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吉利萨雷-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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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它,就是它,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塔纳巴伊小声嘟哝着,竭力不去正眼看他的老伴。
他们两人都不难想起有关古利萨雷的往事。年轻的时候,塔纳巴伊犯过错误。为了避开这个令人难堪的话题,他瓮声瓮气地对她说:
“喂,干什么老站着,给我热点吃的。我饿得都象只狗了。”
“我这是在想,”她回答说,“这就叫岁月不饶人呵!你要不说这是古利萨雷,我都认不出来了。”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以为,咱们俩的模样就比它强?每样东西都有它的黄金时代。”
“我也那么想,”她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又好心地取笑说,“说不定每天晚上你又得骑上你的溜蹄马出去转悠了吧?——我批准了。”
“哪能呢,”他尴尬地把手一挥,转过身去,背对着老伴。对玩笑本可以一笑置之,而他,却不好意思起来,于是便爬到草棚的搁板上取干草去了。他在那里折腾了好半天。他原以为她把这事忘了,看来,她并没有忘记。
从烟囱里冒出缕缕炊烟,老伴把冷了的午饭热了热,而他,却还在摆弄他的干草。后来,她在门口,大声喊道:
“快下来吧,要不饭又凉了。”
以后,她再也没有提起过这桩往事来。本来嘛,又何苦呢!……
整整一秋和一冬,塔纳巴伊细心照料着溜蹄马。古利萨雷的牙全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牙床,他便把麸子煮熟,把胡萝卜切碎喂它。看来,他把马又调养好了,这本是意料中的事。可眼下拿它怎么办呢?
不,他下不了狠心把马扔在路上。
“怎么办?古利萨雷,咱们就这么站着吗?”塔纳巴伊用手推了推它,马摇晃了一下,换了换脚,“噢,你等着,我马上就回来。”
他用鞭把从大车底部挑出一个空麻袋——那是用来装土豆给儿媳妇送去的——从里面掏出一小包东西。里面放着老伴为他烤的路上吃的干粮。他顾不上吃,就把这包东西忘了。塔纳巴伊掰了半块饼子,撩起棉袄的下摆接着,把饼子捻碎,送到马眼前。古利萨雷呼哧呼哧地闻着饼子的香味,但却张不开嘴来。于是塔纳巴伊伸过手去喂它,往它嘴里塞了几小块饼,马开始咀嚼起来。
“吃吧,吃吧,兴许咱们能对付着赶到家的,是吧?”塔纳巴伊高兴起来,“兴许咱们能悄悄地,慢慢地赶到家的,是吧?到了家就不怕了,我和老伴会把你调养好。”他一边喂着,一边说着。口水从马嘴里流到地颤抖的手上,他高兴极了,因为口水有点热气了。
于是,他抓起溜蹄马的缰绳。
“得了,咱们走吧!别再站着了,走吧!”他坚决地命令说。
溜蹄马迈起腿来,大车吱咯作响,车轮又慢慢地在路上滚动起来。于是,老人老马又漫腾腾地走将起来。
“没一点劲了,”塔纳巴伊在车旁跟着,还是想着马的事,“古利萨雷。你今年多大啦?二十了吧?好象还不止。看来,有二十好几了……”
第02章 他头一回见着溜蹄马,已经是战后了。 上等兵塔纳巴伊·巴卡索夫在西线和东线都打过仗。日本关东军投降之后,他就复员了。总而言之,这六年的士兵生涯,他差不多是一步一步艰苦地走过来的。老天爷保佑,他的运气还不惜:就是一回坐车时震伤了,另一回一块弹片伤了胸部。他在野战医院里躺了两个多月,后来又赶回了自己的部队。
可是当他回到家乡时,车站上的小贩们都管他叫老汉了。得了吧,这多半是开玩笑。不过,塔纳巴伊对此并不恼火。他当然不算年轻了,但是也不能算老。看上去有点老态;打了几年仗,面孔自然是饱经风霜的了,嘴边也掺杂几根白胡茬了。不过无论体格,无论精神,他都是结结实实的。过了一年,妻子生了个闺女,后来又生了一个。两个女儿现在都已出嫁,有了孩子了。夏天常常回来。大女婿是个司机,常常把两家人都带上,开着汽车,到山里来看望老人。是的,老人们对女儿和女婿毫无怨言,就是儿子不怎么争气。不过,这说来话长……
那阵子刚刚胜利,在回家的路上塔纳巴伊感到,好象真正的生活服下才开始。心情舒畅极了。在沿途的一些大站上,都有管乐队迎送过往的军用列车。妻子在家里等着,儿子快八岁了,该上学了。塔纳巴伊在车上的感受,仿佛是第二次获得了生命,仿佛万千往事,都已不值一提。真想忘记一切,真想一个心眼只考虑未来。而未来,看来是简单明了的:要过日子,要抚养孩子,要搞好生产,要盖房子,总之一句话——要生活。对此,不应该再有什么干扰,因为过去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保证今天能最终过上这种真正的生活——人们日日夜夜梦寐以求的生活。正是为了这种生活,人们才在战场上流血牺牲,争取胜利。
于是塔纳巴伊感到,他得赶紧生活,赶紧生活!为了未来,他应该贡献出自己毕生的精力!
