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风无月-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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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来皇子被册爲太子,常有这麽一碗药备著呈上,喝下此药,三年五载,一些寻常毒物已经不能伤及身体,一般的皇子公主还没资格喝这个药的。” 他说的诚恳,我看看那碗卖相不佳的汤药,狠狠心,捏著鼻子向下灌。 幸好倒不太苦,就是有股刺鼻的腥味儿。 头发还湿著,刘童过来,端著护发用品。我一看就皱眉头:“不用那些,梳顺就行。” 他低头把托盘放一边,先拿厚巾替我吸去发上的水珠,然後取出一柄象牙梳子来替我把纠结的头发梳顺。太医躬身退了,估计他要去向皇帝复命。我想我应该是没中那个欲断魂的。 等我的头发梳顺了披在背上,皇帝出现在侧间的门口。 “这间屋子不及你那间精致,还住得惯麽?” 我点点头,洗了热水澡,精神很放松:“不错啊,这里比那边暖和。” 皇帝点点头:“可能是门窗都闭著的缘故。你累了一天,早些睡吧。朕再看会儿折子。” 我点点头。不过,老觉得有哪点不大对。皇帝的龙床上一向只能躺皇後—— 要是皇帝去嫔妃的宫中,同榻过夜倒无妨。若是皇帝在自己的寝殿召幸妃子,妃子不能在这里过夜,咳,那个,完事之後就要离开,或者是去偏殿独寝…… 我这个,在这个床上睡一夜,不会明天一早就被拿著把柄问罪吧?皇帝看我的神情,微微一笑:“规矩是人定的,现在情境不同,作权宜之计,不要紧的。” 你倒是现在这麽说。 不过现在我也没其他办法,走一步算一步吧。皇帝在桌案那里,手随意翻一翻,端起一边的茶碗。视线被放下的帘帷挡住,我也确实困了。明天的艰难,交给明天吧。今天的我,只想好好的睡一觉。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形容我这些天的避世生活,再恰当不过。皇帝这里竟然出乎意料的清闲安静。因爲绝顶的权势集中于此,反而令得我享受到灯下黑的轻松。皇帝忙他的,我闲我的。 头发用根素色丝带系起来,正服外袍都不用穿,披一件不知道是什麽皮毛做的裘衣。本来还不到穿这种衣服的时候,可巧前天下了一点小雪,算起来,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内府的人已经送来冬衣,样式富丽非凡,精工细织,摸起来沈甸甸的倒是很有手感。可是要让我穿……我从那次典礼之後就讨厌厚重的衣服,觉得骨头都会被压断一样。这件衣服是皇帝的。说是去年做好之後节气已经转暖,所以一直压置没穿。集百腋而成裘,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衣服轻暖柔滑,漂亮之极。裴德让人翻找厚衣,皇帝笑著拣出来,说银色穿在袍服外倒不好看,所以顺手丢给了我。那一瞬间有种错觉,仿佛他并不是皇帝,而是个认识很久的朋友。 说起来,虽然他居心不明,但——除第一天的晚上,其他时候他对我都算温存客气。 手里的书又翻过一页,小陈在身後说:“主子,要用些茶点麽?” 我摇摇手:“中午吃的多,不要了……” 他欲言又止,我倒奇怪:“想说什麽就说吧。” 我又不是那种动不动要打人杀人的,干嘛对我还谨慎成这样啊。 “主子……”他走上前来把我正在翻的书合上:“皇上快下来了,主子不起来接驾?” 屋里只有我和他,我笑笑不当事:“我不接他就回不来了?反正昨天也没接,前天也没接,干嘛今天巴巴起来接?” 小陈嘴唇又动了一下,却没有再说话。 “明侍书这两天在做什麽?” 小陈顿了一下才说:“一直闭门不出。”