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全集-第2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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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他们到了一家大的中国餐馆,两位红军少校为了表示司空见惯那种富丽堂皇起见,就故意摇摆着走进去──摇摆的幅度很大,因之马多可夫几乎把头摇得撞到甬道旁边的圆柱上。然后,他们在靠楼梯口的一张桌子坐下,地板跟天花板一样的闪着光亮,每张桌子上都铺着白布,侍者们穿得整整齐齐,好像要出席党的学习大会,尤其他们的头发,看样子一定都涂着凡士林。一旦发现了侍者们头上的凡士林,马多可夫马上明察秋毫的屏住了气息,因为他还没有见过不是政治委员而敢把应涂到机器上的膏油涂到头发上的。
「军法官同志,」他低声说,「情况似乎不太理想,这餐馆一定是人民高级食堂,专门招待政治委员和保安同志的,我们是走错了,最好的解决办法,还是早一点撤退──早一点悄悄的撤退。」
托洛诺夫抓着自己的头,他被马多可夫提醒了之后,立刻也紧张起来,但因为他具有一种人民法律气质的缘故,所以他有他的见解。
「克利加,不要把脸色弄得那么慌张好不好,装得不在乎一点,别让那些土头土脑的中国人看出我们没有进过餐馆,」托洛诺夫挪到临窗一张餐桌坐下,窗外有一个平台,紧连着一条小巷,「来呀,我们两个轮流向门口张望,为了保持高度警觉,一滴酒都不要吃,只要客观情势发生变化──好比说,政治委员一进门,我们翻窗子就可以迅速的脱离险境了。现在且大方一点,我听克赛说过,外国餐馆都是最讲气派的。」
马多可夫跟着把位置挪到托洛诺夫身旁,托洛诺夫从皮包中掏一张纸片,交给恭恭敬敬走过来的侍者,侍者接到手里,鞠躬退出了,白领口在那没有一点灰尘的脖子上旋转,一种资本家的虚伪清洁,使马多可夫升起由衷的厌恶。
「军法官同志,你给他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
「好吧,就烂到你肚子里吧。」
「我真的不知道,那是克赛用中国字书写我的菜单,一到餐馆就掏出来,可免得比手画脚了。」
「上面有酒吗?」
「当然没有酒。」
「为什么没有酒。」
「餐馆和酒馆不同,你以为我真的什么都不懂吗?」
「但是,我可以教他们自动自发捐出几瓶酒来。」
「刚才说过,我们不要酒。」托洛诺夫严肃的看着他亲密的战友。
马多可夫只好闭住嘴巴,想起来自从在长春上了火车,就没有酒下过肚,怒火使他不断敲桌子了,幸好只一会工夫,侍者拿来了两盘菜,而且在他们面前,放下两双很精致的黑漆小棒。马多可夫用手摸了一下,发出满足的感慨──「天啊,只有史大林同志才用这么伟大的牙签。」
「你说什么?」
「我正在奇怪,还没有开始吃饭,却把牙签拿出来了。」
「这叫筷子,朋友。」
「什么是筷子?」
「中国人吃饭都是用筷子,翻译官列可逊同志难道没有告诉你吗?」
「这两根竹棍是用来吃饭的吗?」马多可夫大笑道,「它明明是史大林同志的牙签。」
「泥鳅,窝瓦河的泥鳅。」
「中国党同志弟兄也用吗?」
「当然。」
「像毛泽东同志,林彪同志?」
「当然。」
「说谎,」马多可夫悲愤叫起来,「军法官同志,你满嘴都是谎,都是无耻的谎。中国共产党一切都是我们传授的,却偏偏在吃饭上例外了。」
「你要保安同志听见你的喊声吗?」
「但这也可能真的,」马多可夫困惑的说,「我忽然想起来昨天那个反人民的小贩,为什么没有拿出刀叉来,而坚持着一定要给我这玩艺了。」
可是筷子的阶级性似乎并不太强,马多可夫拿到手中,就像两条鳝鱼一样,他夹了二十多次盘子里的肉片,都夹不起来。托洛诺夫虽然在理论上对于筷子有丰富的知识,可是在实践上他却无法把握筷子的特性。于是,他首先放下来,而用手指从盘子里捏了块塞到嘴里,连嚼都没有嚼,咕噜的就吞了下去。
「军法官同志,你真是一个又红又专的无产阶级党的斗士。」
马多可夫大声的赞扬着,然后他把手也伸进盘子,最初还觉得有点儿烫,但他只缩回来用嘴吹了一吹,接着就狼吞虎咽起来了。