开头,他在打铁铺里论大锤。他原本是这方面的巧手,现在好不容易又摸到了铁砧,于是他从早到晚,挥着胳膊,使劲锤呀锤呀,使得那个铁匠忙不迭地翻转着锤子下烧红的铁块。直到如今,他的耳际还不时响起打铁铺里叮叮当当的声音。这种声音常常能压倒一切忧虑和操心的事。那阵子粮食奇缺,衣衫破烂,妇女们光着脚板穿胶皮套鞋,孩子们不识糖味,农庄债务累累,银行帐款冻结——对这一切,塔纳巴伊挥舞铁锤,表示不屑一顾。他使劲抢着大锤,铁砧叮当作响,蓝色的火花四下飞溅。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使劲挥着锤子,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切都会好转的。最最根本的是,我们胜利了,我们胜利了!”仿佛锤子也在随声伴唱:“胜利了,胜利了!”在那些日子里,不止他一个人,几乎所有的人,都成天陶醉在胜利的欢乐之中,仿佛胜利可以代替面包似的。
后来塔纳巴伊到山里放马去了。是乔罗说服他去干的。已故的乔罗当时是农庄主席,整个战争年代他一直担任这个职务。由于有心脏病,他没有入伍。但尽管在后方呆着,却衰老得厉害。塔纳巴伊一回来,立即就看出来了。
换了别人,未必能说服他离开打铁铺,改行去放马。但是乔罗是他的老朋友了。从前他们两人一起入了团,一起宣传过集体化运动,一起清算过富农。特别是他,塔纳巴伊,当时可积极哩。凡是上了富农名单的人,他一个也不手软……
乔罗到打铁铺找他,终于把他说服了。看起来,乔罗对此相当满意。
“我真担心你一头扎进打铁铺出不来了,”乔罗笑眯眯地说。
乔罗一副病容:骨瘦如柴,脖子细长,凹陷的面颊上,满是皱纹。天气再怎么暖和,哪怕到了夏天,他也照样穿着那件脱不下身的绒袄。
在离打铁铺不远的一条水沟边,他们找了个地方蹲下,开始交谈起来。塔纳巴伊不由得想起年轻时候的乔罗。那阵子,村子里数他有文化,是个出众的小伙子。他为人稳重,厚道,大家都敬重他。塔纳巴伊可不喜欢他的厚道。在一些会上,他常常跳起来,狠狠地批评乔罗在对敌斗争中不能容忍的软弱性。他的这种批评常常十分尖锐,简直象报上的社论似的——凡是他在读报时听来的东西,他都能背出来。有几次连他自己都感到那些话的分量。不过结果往往还不错。
“你知道吗,前天我进了一趟山,”乔罗说开了,“老人们都在问:是不是当兵的都回来了?我说,是的,凡是活着的,都回来了。‘那什么时候他们才来接活呢?’我回答说,已经都在干活了:谁在地里,谁去了工地,谁在哪儿。‘这些我们早知道了。可谁来放马呢?他们得等我们断了气才来吧?好在我们也活不了几天了。’我都感到过意不去。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提这个呢?战争一开始,我们就让这些老人进山放马了。一直到现在,他们还在山里。我不是对你一个人才这么说,这种活儿可不是老人们的差使。成年累月在马背上颤着,日日夜夜不得安宁。到了冬天,夜里的滋味够人受的!你还记得杰尔比什巴伊吧?