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全集-第202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出。登陆欧洲大战的日子,马上就要到来,我不能告诉你那一天的确实日期,但我警告你的是,说不定当你舞会结束的时候,或是当你走出郊区别墅地窖的时候,发现全国所有的交通工具,包括停在你门口的你的汽车,都被政府徵用,你将一个月甚至好几个月买不到火车票,也买不到汽车票。假使你一定要回家的话,只有步行一途,而且你将发现皇家陆军的士兵已和警察并肩站岗,对你不断的盘询,甚至还要搜查……」当时也有人在报上为文自嘲曰:「若是换了中国官文书,恐怕是:『盟军登陆在即,希居民减少外出,以免因交通不便,滞留他乡为要。』」
方以直先生很希望摸透其中道理,岂是方块字本身毛病乎?抑是被文言文酱住了乎?或是礼不下庶人的古老观念在作怪乎?答案是他不知道。我想方以直先生是知道的,不过他不肯用针把它戳破而已。方块字当然是一个根本问题,方块字一天不改革,阻力便一天存在,洋人儿童进了小学堂,只需三四年,便能给爸爸妈妈写一封通顺的信。中国孩子读了六年,小学堂毕业,甚至上了初中,对中文都很难搞通。事到如今,竟然仍有人说方块字不难,其嘴之硬,乃祸国殃民之嘴也。
即以写文章而言,洋大人一时兴起,拿起打字机,拍里拍啦,洋洋洒洒的大作,马上问世。中国人则必须爬到格纸上,一个字一个字往里堆砌,其慢如牛。再好的汽车走到淤泥地上,都飞驰不成。再流畅活泼的思潮才华,遇到方块字,亦同样要大大的打起折扣。抗战胜利后,中美记者并肩採访军事调解委员会消息,美国记者一面听一面打字,讲演或会议一完,他的文章也完,夺门而出,跑到电报局,立刻拍发,报馆收到后,用不着再加改写,就可付排。等到《纽约时报》已经印了出来叫卖时,中国记者还爬在格纸上哼哼唧唧往里填哩。圣人曰:「夫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好像锯一段木头,洋大人用的是电锯,中国人用的却是钝斧,方块字和思想互相影响,结果双方都滞如浆糊。方以直先生之怀疑方块字,不为无因也。
文言文到了今天,已是末日,根本用不着我们担心它再发生作用,现在只有柏杨先生这一代,在写信时还偶尔用用外,文言文简直啥用处都没有。不过,阁下小时候读过童话书乎?人虽然死啦,殭屍却能复活,复活的殭屍固没有灵魂,但他却能把自己家搞得乱七八糟。古文虽死,其殭屍却一直不断出现,有时在中学课本中,有时在大学课本中,有时则在官崽圣崽们的讲演中。好像下定决心,非把中国人酱得万劫不复不可。盖文言文不彻底死绝,中国人的脑筋永远酱在酱缸之中,不能松绑。阁下不妨买一部《古文观止》《古文辞类纂》之类的玩艺看看,五千年传统文化,在文学方面,似乎只有那么一点精华,说议论不是议论,说散文不是散文。中华民族不是倒了楣是啥?而到如今却仍有人抱着它不放,且使年轻人也抱着不放,真是心怀叵测。古文之害,我想用不着再宣传矣,其中最主要的是,它把每一条脑摺纹都涂上了油,滑出来的全是些使人在心弦上不能起共鸣的句子。不是四平八稳,毫无内容。便是咬文嚼字,毫无感情。写信时自然非「兹介绍」不可,你说它错乎,它没有错,但你说它有力量乎?它却没有力量。
