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全集-第3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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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跳姒文命先生大空位三年,跟姚重华先生大空位三年一样,由于政治情势上的不稳定,他虽然很强大,但还没有强大到可以摆平的程度。符子曾透露出一段姒文命先生的苦恼:「禹(姒文命)让天下于奇子,奇子曰:君言佐舜(姚重华)劳矣,凿山川、通河汉、首无发、股无毛,故舜(姚重华)也,以劳报子。我生而逸,不能为君劳矣。」
译成现代语文:「姒文命要把君王宝座让给奇子先生,奇子先生曰:你当姚重华先生的助手,辛辛苦苦像牛马,开山辟路,通江倒海,累得头发也脱啦,腿上的毛也磨光啦,姚重华先生才教你接替他。而我一辈子安逸,可不能跟你一样去辛辛苦苦。」
政权跟漂亮绝伦的美女一样,人见人爱。只要可能,还要飞蛾扑火,奋不顾身。现代民主政治,就是建立在这种共识的基础上。可是看儒家系统笔下的伊祁放勋、姚重华、姒文命的模样,政权却好像毒药,谁也不肯下肚,只往别人嘴里灌。而事实上,他们却吃得津津有味,唯怕别人伸手。一则小幽默上说:一个露营客向邻近的一个露营客曰:「昨晚你们跳舞怎么跳得那么凶?」答曰:「我们不得不跳,一个家伙不小心踢翻了马蜂窝。」呜呼,「禅让」云乎哉,他们不得不「禅让」,因为钢刀就搁在他们脖子上。
混乱的政治局势,三年后终于尘埃落定,姒文命先生取得政权,建立夏王朝,定都安邑(山西省夏县)──位于姚重华先生故都蒲阪(山西省永济市)东北航空距离一百公里。
姒文命先生坐上宝座时,已九十三岁高龄,只干了八年,当他满百岁,纪元前二一九八年时,寿终正寝,把宝座传给他的儿子姒启先生。对这件事,「托古改制」之徒,可算是伤透脑筋,说姒文命先生「不贤」吧,姚重华岂能把政权「禅让」给不贤;说姒文命先生「贤」吧,又怎能干出这种「家天下」狗屎之事?
最后,他们发明了理由。说姒文命先生本来也要把江山「禅让」给一位名叫「益」
的家伙。
史记曰:「而后举益,任之政,十年,帝禹(姒文命)东巡狩,至于会稽(河南省伊川县)而崩。以天下授益,三年之丧毕,益让帝禹(姒文命)之子(姒)启,而避居箕山之阳(河南省登封市告城镇──也就是姒文命住过的地方),禹(姒文命)子(姒)启贤,天下属意焉。及禹(姒文命)崩,虽授益,益之佐禹(姒文命)日浅,天下未治,故诸侯皆去益而朝(姒)启,曰:吾君帝禹(姒文命)之子也。于是(姒)启遂即天子之位。」
瓶颈危机这真是一张不打自招的口供,益先生之所以失败,关键不在他贤不贤,而在他「浅」不「浅」,不过是掌权日子太短,羽毛未丰,爪牙未利罢啦。
但益先生在绝望中,仍作最后一击,策动位于陕西省户县的有扈部落,起兵反抗新君姒启。姒启先生先发制人,派遣大兵团向有扈部落进攻,在甘亭(陕西省户县南郊)决战,这一战是殊死斗。谁战胜,谁就是圣明天子,万德俱备;谁战败,谁就是叛逆盗贼,百恶齐臻。所以,姒启先生紧张万分,在甘亭地方,集结所有可能集结的武装力量,和各部落酋长,共同签订盟约,宣告他的理直气壮。这项宣告文,就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甘誓。
结果是有扈部队战败,全体被以仁德着称的姒启先生屠杀。益先生的下落,我们不知道,可能也被砍头,但也可能只剩下孤伶伶一身,再没有力量,而允许他仍活着。
姒启先生旗开得胜,马到成功,结束了「禅让」童话,也结束了在这种童话下掩盖着的夺权斗争。他把帝位的传递,恢复了黄帝王朝时代的正轨,由儿子或兄弟接班。野心家的力量再强大,只好干瞪眼,不能祭起「禅让」法宝矣。有人说,「家天下」从姒启先生开始,说这话的人,如果不是真瞎,就是假瞎,黄帝王朝的传统就是「家天下」的,伊祁放勋先生和姚重华先生「不得不跳」的「禅让天下」,是一种变种怪胎。姒启先生亡羊补牢,把它矫正过来,使中国四千年间,权力中心的转移,有一条和平的途径。
