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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柏杨全集-第1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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规定要购全票,这真是新鲜规矩,不知道是谁发明的。记得我们乡下,军警老爷固然是半票,儿童尤其是半票,君坐过火车汽车没有?儿童岂不都是半票乎?为啥偏偏看电影没有半票?真是年头大变。尚请军警老爷,高抬贵手,多赐原谅,非柏杨先生昏瞶也,而是电影院乱定规矩也。
   半票观众是从「半票读者」演化而来。虽然「读者」和「观众」不同,但其意义固然是一样的和一贯的焉,广义的「观众」似乎应该包括「读者」。我们现在主要的是要了解「半票」的意义,了解之后,则读者也罢,观众也罢,其成份都可一目了然。
   美国诗人杰佛斯先生有两句诗,那两句诗是讽刺他的同胞美国佬的,曰:「我们是容易就范的,一种合群的民族,洋溢着柔情,精于机械,且迷恋奢侈品。」台北《文星杂志》曾为文曰:「除了『精于机械』一项外,用它这两行诗来形容今日中国的半票读者,再恰当不过。」该文对「半票」两字加以解释,盖「半票」也者,不是指用一半钱购买入场券,而是指智力上和欣赏力上的不成熟。该文曰:「说半票读者,因为在感情年龄上,他们给人一种『嫩』的感觉。在文学欣赏的国度,仍属买半票的童年。中国现代知识份子之形成,迄今已有半个世纪的历史。时间不算太短,可是我们知识份子的感情生活,恐怕仍停留在情窦初开的状态,尚未臻于成熟。也就是说,我们在文学欣赏上,一时还离不开浪漫主义,中国的半票读者犹赖在浪漫主义的怀中,不肯断奶。」
   《文星杂志》一针扎到心窝里,盖半票朋友不但不肯自动断奶,如果有人帮助他断奶,他还大号大叫,大吵大闹,张眉怒目,骂你自命不凡,骂你自以为高级,甚至骂你狗屁文章卖国贼,更甚至计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向治安机关打你的小报告。
   《文星杂志》续曰:
   「我们并不完全否定浪漫主义的价值。浪漫与古典,原是最基本的文学风格,与其说是截然可分的二物,不如说是浑然一物之二端。高级的浪漫主义富有独立反抗的精神,对之唯有尊敬。我们反对的只是低级的浪漫主义──苍白的自怜,贫血的理想,廉价的悲观,空虚的道德等等。浪漫主义之被输入中国的,只是这一部份,于是我们有了苏曼殊、徐志摩、刘大白、冰心,有了《少年维特的烦恼》《茶花女》《茵梦湖》《小妇人》《简爱》,有了数不清的拜伦、雪莱、海涅、雨果的介绍和翻译。于是泰戈尔也俨然成了世界性的大文豪,王尔德似乎是英国文坛上第一流的作家,密契尔小姐的裙角遮住了半个美国文坛。这些作家,在文学上各有其价值,我们无意在此菲薄他们。可是半票读者非此不乐,且乐久不疲,他们宁愿捧亚军甚至捧殿军,就是闭眼不看冠军。」
   非是闭眼不看冠军,而是只有亚军殿军才合乎胃口。犹如柏杨夫人暨下女小姐,只有《雷公子投亲》才看得下去,红楼梦算老几?