文言文这一关不突破,中国人的文章和中国人的脑筋便永远像个乾屎橛。在洋大人之国,「我」就是「我」,连皇帝也自称为我。但在中国,花样就多如牛毛矣,称「吾」焉,称「余」焉,称「予」焉,称「俺」焉,称「愚」焉,称「本人」焉,称「本席」焉,称「个人」焉,称「鄙人」焉,称「在下」焉,称「不?」焉,称「下走」焉,称「本大元帅」「本总司令」焉,看起来很活泼,实际上只是特权思想藉着文言文产生的狗屎花招,能熏死人。
世界上最不堪卒读的莫过於中国官府的文告,其精彩处是,如果把它送进文章病院,会教群医瞪眼,用啥仪器恐怕都检查不出毛病,你说它啥都没有说乎,它啥都说啦。你说它文理不通顺乎?它简直通顺得很,还可以作「观止」之文读。你说它没有思想乎?它每一句话都可以引伸出一本书。但你看了之后,却觉得人生空虚。这种毛病必须作大手术检查才行,不信的话,抽血试试。呜呼,包管抽不出来血,盖它根本就没有血,这是最最致命的问题。忽然想起一事,阁下接过政府机关的官文书乎,看他们的称呼,就可窥知一二。凡是官崽,都好像具有祖宗遗传下来的 三传统,视他人蔑如也。在「受文者」栏内直书「张三」二字,信封上亦然,好像加上点称谓,他的社会地位就会猛落,政府的威信就会荡然无存。有些人则念古文念得甚熟,书曰:「张三君」,这真是一字千金,你说「君」字不太礼貌乎?他马上搬出辞典叫你瞧瞧。可是你如果也称他为「君」,恐怕他能跟你不共戴天。无他,没有血的人,总难免小度量,小心眼,小聪明。
然而中国不是没有救药,最近看了台湾电力公司一则通告,彷彿为垂毙的中华民族灵性,显出一线生机。那是一则通知用户的铅印文件,和过去的官文书迥然不同。介绍两段如下,敬请一看──
文告曰:「敬爱的用户:我们过去虽曾多方努力为你服务,但是仍有许多服务不周,使你感觉不便的地方,实在非常抱歉,可是我们时刻都在研求改善的方法,希望减免你的不便,增加你的满意。」
又曰:「最近我们计划在服务方面实行一个革新,预定在两个月之内,设立一个市区服务中心,地点在台北长沙街一段五号,电话是三七二九一,如果你要办理用电手续,或修理用电故障,或对我们的服务有所不满,指责与建议,请您不管三七二十一,拨三七二九一的电话(我们的电话和三七二十一只差一字,所以很好记),该中心的服务员,将会立刻派员前往府上洽办……」
呜呼,一叶落固知秋,一花开亦可知春,台湾电力公司不管它是官是私,反正是大机关也,有的是钱,有的是势──你不用老子的电可乎?对小民忽然如此客气,文告措辞忽然如此委婉诚恳,这才是民族复兴的一线契机。撰此文的先生有此脑筋,批准此文的先生有此见识,便是一个可喜可敬的现象,像「不管三七二十一」之句,最活泼而最刻划深邃,如落到老官崽手里,饭碗都敲粉碎矣。
锦囊妙计
许久不到电影院,电影本来是一种平民化的娱乐,但最近却冒出两支逆流,第一支逆流虽不是电影,但地点却在电影院,那就是日本东宝歌舞团的演出,票价高到一百元一张,看过的人都知道,那玩艺不过是三流夜总会的一套。全部节目,都在三流水准以下,顶多值十块钱,却硬卖一百,欺中国无人也。幸亏卖不上座,赔了个一塌糊涂。第二支逆流则是《宾汉》,票价四十元一张,嘴脸虽没有东宝歌舞团那么狞狰,却也着实可观,一家四口,前往看剧一场。连车带饭,需三百元,小职员的一个月薪水去了一半。除非是白癡,无人肯如此不顾命。我们谈观光事业时,曾引述经济原理曰:「最高价格,决定於最高利润。」东宝歌舞团赔累在先,搞《宾汉》的朋友大概学问甚大,认为使东宝赔累的原因是,东洋人那一套在中国人心目中开始走下坡路之故。东洋人走下坡路,似不是主因,主因在票价太高,超过一般小民的购买力也。现在有一剧焉,老头看啦可以年轻二十岁,女郎看啦可以更美,学生看啦可以聪明百倍,我想便是一千元一张票,都会人潮汹涌。可是,如果一棒子打死人,八公斤黄金一张票,恐怕没人问津矣,非不为也,是不能也。柏杨先生便曾发誓不看超过二十五元以上的东西,那不是靠出卖劳力的朋友所能负担得起的。报载《宾汉》也赔了账,不得不提早数月下台。心中乃大喜,地头蛇无畏无惧,将来可能有别的片子票价更高,以示权威,不过赔啦总比赚啦,更能显得尚有天理也。
