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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7章

柏杨全集-第2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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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作协的盛情接待,我非常感谢,如果不是他们代订旅馆,我和香华可能无处可住,但就在茹志鹃女士宣称王若望不在上海的当天,我就告诉她,我以后的行程,自己安排,上海作协本来指定一位年轻作家陪同到全国各地的,也请他们取消。这是一个卤莽的决定,无论是大陆住民或是旅客,都要隶属一个「单位」,否则你就成了一个没有线的风筝;大陆和美国有一点相同,那就是没有汽车便等于没有腿,一个访问者如果不接受接待,单位所派的汽车便立刻撤回。好在上海到底是一个国际都市,锦江饭店门口停满了计程车,我们每次出去,都采取包租制,身不离车,车不离身,不管多少小时,直到送我们回来。另一方面,我也有所恃,虽然传播媒体没有我们的报导,但很多热情澎湃的年轻读者,已从各种管道得到消息,前来旅馆把握相会,从他们身上,看出中国的希望。以后所有活动,都由他们安排(观赏《耶稣?孔子?披头蓝侬》,就是其中之一),我们已成为忘年之交,为了减少他们的负担,我不能写出他们的名字和结识的经过,但他们给我的温暖和帮助,终身不忘。
   不过,几乎是一开始就发生一次严重误会,他们之中一位是复旦大学教授,安排二十三日在复旦举行一个座谈会,我高兴能受到邀请,约定的时间是下午一时半,我在旅馆等候,他们派人来接。可是时间已到,我衣帽整齐,正襟危坐,每一次门铃声我都认为定是来接我的,直到三时,还没有消息,不但没有人来,而且没有一声通知;香华怪我是不是听错了或记错了,我有过听错和记错的前科(而且不只一次),所以有口难辩,又不知道怎么查询,年轻朋友家都没有电话,而又不知道座谈会在复旦大学内什么地方,我有一种被戏弄的感觉。
   就在同时,主持座谈会的年轻朋友被戏弄的感觉比我更为沉重,对我甚至大发雷霆。原来,就在他们要出发接我的前半个小时,接到茹志鹃女士电话,告诉他:柏杨先生这次来上海访问,日程非常紧密,当你们要求他出席座谈会时,他误以为今天是星期日,我们没有安排,所以贵校的座谈会,他不能参加。然后茹志鹃女士画龙点睛说:「这是柏杨先生教我传话的,他们夫妇就坐在我的身边!」
   这项误会在双方终于再见面时冰释。可是茹志鹃女士是怎么知道我坚持要找到王若望?又怎么知道复旦大学有一场座谈会?虽然台湾解严前也是这种社会,但仍使我惊奇。
   同样使我惊奇的还有我和老一辈作家赵家璧先生的一番谈话,这位三○年代中国出版界的智慧之星,以二十五六岁的初生之犊,发行当时中国即令不是唯一的,但却是影响力最大的《良友画报》,又主编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部新中国文学大系,很多作家都以和他结识为荣。在文化大革命期间,他和其他出版家一样,受到悲惨待遇。可是现在,从他给我的名片上的官衔;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副主席、中国政协上海委员会常务委员、上海作家协会顾问,显示他仍保持「公爵级」高位,我满怀敬意的坐在他面前,就海峡两岸文坛的异同,交换意见。我到上海的当天,便听说人民政府可能打算取消作家的薪俸,也就是人民政府对作家不再管辖,作家必须用他的作品维持生活,茹志鹃女士坚决反对,因为这样的话,「作家协会」就成了一个空架子,作家将成为一盘散沙;我拥护人民政府的这项决策(假设有这项决策的话),因为作家必须拒绝政府或党派的供养,才能保持创作的尊严。一九四九年,毛泽东先生曾经有过一声怒吼:「教作家们到乡下去,不去不给他们开饭!」以致,为了主人开饭,不得不写出摇尾文学。