他就是那样在马鞍上活活冻死的。而这些老人有时还驯马呢,说是部队需要军马。你倒不妨试试,上了七十岁的年纪,再让魔鬼拖着你这个山坡坡那个山沟沟跑跑着。连骨头都收不回来。得好好谢谢他们:总算挺过来了。可那些当兵的一回来,鼻子翘到天上去了。说什么出了国了,世面见多了,让他们去放马就不愿干了。他们说,干什么非得让我去荒山野岭里东跑西颠呢?就是这么回事。所以你一定得帮帮忙,塔纳巴伊。你要去了,到时候我就好让别人去了。”
“好吧,乔罗,我先跟老婆商量商量。”塔纳巴伊回答说,一边在心里却想开了:“什么样闹腾的日子没过呀,你呀,乔罗,却还是老样子。一到好心肠,自己却一点点耗尽了。兴许,这是个长处。战场上形形色色的事见多了,待人接物还是厚道点好。兴许,这才是为人的根本?”
到此他们就分手了。
塔纳巴伊朝打铁铺走去,但乔罗忽然又叫住他:
“你等等,塔纳巴伊!”他骑马赶上了他,在鞍鞒上弯下身来,察看着他的脸色,“顺便问一句,你没有生气吧?”他低声问道,“你知道,怎么也抽不出空来。真想能坐下来,象从前那样,好好谈谈心。多少年没有见面啦。我原以为,仗打完了,日子会极快些。可现在的操心事,一点也不比过去少。有时候连眼都合不上,脑子里纠缠着各式各样的念头。怎么办呢?得把生产搞上去,让大家吃饱,还得全面完成各项计划。现在的人,可不比从前了,都想过得好点……”
可他们始终没有找到机会,坐到一起促膝谈心一番。而岁月无情,到后来就为时晚矣。
就这样,塔纳巴伊到山里放马去了。在那里,在托尔戈伊的马群里,他头一回见到了那匹才一岁半的浑身黄茸茸的小马驹。
“老人家,你给留下什么宝贝呀?马群可不怎么样,是吧?”当他们清点过马的匹数,从马栏里放出马群时,塔纳巴伊对牧马人挖苦说。
托尔戈伊是个干瘦老头,满是皱纹的脸上没有一根胡茬。他身材矮小,象个半大的孩子。头上扣着一顶老大的毛蓬蓬的羊皮帽,活象个蘑菇。这类老汉动作敏捷,专爱挑剔,喜欢嚷嚷。
但是,托尔戈伊这回却没有发作。
“马群就是马群,都那样。”他心平气和地回答,“没什么好夸口的,你放一阵子,就会清楚的。”
“老爷子,我这是随便说说的。”塔纳巴伊小声和解地说。
“有一匹好马!”托尔戈伊把落到眼上的羊皮帽往上推了推,蹬着马镫,微微欠起身来,挥着鞭子指点着说,“瞧那匹小黄马,就是在右边吃草的那匹。有朝一日,会大有出息的。”
“就是那匹圆滚滚的?看上去,骨架子小了点,腰短了点。”
“这马发育慢些。等长大了,肯定是匹千里驹。”
“它有什么好的?哪点出众呢?”
“天生的溜蹄马。”
“那又怎么样呢?”
“这种马少见。要在过去,就是无价之宝。赛马的时候,若能抢上这种马,把脑袋搭上也舍得。”
“得,咱们瞧瞧去!”塔纳巴伊提议说。
他们催赶着马匹,在马群的外没跑着,把小黄马轰到一旁,然后在它后面赶着。小公马不反对跑一跑舒展舒展筋骨。它高高兴兴地抖动了一下额鬃,打个响鼻,跑了起来。那马迈着整齐而迅速的溜蹄马的步式飞跑起来,犹如脱弦的飞箭。它跑了大半个圈子,想跑回马群里来。塔纳巴伊兴致勃勃地观赏着小黄马的飞跑,大声叫好:
“啊!瞧,跑得多快!瞧!”
