我搞不懂他怎么就成了现在这个人。他也是。我们都不敢往“来路”看。虽然我们现在正在谈论“过去”。
有时候,彻底的把一个人的来龙去脉挖出来,摊开,放在面前仔细去寻找他的成长和变化是件很可怕的事。
那些成长太“寂寞”了。
“寂寞”太多太久就成了孤独。
我们可以忍受寂寞,却没办法忍受孤独。
我相信,十七岁的叶凉——把自己活得“孤独”的叶凉,他也有“热闹”的欲望。只是没有实现的机会。
别人当他是独行特立,独来独往的独行侠,潇洒得很。可人毕竟是群居动物啊……,你总有想说的时候,说的时候还不能自言自语,得有听众,至少要有一位——不是猫,不是狗,是人,是你的同类。叶凉也是人,他当然会有憋着满肚子话想说的时候,可他又不会主动上去“搭”人家,几十个同学都是点头之交而已,这些苦闷都是隐秘的,怎么好倒给 “点头之交”?家里倒是有听众,阿爸阿妈都会静静听他说,可是代价太高,他付不起。叶凉就这么“孤独”着。他所有的幸福都集中在“书”这死物上了。
那所大学里有三个图书馆,两百五十万册,还说少了。叶凉他最常去的是老图,老图老图,老房子了,用青石板造的,外表寻常得很,进去就知道舒服,冬暖夏凉。先是一个大门厅,往左右舒展,连着一排一排的大窗户,夏天的时候,门口几十棵白杨都长好了,叶子墨绿,互相碰着擦出海的声音。树海。特别是傍晚,残阳斜照过来,把枝叶的影子都剪到窗上,再过了窗贴到书架上,书本上,桌椅上,甚至人身上。叶凉是老图里最后走的那几个,他在等太阳下山把叶的影子贴到自己身上。那些时刻,他心里平静如水,堵着的心事退潮一样散掉,空了,只有那些树啊、光啊、影啊——很幸福的。
尽管前面还有一堆的孤独,心事,饥饿等着他,但这幸福是实实在在的。如此一来,叶凉怎么能不死死抓住这浮木这稻草这上帝?你说不清他“信”得有多虔诚,都恨不能让书把自己埋了!看的时候下狠力——他偏好那些有“重量感”的书。厚重,大量的字——这实际上是肉体的饥饿反射到精神里的效果——看这些厚书,像是吃一顿饱饭,囫囵下去能是个“饱”。他照三顿这么上图书馆,坐着看,坐累了就挪到最后一排书架后面——那儿对着一个大湖——慢悠悠的走着看,也能歇歇眼,看到要紧的时候便站住,咬紧了那些字,单着脚站着,左脚累了换右脚,右脚累了换左脚。他只顾着收书上的风景,哪里想到自己也成了别人眼里的风景……
说实话,这大学里上万个学生,一个有心把自己遮起来的人哪那么容易就成了别人眼里的风景——都是有由头的。首先是照面的次数,要够;其次是这人的行为,多少得有些特点,不是惹眼,是“特点”;最后,把人家收成风景的那个,要有心,就是心够细。
雷振宇注意上叶凉并不是在车站那第一面。他从九月初开始就在车站接新生,半个多月,接的师弟师妹多了去了,谁记得谁啊!叶凉也没张出众的皮,印象是留不下的。后来系里分派这些个高出一两届的下去探新生,他进了叶凉那间,一屋子人东拉西扯盖天盖地,热闹着呢,就看叶凉低着头坐在角落里,偶尔抬起头看看他们,眼睛亮亮的,都笑的时候他也捧场做个笑——是个怕生的……——这才是第一印象。而后是中秋,师兄师姐下来拖师弟师妹去“团圆”,又是他去叶凉那屋。五个家伙都跑了,剩叶凉孤零零一个正往自己床上搬那些洗晒好的铺盖,床和书桌中间的空子太窄,正好卡那儿了,憋得他,要进进不得要退退不了,雷振宇一来,解围,抱住铺盖让叶凉往上接,他看了几眼抱在鼻子底下的铺盖——花红柳绿的被套,过时过远了的。一团乡气。
他站在底下边说出来意,边等叶凉理好床上那堆东西,只见叶凉越理越慢,越理越慢。他也不急,笑笑的仰头看他,意思是,时间多得很我等你。叶凉抿住嘴,左边出来一个小酒窝,这酒窝在他脸上时断时续的配合出一个表情:为难……
他偷眼看了看雷振宇——没什么走的意思,就无奈的把嘴唇摆好,酒窝收回去,嗫嚅着冒出一句:“我还要看书……不好去了……谢谢……”
这话回的!连他自己都觉着不地道,于是又牵扯出后面的话来,想到一句说一句,越扯越多,破绽就这么被他的话一个个送出来,雷振宇就站在下面笑:“去吧!热闹热闹!那么怕生以后怎么混!”