   赵家璧先生主张作家应该接受共党以及政府的薪俸,他认为作家如果有一份固定的薪俸,当可安心创作。他对于目前人民政府及共产党对他的礼遇,十分满意,所以,大陆是作家的锦绣天堂。
   「我去年过生日的时候,他们送给我一个特大号蛋糕,帽子摘了。冤案也平反了,作家要求的,党都做到了。他们把我的大女儿安排到某单位工作,二女儿安排到某单位工作,我可以告诉你,大陆没有人失业!」
   我不能确记他所讲的每一个字,我只记得曾经问过他:「他们是谁?」赵家璧先生也答覆了。赵家璧先生忽然提起最近刚访问过大陆的八十岁高龄的胡秋原先生,胡秋原先生是国民政府资深国会议员,又是深受尊重的前辈文化人。赵家璧认为胡秋原先生主张海峡两岸立即统一的急进主张:「很是中听」。虽然我们面对面坐在那里,我觉得他似乎来自遥远的云雾世界,他想用在封闭社会相当有效的程式使我信服他的见解,我向他解释,胡秋原先生传达的是一个并不十分正确的消息,大陆朋友必须了解,台湾同胞绝大多数都不急于要求统一。其次,关于大陆没有失业,我反问说:「我绝对相信赵先生一家人都受到很好的照顾,也绝对相信大陆没有人失业。不过,大陆报纸上经常有『待业青年』的报导,不知道『失业』和『待业』有什么分别?」赵家璧承认「待业」就是「失业」!
   我感谢赵家璧先生到旅馆看我,当他告辞,我送他到门口,看他步履蹒跚,扶着手杖离去,我发现在他身上已找不到一点点当年神采。
   
   
   统一问题
   等到双方长大成人,由他们自己决定!
   前往大陆的台湾同胞,几乎都会被询问到他对海峡两岸统一的意见,这是自然的话题,大陆对台湾敞开大门,长程的目标就是要促使中国统一。一个有趣的问题是,罗马帝国一旦瓦解,就永远瓦解,野心家千方百计,都不能重建。中国不同,历史上发生过三次严重的版图分裂,一是战国时代,一是大分裂时代──五胡乱华两晋南北朝,一是小分裂时代──五代十一国。
   无论分裂的时间有多久(大分裂时代长达二百八十五年),中国人总是企图统一,检查大小分裂时代各国统治者历史,他们总以中国正统自居。而被迫害的可怜人民,也总盼望出现真龙天子,扫平狼烟。所以天下大势,虽然「合久必分」,但最后仍不得不归于「分久必合」,五千年历史上从没有一个地方势力,无论它自称为「国」,或被称为「邦」,存心永远脱离中国,除非他们不是汉民族。
   汉民族接受的是儒家思想,儒家那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教育,使汉民族认为如果脱离中国,另建一个国家,是一个罪恶。所以其他民族有脱幅而去的,汉民族始终没有,西方那种一个民族可以组成几个国家的现象,汉民族不能了解,也不能接受。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新加坡共和国的华裔人民,和马来西亚联邦的华裔臣民,中国人常对他们说:「大家都是中国人!」曾在国际上留下不少丢人的笑料。