“可你刚才怎么悦的!”老马倌忿忿地回答。
他们策马在溜蹄马的后头小跑着。象观看赛马时的小孩子那样,大声嚷嚷着。他们的喊声仿佛在催赶小公马,它跑得越来越快了,跑得那样轻松自如,不乱步伐,稳稳当当,象在飞似的。
他们不得不让自己的马大跑起来,而那四小公马却始终保持那种溜蹄马的节奏继续跑着。
“你看,塔纳巴伊!”托尔戈伊在飞奔的马上挥着他的帽子,大声叫道,“这马的听觉特别灵,就象手碰上一把刀子那样。你瞧,它听到喊声,更加来劲了!哎,哎,哎!”
当小黄马终于回到马群时,他们才不再去管它,可是自己却因为策马飞奔而久久不能平静下来。
“太好了!谢谢你,托尔戈伊,你养了一匹好马。看了都叫人心里痛快!”
“是好马,”老人同意说,“不过,你得留神,”突然他变得严厉起来,一边用手搔着后脑勺,“别夸奖了。夸奖多了,反会不吉利的。不到时候,先别嚷嚷。一匹出色的溜蹄马,好比一个漂亮的姑娘,追逐的人可多哩。姑娘家的命运是:落到好人家手里,就会开花,让人高兴;落到哪个坏蛋手里,瞧着她都叫人难受。一点办法也没有。一匹出色的马,也是一样。弄不好,就毁了它。跑着跑着,都会失蹄的。”
“不用担心,老人家,要知道,这种事我也在行,不是小娃娃。”
“那倒是。这马的名字叫古利萨雷,记住了。”
“古利萨雷?”
“对。去年夏天我的小孙女上这儿来玩了。这是她给马起的名字。她可喜欢啦。那阵子,它才是一周岁的马驹子。记住,叫古利萨雷。”
托尔戈伊是个爱唠叨的老头。整整一宿,千叮咛万嘱咐的,塔纳巴伊只好耐着性子听着。
第二天,塔纳巴伊把托尔戈伊和他的老伴送出七俄里之外。剩下空空的毡包,往后该由他的一家人来住了。还有一座毡包留给他的帮手住。可是帮手一时还没有着落,暂时只有他一人留下。
分手时,托尔戈伊再一次提醒说:
“小黄马先别碰它,也不让别人管它。开春了,你亲自驯它。你要注意,千万小心点。等马上了鞍,你转的时候,别使劲赶它。你要是乱扯缰绳,弄错了溜蹄马的步式,你就把这马给毁了。还有,你得注意,开头几天,别让马在劲头上喝多了水。水淌到腿上,会生湿癣的。你要是出门,把马骑来让我瞅瞅,要是我还没咽气的话……”
托尔戈伊和他的老伴走了,带走了驮着家什的骆驼,给他留下了马群,毡包和重重叠叠的山……
古利萨雷哪里知道,关于它引起了多少话题,往后还会引起多少议论和风波呢!……
古利萨雷照样自由自在地生活在马群里,一切依然如故:还是那些山,还是那片草地和河流。只是原来的老汉不见了,换了一个牧马人了。那人穿一件灰色的军大衣,戴一顶有护耳的军帽。新主人嗓子有点沙哑,不过声音很洪亮,很威严。马群很快就跟他搞熟了。既然他喜欢,就让他到处遛遛腿吧。
后来下雪了。常常下雪,老也不化。马这时得用蹄子刨开积雪才能找到草吃。山风把主人的脸吹得发黑,一双手变得又粗又硬。现在他穿上毡靴了,还穿上一件老大的羊皮袄。古利萨雷全身长起了长长的毛,可它还是感到很冷,特别是到了夜里。每逢朔风凛冽的夜晚,马群都一声不响地紧紧地挤成一团,身上蒙着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