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明宇除了那张字条,就再没有给过我消息。明宇,我真的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 现代的生活,让人们变得懒惰。就算勾心斗角的事还是有,但是与这些古人相比,差的远的多。我本来就不是工于心计的人,和以前的同侪相比都远远不及,更不要说和皇帝,或是明宇相比。 皇帝对我有没有善意?明宇对我,有没有恶意? 算了,想这麽多做什麽?我文不能文,武不能武。也没有什麽可以明哲保身的办法,连一点点的小聪明都没有。从以前起就是一个笨拙的人。这样的人,就算皇帝不把我当一颗棋子使用,我也不一定能长长久久太太平平的活下去吧。 所以,虽然身边迷雾重重,我还是可以放任自己,先享受现在这一刻的甯静。 虽然也有不甘心…… 外面有足步声响,我才懒懒坐起来,小陈机伶的把鞋子放好,我刚把脚伸进鞋子里,还不及穿好,皇帝已经进来了。我慢慢躬身,比一般速度慢很多。这麽慢当然有我的道理。皇帝的步速是挺快的,我的腰弯到大约十五度的时候,他已经到了我跟前:“别多礼了——你今天都做什麽了?” 我的目的已经达到,腰迅速直起来,比弯腰的速度快了几倍也不止。皇帝虽然声音还精神,但脸上却有掩不住的疲倦。 刘童托著一个玉碗进来,甜香四溢,皇帝深深吸口气:“好香,你吃什麽点心?” 我没来及说,皇帝已经说:“给朕也端一份来。” 咦?这时候的人也懂得欣赏鲜奶点心吗?我没插上话,刘童已经应声出去了。 “唔,”皇帝吃的很开心,不吝称赞:“味道很特别。” 不特别才怪,这里的人哪里知道现代那些点心的作法。 我趁机说:“已经这麽久了,我想,宣德宫应该已经打扫的很干净安全了,我搬回去住,也省得在这里碍皇上的事儿。” 他又拿起一块小点心:“宣德宫没有这里暖和,你这些日子养得挺好,别一回去又折腾瘦了。” 我闻言低头看看自己。因爲这屋里的确暖和,裘衣里面我就穿了件单衫,很清楚可以看到腰,腹,腿。还有脚。始终不习惯这里的布袜子,袜口是系绳,系松了,就会滑下来,在脚踝处松松的堆一圈。系紧了,就勒的难受。在现代的时候,觉得化纤不好。到这里,才觉得尼龙真是一项跨时代的惊世伟大发明。啊,说远了。我是想说,低头的时候,看到自己从趿著的鞋子里滑出来的脚,脚趾白净圆润,的确是比以前……多长了许多肉。基本上这双脚不用来走路,我不大出门,出门也不是被人擡著就是扶著。脚不用来走路,自然养得越来越好看。除了稍稍长一些,就象是女子的脚。皇帝应该比我还早发现这些变化。 比如,昨天晚上……那个时候,他握著我脚腕,手指轻轻搔弄脚心。一直很倔强的不出声的我,在这种卑鄙的攻势之下,只好乖乖求饶。没办法,我怕痒,很怕。这个弱点不幸被皇帝发现之後,被他彻底利用。 长日无聊,在屋里可以想通很多事,但是皇帝的心思,我始终捉摸不透。要回宣德宫的事,我已经提过几次,每一次都被皇帝轻描淡写的化解了问题,始终没能离开这里。到现在我都记不得自己提了几次,七次,八次?也许更多,我已经记不清了。 刚才虽然是把话又说了一次,可是在话没有出口之前,我就已经预先不报希望。只是还是说了出来。 皇帝挥一挥手,内侍本已走近,又退了几步。我在心里叹气,认命的站起来替皇帝宽衣。 皇帝比我高,伸开了手,很坦然的站著任我服侍。一切和昨天,前天,大前天……一样。 我是怎麽变成这样的?我不知道。沧海变成桑田,又是怎麽变的?我也没见过。 可是我自己的改变,又是怎麽发生的?皇帝忽然伸手点在我的鼻尖上:“又出神了?” 我赶紧回神,手臂环过去,把皇帝腰间的饰带结解开,顺势脱下了整件外袍。 沈厚的丝绸搭在臂弯,我再踮起脚尖去解皇帝头上的正冠。 屋里很安静,外面的风扑在窗纸上,轻轻的哗哗作响。 入冬前宣德宫最後一天。那一天的惊险,当时没有感觉,过後才知道害怕。生死其实只有一线。 这件事已经过去许久,但是余波仍然在这後宫中荡漾不休。 