   大陆和台湾本没有统一问题,因为原来就是统一的。可是分隔四十年后,两岸都感觉出来巨大的变化,当共产党不能武力解放台湾、国民党不能武力反攻大陆时,这个僵硬的局面融解,统一问题遂逼面而来,势不可当。然而,现实情况是,在统一这个诉诸民族感情的动人号召下,事实上只不过是一项促使台湾回归祖国的运动而已。以大陆之大之强,只是把篮子放到苹果树下,坐在一旁,十分有包容性的,等待苹果掉到篮子里,这正是在台湾的中国人所面对到的课题。然而届至目前为止,无论政治、经济、教育成长,海峡两岸都有庞大的差距,有人估计相差二十年,有人估计相差三十年,有人认为大陆经济情况,跟四十年前的台湾相似。我们无法精确的用数字表示两岸悬殊,而只要知道:悬殊是如此巨大就够了。在这种情形下,如果仓卒统一,台湾居民用汗培养出来的经济繁荣,用泪培养出来的政治民主,会被迅速摧毁,这是严重的不公平,不但对台湾居民不公平,对大陆居民更不公平,因为台湾一旦仓卒统一,大陆居民将失去一个奋起直追的标竿,重新回到迷茫位置。
   用一个比喻说明我的盼望,中国有一种「指腹为婚」的古老风俗,当两位有通家之好的妻子怀孕时,往往指着自己的大肚子,跟对方预先约定:如果生下来都是男孩,结为兄弟;都是女孩,结为姐妹;一男一女,则结为夫妇。大陆和台湾,上天注定的他们要结为夫妇,双方都有这种共识,但不是马上就拜堂成亲,因为他们中的一个年纪还小,如果现在逼他们结婚,那是一种可怕的摧残,必须等全部长大成人;至于什么时候长大成人,一年?十年?一百年?一万年?我不能提供社会成长的年龄,不过,人的成长有生理的象征,社会成长有机能上的象征,机能上的象征就是:法治。海峡两岸必须都成为法治社会,才能平等的走上红毯。
   这是我一贯的主张,离开上海的前两天,日本《读卖新闻》驻上海记者找到了我,问到这个问题,他的报纸在东京刊出他的访问,北京译作内部参考消息;在以后停留大陆的日子里,很多新结识的朋友,在谈到这个问题时,有人平静的不置一辞;有人则反应激烈,使我想到一九八四年美国爱荷华的一幕,我和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公爵级)朱子奇先生面对面相坐,当他提出大陆对台湾各种保证,包括一国两制,台湾仍可保持军队,仍可维持现在生活方式,我拒绝相信,他说:「这是宪法保证!」我仍不相信。他说:「这是几中全会通过的保证!」我仍不相信。朱子奇先生气得发抖,跳起来厉声说:「我们之间没有共同言语!」朋友把他劝住,他指着我的鼻子,质问说:「你相信什么?」我为惹他发怒道歉,但宪法必须严格执行,才算宪法,大陆宪法跟我写的稿纸有什么区别!至于几大几中全会决议案,当然更可以随时更改。而且,像刘少奇先生以国家元首之尊,都可以一夕之间变成叛徒,惨死黑牢,自始至终,人民政府连一份公报都没有交代。现在台湾一个卖黄瓜的小民,一旦被捕,也不致落到如此下场,连自己的元首都保护不住,元首自己都不安全,他的保证怎么使人相信?胡耀邦先生,以共产党法定领袖──总书记之尊,也同样一夕之间,从人民和党员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保证又怎么使人相信?(我真不懂为什么不经过正式程序把他罢免,而必须暴露自己的黑暗面?)
   和朱子奇先生的对话在别人打圆场下结束,我在大陆回答这个问题时,为了避免发生类似这种尴尬场面,几乎是立刻就提出结论,我说:「我相信法治!」大陆必须从毛泽东制造的蛮荒社会中,苏醒崛起,建立一个法治社会,否则,我怕大陆朋友最担心的一件事会真的发生,那就是:被开除党籍。我的建议在北京某一个场合,受到一位高阶层官员质疑,他认为我显然在拖延时间,他说:「台湾态度如果一直不具建设性,最后恐怕仍要武力解决,好像逃不出历史规律。」我说:「如果真的那样,台湾海峡将流满中国人的血!」
   
   
   上海赠言
   中国人,请笑一笑,笑,就是美!