在此二逆流中,我与老妻於昨天往看《锦囊妙计》,柏杨先生看电影,一向都买黄牛票,很少排队,这不是说我存心跟三作牌捣蛋,我这么大岁数,那有闲情去捣蛋?而是我从小就有奉公守法的坏习惯,(看那两位在斑马线上被压死的护士小姐可知,她们如能有柏杨先生的聪明,一看苗头不对,便赶紧变卦,就不致如此下场矣,你能说奉公守法不是坏事乎?)从前买电影票,一定排队,可是一直站得两腿发痠,双目昏眩,眼看再有三五人便轮到自己矣,小门却「砰」的一声拉下,票已售完。一次如此,尚有可说,经常如此,便不能再硬干苦干矣。当官的硬干苦干,尚且撤职查办;买票排队的硬干苦干,虽不怕撤职查办,恐怕是一辈子都难看一场电影。
闲言表过,言归正传,我和老妻决定看《锦囊妙计》时,尚有一段争执,她的脑筋比较愚拙而老式,不喜闹剧。我受过新式教育,且会英文,见解自高人一等。当晓以大义曰:看电影不能专看剧情,那是土豹子的办法,只需看明星便可,凡是好的电影,其明星必强。盖剧本不好,成名的明星决不肯凑和一角。这跟写文章不同,无名的作家可能爆出一篇冷门,写文章是一己的工夫,费不了什么本钱。但电影谈何容易,千万美金投资下去,老闆能找一个糟透了的剧本乎?能找一个不放心的人去挑大樑乎?
《锦囊妙计》是《纽伦堡大审》后第一部好电影(一个人如果不看《纽伦堡大审》,就枉生一世,此片乃二十年来第一个好片,惜哉,已下了档矣),老妻所以反对它,因它是闹剧,但它迥异於其他任何闹剧。在哄堂大笑中(柏杨夫人笑得前仰后合,头碰到前座背上,碰得乱叫),有无数锥心的隐痛。在乱七八糟的场面里,有使人落泪的人情。此片只应美国有,黄帝子孙们老矣,僵矣;做不出那种热血沸腾的事矣。
《锦囊妙计》中最紧张,最感人的镜头,在最后一段。公子第夫先生弄了一批地下好汉,和一批土头土脑货色,使他们扮部长焉,扮局长焉,扮法官焉,扮市长焉。呜呼,这群人物怎能上得台盘乎。然而为了拯救安妮,却不能不出此下策。当他们在地下室练习礼仪时,一举一动,都叫人绝倒(柏杨夫人的尊头,便是在那时候碰的),但是在笑声中,观众心上却蒙着一层阴影,深恐他们届时露出马脚──而且相信他们非露出马脚不可,则安妮母女,羞愧之余,唯有相互自杀一途,与普通闹剧不同在此,深处亦在此也。
当公子第夫先生发现地下室陷入包围,那是全剧高潮,西班牙伯爵父子在豪华绝伦的大饭店里孤伶伶的等待,使人急死。公子第夫先生找探长求情,探长不允──观众只要看看当时探长那副无情无义与洋洋自得的神色,便不可能不想到天下的嘴脸一也,非独中国的三作牌为然,以致功败垂成。小女皇悲愤得下令喽啰解散,她曰:「这是一个没有公理的世界,想救人都不被允许。」