   《文星杂志》又曰:
   「举一个例,泰戈尔的诗情画意和白雷克真正的先知精神,人道主义,与乎神秘感互相比较,立刻就显得逊色。拜伦和雪莱成了中国半票读者的偶像,可是他们崇拜的只是两位诗人的恋爱史或成名史,只是一些很嫩的抒情诗,至于拜伦的讽刺天才,雪莱的殉道热情,以及两人的不惧与全英国为敌的反抗精神,则是半票读者所不能接受的。提起浪漫主义,就想到拜伦和雪莱,半票读者很少欣赏华兹华斯的冲淡,柯立基的神奇,白雷克的兼顾美丑,天真与世故,以及济慈,维涅与兰道的古典自律。」
   《文星杂志》这一段理论太长,使人越看越糊涂,但读者先生一定要一个字一个字看,才能看出「半票」的特质。盖半票朋友欣赏的只是浮光掠影的声和色,再往深处,便领略不动矣。
   《文星杂志》又曰:
   「以电影而言,半票读者当然是喜好文艺片,最好有缠绵的爱情,而以悲剧终场(柏杨先生曰:教人疑心说的是《梁山伯祝英台》)。像《魂断蓝桥》《蝴蝶梦》《翠堤春晓》《生死恋》《金玉盟》《乱世佳人》和《魂归离恨天》,都成了浪漫文学的课外读物。我们并不是说这些电影不好,可是它们似乎不值得我们泣之再三。为什么不看看《岸上风云》《乱世忠魂》《山》和《单车失窃记》呢?为什么不看看日本片呢?抗战时期的仇日心理,阻止许多观众去欣赏日本的电影艺术,最初我们也是每见日本影片就生气,可是最近看过《四谷怪谭》《大冈政谈》《七武士》后,觉得日本的电影实在比好莱坞的高明。」
   
   
   半票问题之二
   《文星杂志》续曰:
   「据说征服过欧洲的拿破仑,是一位侠骨柔肠的人物。当时正值浪漫主义的高潮,他常在口袋里放一本《少年维特的烦恼》,或是奥柏的史诗。半票读者与教育程度或社会地位无关,一个人可能留过学还是半票读者。半票读者要求于文学或艺术的是发泄,不是表现;是传染,不是启示。譬如饮酒,他们是以酒浇愁的,只注意自己的愁,并不留意去品味酒。『我感动得哭了好几次』,他们常发表这样的读后感。没有什么危险,请放心,一切感情的渣滓都会随眼泪排泄出去。」
   我想凡是识字的朋友,读了这一段都会哑然失笑。一位读者先生寄了一份萨孟武先生在台北《中央日报》上发表的〈观梁祝电影有感〉,愤怒的教柏杨先生瞧瞧,人家一大群教习都「流泪」啦。我想正因为如此,上述的那段话更应该拜读,而且应该刻一个石碑立在电影院门口,然后上面挂一面镜子,以便半票观众照照他们脸上那些爱国的或光荣的泪痕。
   在讨论萨孟武先生那篇大作之前,柏杨先生要特别声明,我对萨孟武先生的道德学问,怀有无限的景慕和尊敬,这一点如果有人不相信,便不要谈啦。但半票不半票和道德学问无关。萨先生在他的大作中,首先举出了一大批观众姓名,然后再在每个人姓名之下,弄个括弧,注曰:「某校教授」「某校教授」,其状如下:
   「老友赵兰坪先生(台大教授)」,「又有一位朋友杨树荫先生(政大教授)」,「另有一位友人陈国新先生(台大教授)」。
   呜呼!说理的东西不能靠非理的权威,更不能靠世俗的荣耀。岳飞先生大破金兵,是中国第一等民族英雄,然而如果他今天从坟墓里钻出来,大捧刀枪剑戟而大骂原子弹,你能因他名字底下有个括弧,便点头乎哉?一个人必须亮出招牌才能增加声势,便不是第一等高手。萨先生以及他所举的三位大学堂教习,固然学问甚大,好比说谈起宪法,我不跟萨先生抬杠,我也绝不写篇文章,说我读了阿比西尼亚的宪法泣不成声。但宪法权威并不能避免是半票观众,犹如爱因斯坦先生是相对论权威,而他的小提琴,却是三流四流者也。天下没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美事,不能说某一件事上了不起,所有别的事上也都样样了不起。
   萨孟武先生一开头就引用赵兰坪先生的话曰:
   「看了本片,此后中外任何电影,恐皆不够标准,什么《飘》,什么《十诫》,什么《暴君焚城录》,看了一次,就不想再看。只有本片可以再看,而至于三看四看。外国电影演到男女爱情,不过拥抱接吻,此种作风不合于我们中国人的胃口,我们中国人乃爱在心头。愁呢,略现眉心,不肯暴露出来。」
   我不知道萨孟武先生引用赵兰坪先生的这段话,有没有出入,如果这就是赵先生原意的话,则赵先生和萨先生一样,也是不折不扣的半票观众。「三看四看」并不就是衡量艺术的标准,如果一部作品或一部电影,只要可以引人再看三看,就有崇高的艺术价值,则柏杨夫人和下女小姐看《雷公子投亲》,已看了几百遍矣,难道《雷公子投亲》便是第一流作品乎?而比《雷公子投亲》更低级的东西,恐怕更能引人千看万看。有些精彩的玩艺,观众冒被警察抓之捕之,吃风化官司的危险,都要去看。那股吸引劲如彼之猛,我们能以看的遍数来定它的价值乎哉?