   我在上海停留五天,最后一天曾经周游部份市区。据说上海是大陆变化最少,甚至根本没有什么变化的大城市。在这个拥有一千万人口的大城市,我们看不到纽约、东京、巴黎那种活泼蓬勃的五光十彩景色,触目所及,只看到一片灰暗;满街都是尘土、落叶,阵阵风起时,有一种悲凉的感觉。黄浦江已严重污染,外滩和外白渡桥破落陈旧不堪,虽然人车拥挤,但四○年代的人车拥挤,要超过今天数倍。上海朋友要我说出他们城市什么东西最美?我说:「梧桐!」他们迟疑的点点头,因为住宅区夹道的法国梧桐,乃是帝国主义遗留下的一种植物。
   除了参观市区,在新朋友的安排下也拜访了几位他们的家庭,包括以后我所到的其他城市在内,人们的住宅实在太小,跟我抗战时在四川念书的寝室相差无几,提醒我们中国人口问题的严重性,人们在这么小的空间中挤来挤去,他的心情又如何能保持平静祥和。
   上海最后一天发生了一件使我狼狈不堪的节目,当我们高高兴兴到《华人世界杂志》特派员陈利先生家作客时,他拿出很多当代名家的字画让我们欣赏。最后,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在桌上摆出笔墨纸砚,要我写一副「对联」或一个「条幅」,这跟一个慈善团体认为我是世界级大富翁,请我捐款五千万美元一样,我老实的告诉他我不会写毛笔字,陈利却认为我真是谦良恭俭让。使我发现:一个人到了老年,想坦白承认自己的缺点,都不容易,会被解释为拒绝的藉口;所以当我坚决表示不会写毛笔字时,他们也坚决表示我不会写毛笔字简直不可思议,并稍稍透露口风,只不过是我自以为「伟大非凡」,不屑于为他们留下「墨宝」罢了。最后我只好屈服,写下了下列几个字:
   中国人,请你笑一笑,笑,就是美!
   他们被我的字吓呆了,但仍接受我所写的祝福,大家鼓掌,我深受掌声的鼓励,在以后其他无论什么地方的题词中,差不多都写此一句。一位小姐问说:「女士们如果乱笑的话,男士们会认为你对他有意思!」我说:「只有在丧礼上笑,才是乱笑!而且,岂止女士,纵是一个纠纠武夫,也不要给对方一种暧昧的笑!」笑是善良人生存的弹性能力,世界上所有动物,只有人类会笑,这是上帝赏赐的最高贵的礼物,使人跟其他动物不同,在会笑了之后,就跟其他动物分道扬镳。可是中国人的笑,却是那么稀少,我怀疑中国人一生的笑会超过他一生咳嗽的次数,可能因为两千年之久的专制政治,人民长期苦难,以致笑的机能急剧衰退。从上海街头路上行人看起,看到北京,看到西安,人人脸上都蒙上一层厚厚风霜,紧锁双眉,眼光迟钝,弯腰驼背,好像不胜负荷一个我们外来人看不见的重担,或许他在想即将来临的批斗,或许他在想物价飞涨,或许他在想医院里付不出医药费的亲人、或许他在想怎么才能正确无讹的找到后门!他笑不出来。
   我们承认笑不出来,问题是不能被贫困紧紧把我们从高贵的层面,硬拖到深谷。菲律宾人民的日子,远不如大陆同胞,但他们笑口常开。不过最主要的问题还是,贫困时你不会笑;富有时你也不会笑。连囚犯都不是整天愁眉苦脸,为什么中国人整天愁眉苦脸!
   中国人最吝啬自己的笑,谁要大笑,谁就违犯了「君子不重则不威」,于是中国人的笑遂成为单行道,只「向上笑」──笑给长官看、笑给老板看、笑给尊辈看、笑给「亲密的战友」看,蔚为世界奇观!我的盼望是如此的简单,要笑向每一个人,包括地位卑微的人、陌生的人、困惑的人、恐惧的人。不是取悦他,而是释放你自己的高贵情操。
   离开上海的前夕,乡思阁酒家经理徐庆鹤在他那里请另一批新朋友给我们饯行,徐庆鹤先生是集体户,他承包下酒家,自负盈亏,我给这批新朋友也写了上面那句话。上海《新闻报》,这个具有百年历史的古老报纸的年轻记者张曙小姐,递给我一张电视节的首日封,要我在上句话之外另题几个字,我写说:
   四十年相隔,一夕相聚,既传奇、又伤感、又欢喜,愿我们互相祝福。
   这不但是柏杨赠给张曙,也是台湾同胞赠给大陆同胞。饯行在午夜结束,当车子穿过寂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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