这样的吃过若干盘之后,侍者端上了两碗雪白的米饭,马多可夫抓了几粒放到口里,觉得并没有什么味道──而且,主要的是,他已经被菜肴塞得很饱了,肚子好像劳动改造营那些得了膨胀病的囚犯一样往外凸,所以,他拒绝再吃下去。而这时候托洛诺夫已从侍者手中接过一盏盛着漱口水的杯子,依照他在理论上所得的指示,大大的吞了一口,仰起脖子,咕嘟咕嘟的在口腔中漱了一阵,然后像瀑布般的吐了出来,几乎吐到那雪白的桌布上。
「没有见过世面的家伙,」马多可夫跳起来,「竟然吃得那么多,连多装一杯水的地方都没有了──我必须做一个榜样。」
于是,他举起了另一个杯子,大口的,而且发出声响的,把盃子里的水喝了个罄尽,为了表示伟大的红军并不都是吃起来不要命起见,他还要再喝一杯,可是已经没有了,只有那侍者在一旁露出一种奇异的嘴脸,而这奇异的嘴脸没有维持多久,终于笑得前仰后合,搥胸打跌了。
「笑什么?你这个混蛋,」马多可夫说,「你以为神圣的红军见了好吃的东西,就一定都吃得咽不下别的东西了吗?」
那侍者吃了一惊,连忙把笑声收住,而且端正的站在那里。另外一个侍者用盘子把餐后毛巾送上来,马多可夫敏捷的拿起一条,摺叠了几下,收进自己的口袋。
「这是怎么回事?」托洛诺夫说。
「你脑筋有这种知识吗?」马多可夫得意的说,「诺汉夫告诉过你这是什么场面吗?」
「毛巾当然是擦什么的,还用得着思考吗?」
「亲爱的军法官同志,你必须辨证的看它。这就叫献──在车站上是献花,现在当然是献巾了。明白了吧?快把它装起来,它代表中国人民对我们无上的敬意。」
「你从什么地方知道得这么多?」
「马克斯说过,离开实践,就没有真理,我这是从实践中得到的,如果只靠人指点,他的思想终有一天会发生动摇的。」
「天啊,」托洛诺夫抓到了毛巾后喊,「它是湿的。」
「当然是湿的,现在该我严格的批评你了,在一个庄严的场合中,任何失惊打怪的举动,都不合乎礼貌主义。不过由此一点,我已观察出来足可以使我们安心的倾向了。既然对我们如此的顺服和尊敬,证明他们的觉悟已经很高,似乎不必再经过说服的阶段,就可确定这顿大餐是坚决的捐献给我们了。」
托洛诺夫点点头,如法炮制的把手中的湿毛巾装进口袋,然后看一下双手上残余的油腻,立即在衣襟上擦了个干净。两个人遂吹起口哨,一齐走下楼梯。但当他们正要跨出大门的时候,一个微笑的中年人却从柜台里转出来,满面堆笑的向他们行礼,然后用俄语结巴的说──「官长同志,请二位付帐。」
这是一个意外的打击,充分的显示资本家的反覆无常,刚才还暗示着要自动捐献招待的,只一秒钟工夫,竟翻脸要钱了。
「军法官同志,」马多可夫耸耸肩膀,「现在看你的了。」
托洛诺夫安详的伸出臂膀,然后一拳打过去,正打中那个只不过是帐房的资本家的下巴,没有等那资本家倒在地下,他们便像一阵黑旋风似的走了出去,而且很迅速的一直用极快的步子,走到街口。
「对付这种吃人的剥削阶级,」托洛诺夫说,「必须帮助他们向人民低头,克利加,你现在看见我是如何正确的处理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间的矛盾了吧?」
「刚才在大街上被打昏的那件事是例外。」
托洛诺夫装着不在意的样子,他移开话题。
「你一定看到过该寅斯的。」
「没有,他大概被日本女人恋爱死了。」
「该寅斯一下火车就不见了,可是他今天早上蹒跚着回来时,竟然没有挨过一记拳头,却带回来很多东西,手表、钢笔、戒指、裤带,都是中国人民自动自发向他捐献的。」
「这有什么稀奇的,除了因为你的缘故,我从来都没有失败过。」
「你为什么总是念念不忘反动派暴动的脏事?」
「不教我念念不忘也可以,但你得付给我五百卢布的健忘费。」
「五百卢布吗?」托洛诺夫冷笑道,「你简直比保安同志还要下得了手,随你念念不忘吧,你就是到莫斯科人民电台广播都没有关系。不过我告诉你,这是一件只有我们两个人才知道的事,等我一旦使保安委员处的朋友了解是你私通外国反动派惹起的麻烦,你就会很舒服的享受你的谎言了。其实,也用不了经过这番手续,我只要用五卢布,就能教列可逊向你动手。」
马多可夫伸出难以收回的下巴。
「军法官同志,」他声调柔和的说,「我只不过讲了一句,你就讲了一火车,我不过只是想我的表──今天绝早出来就是为了这个狗娘养的表,我必须找一个永远不会停的表。然后我要去大喝一顿,实实在在的,我足有两天没喝过一滴,也没有玩过女人,世界上再没有比我更委屈的红军同志了,对不起,你……」