最後的处置结果,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没有说是毒,只说是泻药。而且刘嫔也被开脱出去,只拿下头的顶罪。她本人,罚了一个治下不严,德行有亏,削了夫人的衔,降爲美人。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一点都不意外。明宇说过,这些宫中的女人,个个有来头。 不知道幕後黑手是谁,大概也没有人去关心。反正,我又没有死。不过我想,就算我死于那奇毒欲断魂,事情也不会有太大不同。 这个念想在心头转了一转,原来暖意融融的内阁里面,竟然好象有一丝冷风从脖子後吹过。皇帝很精明也很细心,问了句:“冷麽?” 我胡乱点头,拿了衣裳退下。内侍将外衣接去,又将在屋里穿的家常衣服递给我。这一件是布衣。虽然是布衣,却有隐约的暗线花纹,精致非凡。握在手里暖暖融融,没有丝绸那种必然的凉意。皇帝只穿著单衣,裴德不知道何时进来了,正低声回禀什麽事情。 皇帝把衣裳接过去,说了句:“别等朕用晚膳了。” 我摸不著头脑,看裴德已经把斗篷又拿出来。 原来他是要出去。切,谁等你啊,我自己吃不知道多自在多开心。 虽然皇帝不在,可是晚饭还是按皇帝的规格摆上来。我虽然胃口满好,但是一低头看到自己的身材,还是略略克制,只吃了一碗饭,没再添。但是省饭的後果,是菜多吃了不少。 晚饭後抱著一杯茶,慢慢踱步回寝宫。皇帝不知道何时已经回来了,坐在桌畔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我愣了一下,他擡起头来。嘴里溜出一句:“吃了麽?” 他一笑,没有说话。 我抱著自己的茶坐在陈锦铺华的椅子里,一声也不响。 过了不知道多久,坐在桌边的人动了一下,回过头来: “白风,朕有事情,要和你说。” 我擡起头来,皇帝目光灼灼,精光四射,与刚才那副神思不属的模样判若两人。 “我知道从你受封接册以来,有无数的疑问。”皇帝居然很通情达理的说:“我欠一个解释,原来我以爲这不必要,但是,现在看,如果早些说,一切可能都会和现在不一样?” 我不急著问他的解释,我先问:“会有什麽不一样?” 他可能没想到我会这麽问,顿了一顿,嘴角有一点苦涩的笑意:“总之,是会不一样。” 我看看他,又低头看看自己的茶杯。我不知道哪里会不一样。 其实我也在想,如果当日我不惜一死抗命不当这个侍君,现在的情形又是什麽样。可惜我胆小,没试一试。现在想来,有些遗憾。 皇帝接著说:“第一次知道你,是亦妃呈了一首诗上来。天街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当年朕还没有登基爲帝之时,她已经在身畔,也曾画眉调脂,夜半观星。後来,什麽都变了。看到那首诗的时候,心里不是不吃惊。但也知道,她绝写不出这样的诗文来。无独有偶,第二日贤妃也呈了一首诗,工丽精巧,写的是,一片冰心在玉壶。贤妃小名冰儿……我心里更觉得疑惑。” 他把一张纸向我推近了些:“你看看这张。” 那张纸显然曾经折成很小的一叠,但是又重新摊平压直过。上面第一句是“锦瑟无端五十弦”。我的记性不算太好,可是也绝对不是今天事明日忘的烂记性。这首诗我印象很深,因爲,这是我在冷宫卖的最後一首诗。 来接诗的,不是宫监,可我也没有看见他的脸。 “库银的事,原是朕没有想到那麽多。刘福借机将库银亏空的事扯上来,令你……” 啊啊啊!我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原来那个库银还真是他给我的!这个人…… 原来我挨打还有他的份在内! 他伸过手来握住我的手:“朕随裴德去看你,你形容委顿,憔悴不堪。虽然你陆陆续续卖过不少字,可是依然被逆境所困……” 我磨著牙,说的好听!可是看看你做的那些个事情,哪一件是真的爲我好了? “原来我曾经想过,留一位没有什麽背景,不致引来外戚之祸的女子在身边。