他也不点出他是在敷衍,就这么四两拨千金。再拒绝就是你叶凉不会做人了。
叶凉垂下头,又摆出几个酒窝,终于从床上爬下来,跟着雷振宇走了。
他们去的地方是个西餐厅,那晚包场,整层楼都是他们专业的,一到四,全齐。热闹果然是热闹,先是混场面,一群一群的认识,然后是一小群一小群的坐下谈,再几个几个出去谈,都忙着混脸熟、搭关系。该奉承的奉承该说笑的说笑,叶凉缩在角落里,想躲,备不住雷振宇拉了几拨人过来,师弟师妹师兄师姐的叫,给他撑场面,想他多少也能结识几个,可他就会坐着、脸红。雷振宇叹了口气:还真是怕生……
这样折腾,雷振宇那些好意倒是让叶凉受足了罪。人来人往几拨后,再没人过来这头了,好了,消停了。雷振宇一想,线他也牵了,场面他也撑了,一个学长在这场合该做的他都半点折扣没打的做了——人各有脾性,慢慢来吧。过去嘱咐叶凉几句,他也忙自己的去了。经过这两次,他算是把人和名字搭一起了,和这些一道存在记忆里的是那个“怕生”。就这么多。
足够了。
够让事情发展下去了。
叶凉沉默是沉默,在某些事却做得一板一眼的,比如“叫人”。这么沉默的他让他开口打打招呼“叫人”,不太容易的。可是他有张嘴叫人的习惯——小学六年让老师养出来的。初中,高中,一直到大学,根深蒂固。不叫他就觉得心上过不去,难受。尽管这个口开得千难万难,他还是开了,声如蚊呐,叫“XX老师好”,“XX学姐好”,“XX学长好”,记得姓的他就加上姓一起叫,不记得的就只是老师学长学姐这么叫。他声音真的太小,好些人给他叫过后都没听见就这么过去了,没给他应声。他脸红红的,可下次还叫,声音仍是那样小。
雷振宇也让他叫过。那天他和外系一个同学往主楼上上课,已然是迟了,两个人飞一样往前窜,他们上,叶凉下——显然是看见他们了,叶凉赶紧暗暗清了清嗓子,叫了两声“学长好”,雷振宇在前边,什么也没听着,倒是后面那个耳尖,回给他一个挥手,算是告诉他听见了,两三秒而已,人早没了。两个人在教室里坐定,上课,上到中途无聊,一个就说了:“哎!刚才你学弟叫咱们呢!真新鲜,我都上三年了不见有人这么叫……”
“啊?谁?”
“啧!那个啊!不爱说话,人瘦瘦的!”
“哦……”雷振宇嘴巴应了一声,心里就知道了——那个怕生的……
“你小子傲得很哪!人家开口叫一句多不容易!你还不应!摆明了打击人家积极性!”
“啊?他说什么了?我没听见,跑太快了……”
“没什么,叫‘学长好’,两声,下次你给点心啊!学弟都这么懂事了学长也得象话不是!”
“哦。”雷振宇忙着做笔记,应得很简单,心倒留了。
“哎,你那学弟是南边人吧……他说‘学长好’的调子特有意思,下次你注意听,真的……”
“哦。”
这是个小插曲,那一个在下一秒就由说话的调子引到礼拜天和女生宿舍搞联谊那头去了。就是上课上到犯困时的调剂嘛,谁也没真往心里去。雷振宇只是想着下次见到了仔细听听。
机会总是不会缺的,同个专业,有些课得合起来上,再加上一些公共课,上上下下,总有碰见的时候。那天晚上果然又见着了,叶凉还是声音小小的叫,雷振宇可是事先留了心去听的,当然听到了。那调子,生生涩涩的,居然还有点点天真……
以后,两人路上碰见了,都叶凉先开口,雷振宇应声。习惯已经养成。有那么一两次,雷振宇得了凑巧仔仔细细看了叶凉从“预备”到“开口”的一段过程:先是不小心把要他“叫”的那个人给瞧见了,然后抿出左边一个酒窝来,眼神左右游移,要走又走不掉的那种为难,接着,看“目标”一步步近了,他手攥紧了掌心里的笔,慢慢迎上去,多痛苦似的,脸都熬红了,“目标”终于到来到跟前,他勾了头慌慌张张叫一声,人家回完他,错开身子走掉了,他攥紧的手才一点一点的松开……
看够了,雷振宇浅浅笑了一下,他决定,下次坏了叶凉养起来的习惯。
这次他先开口,他说:“叶凉!”
叶凉傻了。一脸的意外灾难。好不容易挤出一句“学长好……”,以为雷振宇跟往常一样,回完就走,谁知他不走了!站在那里就说,滔滔不绝,叶凉顿时手忙脚乱,都不知怎么站才好了。
“这人可真有意思!”雷振宇想。
你一旦觉得一个人有意思就收不住了,开始可能是无心的,慢慢慢慢,从无到有,就刻意了。
先是发现他上课的时候很喜欢坐第三排的角落,仔细看看,这位子很有些讲究在里面,它能把课听得一清二楚又不至于惹来任课老师的提问。再着是发现他上课时总是把那个孤零零的酒窝给露出来,死死盯着讲台上那个人看,多深情似的,眼神都是实的,简直把人家当本活动的书去听,从不管讲着的那人讲得有多糟(你得承认人在表达上天生有差别,有的人一肚子精彩,笔下步步生莲花,经过那张嘴再出来却成了和稀泥),有好几次,那些表达有“少许”障碍,讨不来好的给他眼神一鼓励,就不顾一切了,一讲两堂课,中间都没带歇的,底下睡倒一大片算什么,又不是为他们讲,为着听的人讲!往往到最后,就剩小猫两三只,他的头就成了向日葵,讲的人走到哪儿他转到哪儿。雷振宇就在下面浅浅的笑,再见到他的时候带着笑,有时走在路上,冷不丁就想起了也是笑——怪有意思的。那时他还没想到一见一个人就要笑意味着什么。
雷振宇这人,怎么说呢?聪明,从容不迫的那种,不动声色,做得特别到位,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你在前边惹麻烦,他在后边滴水不漏替你收拾,完后还让你觉着自己帮忙帮得特别是时候。真的,聪明……。不然叶凉后来也不会归了他。他那时十九,聪明够多了,就是缺经验,经的事少,再加上这种事,等于是在他的生命里劈开一道叉,该往左还是往右?往右是原来那条:实际的,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会走,时间到了该结婚结婚该养孩子养孩子,他本来就不是个轰轰烈烈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