然而,也幸亏那位洋三作牌一阵跳高,闹得市长震怒,州长也跟着震怒,把公子第夫先生押解上去,以便看看那个胆敢扣押记者的黑社会头目,是何等角色。於是剧情急转直下,使人感动得失声痛哭的局面发生。纽约州长,纽约市长,以及各级官员(我死也不肯对他们有一点不敬,仅只在这一端上,我就愿作美国小民),听了公子第夫先生的解释,立刻也参加拯救安妮母女的行列,亲自出马,赴其订婚盛宴。此时正在千钧一发,安妮发现宾客不来,小女皇却啼哭而至,知道大势已去,只好坦白向伯爵吐露真言──呜呼,吐露的结果是啥,我想用不着多说,婚姻势必破裂,一个天真而充满对母亲尊敬的天仙般的公主,霎时跌入地狱,形势所迫,母女只有死路一条。即令伯爵大发慈悲,不在乎女方的门第,但那也不过是顺口应付,与其子婚后,因身世悬殊,男方不会尊重她的,恐怕小有争执,都会使女孩子受刺激,非被逼疯不可也。盖夫妻相骂,往往啥话都说得出,如果一方有致命的弱点,除非忍气吞声,鲜有不破裂者也。
於是,一阵皮鞋声,「纽约州长夫妇驾到」「纽约市长夫妇驾到」──不是公子第夫先生那一群流氓,而是真的州长和真的市长。他们救人救到底,用行动支援安妮。观影至此,戏院掌声如雷,有人更抱头痛哭。
试用心的研究一下,中国五千年传统文化中,有此灵性乎?中国官场,有此人味乎?此事如果发生在台北,我不敢想像台北市市长和台湾省主席也能如此,肯参加街头卖奖券穷老太婆的嫁女典礼也。据柏杨先生所知,官崽们在听了公子第夫先生一番报告后,恐怕是拍案冷笑曰:「胡说,给我关起来。」即令尚有一分人性,相信其言,也会曰:「嗨,你管这闲事干啥?」幸而该官崽有两分人性,则顶多不过曰:「好啦,好啦,算你会讲,放你回去,明天把记者交出来。」
恐怕他们连做梦都不会梦到去亲身参加。假使此时有人提议不妨去一下以救安妮,不把他送到疯人院检查检查才怪。
此片不可不看,笑中有泪,闹中有真情,充满了活泼感受,而且使我们自顾形惭。
第十三卷: 鬼话连篇集
提要
《鬼话连篇集》共三十八篇,自黄帝而溥仪,历数各朝各国「祖」、「宗」辈人物的传奇事蹟,名之为「鬼话」,乃讥学院派所谓二十六「正史」皆飞象过河兼鬼话连篇之作。本集一开始即引拿破仑语:「一个人不是一生下来就伟大的,而是在成了功之后,左思右想,才发现自己伟大的」来反观中国史书,则中国历代开国祖无不自出生便显出种种奇相以预示其日后成王的命运,就连国祚只有十余年、偏安一方的小国亦然。据此,柏杨更列举史书所用各类公式,从出生原因的虫子虫孙型、乱做春梦型,出生景况的怪光冲天型、硬是不生型,体态异常的胡乱生毛型、双手过膝型,以及验之于第三者的种种征兆,如祖坟冒烟式、神仙露脸式、有诗为证式、抬头见气式,见之而异型,嘲讽中国史学家之没有原则、没有是非,也没有逻辑;只要大人物权势在握,自有保镳护卫型文人为其杜撰异禀异样以明「天意」,以愚百姓。故柏杨不厌其烦地详述译解史书上可笑的种种「鬼话」,以打破「乃属天授,非人力也」的帝王神话,冀求大众能睁开双眼,戳破「酱缸」。
玉皇大帝高坐云端
西洋有这么一则小故事,一个旅客云游四方,游到了一个村落,山明水秀,气象非凡,不禁肃然起敬,向路旁一位糟老头问曰:「你们这里出生过啥大人物呀?」该糟老头想了又想,赧然曰:「非常抱歉,我们这里从没有出生过大人物,出生的都是小孩。」我想这则洋幽默应该大量印刷,送给中国一些所谓的「大人物」,和一些写历史书读历史书的朋友。盖中国人似乎跟洋大人恰恰相反,有些家伙一生下来就是「太祖」,有些家伙一生下来就是「高帝」。
拿破仑先生曰:「一个人不是一生下来就伟大的,而是在成了功之后,左思右想,才发现自己伟大的。」唯中国不然,看中国史书,尤其看所谓「正史」,都会发现一点,所有的大人物,全是生下来就伟大不堪。当他娘在产床上辗转反侧,呼天号地,汗流如浆,血崩如注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