托洛诺夫早已悻悻然的走得很远了,马多可夫本来要追上去把他唤住的,但他无法忘掉他早上招惹来的那个场面。所以,经过考虑之后,他就没有采取行动,而太阳这时已照到头顶上,他手上那个金表却仍指着早晨三时。
他放慢步子,在街上踱着,密切的注视着往来的行人,希望再发现一个表。可是,两条街走完了,他至少察看过五千条手臂,仍然一个都没有发现,这使他迷惑起来,弄不懂中国到底是个什么性质的国家。它显然不像是共产主义国家,可是它也不像是资本主义国家──根据由实践得到的真理,只有共产主义社会的人民才没有表,而资本主义社会的人民是都有表的。中国人民昨天还都有表,今天却开始没有表了,其中一定有什么疯狂而恶毒的鬼计。
塔维斯基和列可逊站在马路另一边向他招呼,一面横跨着马路走过来,马多可夫只好满心不愿意的停住。
「克利加,」塔维斯基拍他的肩膀,「你摇头摆脑的乱看些什么?」
「什么都没有乱看。」
「你这个嘴硬的呆瓜。」
「滚你的吧。」
「不要急成这个样子,你一定只注意头发了。」
「我只注意手臂。」
「你如果只注意手臂,这一生都找不到女人。」
「什么女人?」
「你是真的吃了白痴药,还是……」列可逊不耐烦说。
「跟我们走,」塔维斯基提着他的领子,「克利加,你什么时候传染上资产阶级那种虚伪的。」
马多可夫挣扎着摆脱塔维斯基,但塔维斯基仍热心的向他解释。
「克利加,如果你先把事情弄个明白,就用不着担心什么了,这是一件自古以来未曾有过的最大消息。我亲眼看见那文件的,彻底的把活动地区分开,保安同志分到铁路以西,普通同志分到铁路以东,所以我们就是把地球搞翻了过来,包管连一个保安同志都碰不上。问题在于我们都是官长,都是有尊严的同志,文件上说,再不允许像在哈尔滨、长春一样,争夺打斗,吵闹不休了,这和党提倡的礼貌主义有关呢,现在你明白了吧?你那浑得像却可河一样的脑筋澄清了吧?」
列可逊说,「女同志也分配在铁路以东。」
「维里娜,」马多可夫叫道,「我去找她。」
「你这个蠢货,从来不知道外国女人味道的蠢货。」列可逊嘀咕着。
塔维斯基向前跳了一步,再跳了一步,伸手拦住一个中国少年,那少年大概只有二十岁左右,不过一个大孩子,刚刚用剃刀剃光了的秃头,烘托着白嫩而微泛红润的面颊,惊恐的望着塔维斯基。
「好漂亮的小子,」马多可夫喊,「他如果关到撒马尔罕集中营,决不用发愁吃不饱的。」
列可逊也奔了上去,伸出巨掌,抓住那少年臃肿的胸脯。
「我真要开眼界了,」马多可夫喊,「表都戴到手腕上的,你去他怀里找什么?」
那漂亮的少年像中了一枪的小鹿一样,略微楞了一下,就转过身子,飞也似的跑去。
「是一个──快!」列可逊喝道。
塔维斯基拔腿追赶,只几步就追赶上了,那少年在他手中发出悲惨的尖叫。
「抓牢她,死也别放!」列可逊跟着也狂奔到跟前。
其实这些吩咐都是多余的,那少年已从塔维斯基手里转移到列可逊手里了。列可逊只轻轻一摔,就把那少年摔倒在马路上,然后,他熟练的伸出手掌,猛烈撕开她的钮扣,衣服破了,雪白而丰满的乳房,像两个皮球似的弹了出来。
「妙啊,一个女人!一个女人……」
塔维斯基一把没有抓住,马多可夫已狂叫着扑上去;然而,当他刚刚触摸到那柔滑的肌肤时,背上就重重的挨了一下,像一个从山坡上滚下来的木桶似的,被一种难以抗拒的力量抛到路旁,向水沟里滚了过去。马多可夫愤怒的跳起来,他要弄清楚是谁胆敢如此的冒犯他,却看见列可逊一只手还拖着那女郎的小腿,一只手仍举到半空。
「就停在那里,」列可逊大声喊,「你这个无产阶级的败类,共产阵营里的毒草,你想怎么,你想掠夺我吗?你一点也不害羞吗?你是人还是禽兽?你不服──你敢再往前走一步?」
在一个标准的无产阶级共产党员看来,拳头的威力超过任何真理。不过马多可夫推测塔维斯基无论如何,基于伟大的同志爱,总会从中劝解一阵的,这样他就可以获得很光荣的撤退了。所以,他开始反击,虽然他仍站在原位置,但他那响亮的声音几乎全渖阳都听得见。
「列可逊,你不要以为我在乎你,你这头贝加尔的驴子……」
突然,他发现塔维斯基飞奔着追赶另一个女人去了,而尤其糟的是,列可逊拖着在地上哭泣挣扎的女人,已逼到他面前。
「好了,牛鬼蛇神终于现出原形来了,你竟然恶毒而疯狂的向人民进攻了。」
「不,」马多可夫叫,「你──」
「你敢动一动,」列可逊叱道,「我就教你流五十加仑血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