   至于赵先生举的《飘》《十诫》《暴君焚城录》,并不算是一流好片。但也不能说看了一遍就不想再看,固大有人也看了三遍四遍五遍者也。盖只要世界上一天有低级的作品,就一天有半票读者;一天有低级电影,就一天有半票观众;赵先生能再三再四看《梁祝》,便自有人再三再四看《飘》。谁都不要笑谁,谁都不要贬谁也。
   萨孟武先生续曰:
   「又有一位朋友杨树藩先生(政大教授)极欣赏梁祝电影的音乐,照他说:中国古代音乐乃笙筝箫琴之类,其音甚清,所以称音乐为丝竹之声。西洋音乐,例如什么交响曲,虽然也受那些自命为『高等华人』的人欢迎,而由我们『道地华人』听之,只觉聒耳欲聋,甚似打架。」
   《梁祝》电影里的音乐,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功。可是,问题固在对音乐的基本知识上,我同样不知道萨孟武先生引用的话,是不是杨树藩先生的原意?如果是杨先生的原意,则杨先生恐怕连半票观众的资格都不够,只能算四分之一票观众,甚至只能算免票观众。写到这里,想起一事,清王朝末年,不是闹着立宪,闹得一塌糊涂乎,皇帝乃派一些大臣,出洋考察,有一个大臣,(偶忘其名,读者先生有兴趣的话,可翻阅一下中国近代政治史之类的书,一查便知)。考察回来,上了一个奏章,报告他游历各国的经过,说他到过的国家有英吉利、法兰西、葡萄牙、西班牙。这一个奏章上去不久,一位御史老爷一听,这还了得,乃也上了一个奏章,来揭该大臣的底牌,奏章上曰:「臣闻泰西诸夷,只有英吉利、法兰西,未闻其他。该大臣竟捏造国名,不类不伦。葡萄生牙,尚可谓之杜撰。西班生牙,诚不知何所云矣。显系居心叵测,恐吓朝廷。」这一状告的结果如何,我们不必管他,管他的是,一个人连葡萄牙、西班牙都不知道,而仗着他是御史老爷,大发言论,咬定该大臣恐吓朝廷,你知道把皇帝吓一跳是啥罪哉?小者杀头,大者灭九族十族,事体实在太大。杨树藩先生虽然没有在地理上疑心西班何以生牙?但在艺术的领域里,竟认为交响乐「聒耳欲聋,甚似打架」,则不但西班生了牙,简直匈利在夹缝里也要生一牙也。中华民国的教习,竟高攀上大清帝国的御史老爷,我们还有啥可说的。
   
   
   半票问题之三
   我们不知道杨树藩先生有什么根据,竟英勇的说中国古乐「其音甚清」,中国的古乐,其价值在那个「古」字,去了那个「古」字,「乐」还能听乎。国乐只有齐奏而没有交响,这是我们的致命伤,急起直追都来不及,而今却出了个杨树藩先生,不但不遮盖麻子,反而说那是上帝因其生得太漂亮而打的圈圈,我们还争论啥哉?这正是「苍白的自怜」和「贫血的理想」,只注意自己的愁,不管喝的是啥酒也。而杨树藩先生又进一步猛轰交响乐,说它「聒耳欲聋」「甚似打架」,呜呼!要是还有弄不清半票是啥的朋友,读一读杨树藩先生这一段言论,便可找出样板矣。一个人连交响都不懂,而竟大谈音乐,还弄了点政治号召在里面,若「高等华人」等等。以便引起感情的支援,真是不可说不可说。不知道师范大学堂音乐系的教习同学们,应该集体上吊乎?抑应该每人买把武士刀,集体抹脖子乎?幸而贝多芬先生不生在中国,否则他非被半票朋友抓出来踢一脚不可。听下里巴的人只能听下里巴,一旦别人奏起阳春白雪,他老羞成怒,只好骂骂高等华人出出气。我们活到今天,才发现交响乐竟不如黄梅调,也算不虚此生。
   萨孟武先生引用了两位被亮了招牌的教习先生言论之后,乃正式开张曰:
   「综合二君之言,西洋文化是暴露的,中国文化是潜在的。暴露不能持久,古人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是暴露主义的缺点。潜在可以永存,看吧,古代希腊没有了,罗马帝国灭亡了,拿破仑时代的法国成为过去了,大不列颠帝国也日暮途穷了。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个个民族兴起,一个个民族衰亡。我们中国呢?五千年来,仍然屹立于地球之上,这是潜在主义不会由衰而竭之故。」
   从《梁山伯祝英台》电影,引起中国宪法权威萨孟武先生的哲学思想,发明了「潜在主义」,使人脱帽致敬。尤其是萨先生这一段话,好像一个伟大的英雄,在广场之上,执着迎风招展的大旗,在那里向群众呐喊曰:「看吧,英国不行啦。看吧,法国不行啦。看吧,现在只有我们中华民国行啦。」群众一听,心花怒放,鼓掌的鼓掌,喊万岁的喊万岁,无论说者听者,都非常舒服。
   我也是非常舒服者之一,不过一面舒服,一面仍觉得有点小小问题,原来萨孟武先生的一些「看吧」和「潜在主义」的理论基础,是建筑在「综合二君之言」上的,而「二君之言」是啥?是「看了《梁祝》电影,此后中外任何电影,皆不够标准」。是「交响乐聒耳欲聋,甚似打架」。于是我的非常舒服,便忽然中止。夫仅靠着「二君之言」,就抽出佩刀,把世界文化一劈两半,曰「你是暴露的」,曰「俺是潜在的」,难道不怕用力过猛,自己的脚趾头受殃乎?看吧,「古代希腊没有了」!古代希腊固然没有了,难道古代中国还在耶?战国诸子百家的古中国,汉唐武力?赫的古中国,比亚里斯多德的古希腊,斯巴达的古希腊,还渺不可寻。为啥只看见别人身上有刺,而看不见自己眼里有梁木?「罗马帝国灭亡了」,只有这一点,萨孟武先生算是抓住小辫子,但亡不亡不能证明文化的优劣,照萨先生的看法,中国的文化好的不得再好,梁祝电影不但横扫过去,而且「以后」也不会再有,有如此崇高的文化,我们还不是亡过两次国乎?
   萨孟武先生曰:「拿破仑时代的法国成为过去了!」然则嬴政时代的中国,以及李世民时代的中国,那种奠定了统一基础,威震四海的局面,难道没有过去,而今还在呀,固同样过去了也。一个破落户老着脸嘲笑别个破落户曰:「你们高楼大厦的时代过去啦」!却不敢回头看看自己的数栋败屋。「大不列颠帝国也日暮途穷了」。这话更教人听了叫绝,但我们实在看不出她有啥日暮途穷的,如果说,土地的丧失就是日暮途穷,中华民国恐怕都得羞死,起码首都伦敦还在人家手里。一连串「看吧」之后,萨先生肯定曰:「一个个民族兴起,一个个民族衰亡。」然后发问曰:「我们中国呢?」答案当然在意料之中,「五千年来,仍屹立于地球之上,这是潜在主义不会由衰而竭之故。」咦,若英国,若希腊,没有潜在主义,并没有听说谁把他们取消,也没有听言那一个弄得像中华民国这种局面。屹立固然屹立,但屹立在台湾一个小岛上,实在凄凉。一意虚骄,不但是破落户嘲笑破落户,而且是败家子嘲笑荣华富贵,不觉到麻兮兮乎哉?
   接着萨先生猛捧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问曰:「不是很明白吗?」明白当然是很明白,问题在于如果梁祝书房里有一块黑板,黑板上写着原子方程式,萨先生应有何感想?如果梁山伯先生坐着一九六三年小汽车嘟嘟嘟嘟去学堂,萨先生该又有何感想?如果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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