可是……我身边并无可以与我并肩站立的人。或是眼界浅窄,心地狭隘,又或是心计深重,别有用意。况且,女子在这宫中,要守多少规矩,就算是一个英气勃发的女子,被一重重的宫规约束,上有太後,下有内房,三宫六院多少女子争嫉……朕想过立一位侍君,而这时,恰好遇到了你……” 我心里也明白,但听他说出来,还是有松一口气的感觉。 早猜到他是这麽想的。不过还是不知道他爲什麽要…… 他喝了一口茶,眼光垂下去:“大礼那天晚上……本来并不想,但是……” 我脸上一热,急忙摆摆手:“那个就不说了。” 皇帝握著我的手却紧了一紧:“那晚是我燥进,对不住你。” 我脸简直要烧起来一样。我,这个,说话就说话,爲什麽一定要扯到那件事。 皇帝的紧握的手有些抖,好象,也在紧张似的。爲什麽呢。心里突然冒出疑问。爲什麽这麽久都没有坦诚相告,偏偏今天把什麽都说开。是出了什麽事?还是将要出什麽事? 而且……他的概括能力太好,三言两话把所有事都一带而过。总觉得他说的太简略了,好象略过了所有过程,略过了……一些我不明白,也不知道该如何去明白的重要事情。 试探著问:“你是不是……有什麽决定?” 皇帝的手在桌角轻叩,很有规矩的声音。然後我听到他说:“上一次没有同你商量,立你爲侍君。这一次,朕问问你自己的意思。” 我看著他,然後听到他说: “白风,你想不想做皇後?” 我想我是听错了,要麽就是皇帝说话口齿不清。居然听到皇後两个字。 “咳,皇上,你……” “白风,朕想让你做皇後。” 皇帝讶然:“自然需要!” “不要!” 皇帝一哂:“白风,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前天你怎麽说来,人无德不立,事无理不行。你今天怎麽无理取闹了!” 我被他堵的说不上来话,茶倒端上来了,皇帝拈起杯,小小啜了一口:“你慢慢想,不答应总得有个不答应的理由。” 他一甩袖子,悠悠闲闲喝茶。我坐在锦圈椅里,弓著腰瞪著眼,恨不得踢他两脚。皇帝倒不介意我怒目相对,居然把茶啜的“笃笃”响,大失体统…… 我磨牙握拳……他是有意的……他一定是有意的! “我知道,你也知道,这後宫中,暗流涌涌。”皇帝忽然收了脸上的笑意,正色说:“哪个宫墙根儿下没有埋骨?哪宫的梁上没挂过冤鬼?朕不是不知道,只是纵然知道,却无处入手整肃。王朝代代更替,朝例政局代代不同,後宫却分毫不变,屹立不倒……有如万年坚冰。” 他声音低沈,我脑子一下冷下来。 “你想我做什麽?不妨直说。”我慢慢说:“其实你完全可以不必和我商量,直接升我,我也不会以死相抗,不过也不会积极的想做什麽事。你既然这样说,必是有什麽事得我主动去做。” 皇帝击掌一笑:“我果然是没有看错人,白风凡事大而化之,心中却样样清楚。” 我冷冷一笑:“清楚有什麽用,世人皆醉你独醒,难道你好快活麽?你我都心知肚明,在刘嫔那个盒子里下欲断魂的不是小小宫女,可是你装不知道,我也装不知道。那个要杀我的人,还是好好的活著,说不定明天就再送我一盒子毒药。你想让我早死早超生,直说就好,零零碎碎这麽磨,我怕我还没磨死先磨疯了!” 皇帝静了一刻,说道:“我知道你的委屈,也知道你害怕。是朕的过失,令你有朝不保夕之感。只是,常言说,外敌易破,内贼难辨,心魔更是至死方消。大留朝几百年来,外族不得侵犯我国土,长治久安之下,朝堂上藏污纳垢,後宫更是不见血的屠场……朕并不是不想整肃,可是独木难支,一个人终究是力不从心。” 我嘴唇动了动:“我没手段没心机没靠山,我也帮不上你什麽忙。” 他不说委屈二字还好,一说到这两个字,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心里觉得酸苦难当。如果有选择……如果我能选择,我怎麽会当这不尴不尬的破侍君?我更不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