姒启先生是夏王朝第二任君王,翘辫子后,儿子姒太康先生继位为第三任君王,谚曰:「富不过三代」。姒太康先生已是第三代矣,夏政权进入瓶颈。
关于「瓶颈」,中国人史纲曰:「我们发现一项历史定律,即任何王朝政权,当它建立后四五十年左右,或当它传位到第二第三代时,就到了瓶颈时期。──所谓若干年和若干代,只是为了加强印象而设,当然不会有人机械的去解释。在进入瓶颈的狭道时,除非统治阶层有高度的智慧和能力,他们无法避免遭受到足以使他们前功尽弃,也就是足以使他们国破家亡的瓶颈危机。历史显示,能够通过这个瓶颈,即可获得一个较长期的稳定。不能够通过或一直胶着在这个瓶颈之中,它必然瓦解。
「发生瓶颈危机,原因很多,主要的是,王朝建立伊始,人民还没有养成效忠的心理惯性作用。新政权就好像一个刚刚砌好的新砖墙,水泥还没有凝固,任何稍大的震动都会使它倒塌。一旦统治者不孚众望,或贪污腐败,或发生其他事故,如外患内讧之类,都将引发震动的炸药。不孚众望往往促使掌握军权的将领们兴起取而代之的欲望,贪污腐败则完全背叛了建国时的政治号召,跟当初赖以成功的群众脱节。外患内讧之类的伤害,更为明显。」
打猎打昏了头姒太康先生,这位夏王朝第三任君王,历史注定他要在瓶颈危机中担任主要角色。他对打猎的兴趣远超过对政治的兴趣,打猎这玩艺,现代中国人已经不能想像那种惊天动地的半战争场面,所带给人们的刺激和亢奋。但是,它却是君王们的传统娱乐,除了明王朝那些走肉行尸的皇帝外,其他历代君王,差不多都喜欢这个调调,盖打猎可以享受到战争的满足,却没有战争的危险。
姒太康先生沉迷于打猎。对任何事物过度的沉迷,都会受到伤害,如果山珍海味不要命的吃,也会吃出大祸。打猎亦然,姒太康先生打猎打昏了头,纪元前二一六○年,在一次疯狂的狩猎中,他从首都安邑(山西省夏县)出发,带领鹰犬和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向南行猎,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不知不觉打进主峰高达二千余公尺,横袤一百公里的中条山脉,攀过重峰迭岭,节节追击,最后从南麓出山,山下即是黄河,复在欢声雷动中渡过黄河。在哪个渡口渡过黄河的,史书上没有记载,反正不管从哪里渡过,都得碰上邙山,这就沿着邙山向东挺进,万兽奔腾,人马喧哗,置酒高歌,好不快活。不久,御驾到了穷石(河南省洛阳市通谷村),跟碰上了邙山一样,他陛下碰上了本文第二男主角,有穷部落酋长后羿先生。
这位后羿先生,跟黄帝王朝尧帝伊祁放勋先生在位时,射掉九个太阳的华羿先生,可不是同一个人,但可能是华羿先生的后裔。史书上说,后羿先生所属的部落,在黄帝王朝第四任君王喾帝姬夋先生(伊祁放勋的爹)时代,住在鉏邑(河南省滑县),这个部落以精于制造当时最利害的武器弓箭,和善于骑射,闻名于世。很明显的,这是一个好战的部落,所以历任君王对他们都另眼看待,不但在国防上倚仗他们,便是向上帝宣战,要对付太阳,也要倚仗他们,酋长在中央政府也一直担任国防部长或陆海空军总司令的官职。
帝王世纪曰:「(后)羿,有穷氏,未闻其姓。其先帝喾(姬夋),以世掌射故,于是加赐以弓矢,封之于鉏(河南省滑县),为帝(君王)司射。历唐(伊祁放勋)及虞(姚重华)夏(姒文命)。至(后)羿,学射于吉甫。与吴贺北游,使(后)羿射雀左目。(后)羿引弓射之,误中右目。(后)羿俯首而愧,终身不忘。故(后)羿善射,至今称之。及有夏(夏王朝)之衰,(后)羿自鉏(河南省滑县)迁于穷石(河南省洛阳市通谷村),因夏民之不服,以代夏政。」
这段话把后羿先生的历史背景,交代得清清楚楚。只有一点需要研究的,古之时也,「有」字用处特别多,黄帝王朝开山老祖姬轩辕先生是「有熊」部落酋长,姒文命先生是「有夏」部落酋长。后羿先生则是「有穷」部落酋长。在古史书中,「有这」「有那」,看起来有点深奥,实际上恐怕平淡无奇。「有」不过语助词,跟「阿」字固相通也。古人曰「有」,今人曰「阿」,鲁迅先生如果生在纪元前二十三世纪,一定会写出「有Q」,根本没「阿Q」的份。
向东方逃亡历史上出现两位名「羿」的先生,又拥有同样的特技,如果把他们当做同一个人,也未尝不可。不过古书上既然说华羿先生射过太阳,而后羿先生却起兵抗暴,干下轰轰烈烈的大事,似乎只是两个同名的家伙。呜呼,在西洋各国,流行的是父子同名,祖孙同名,而且一同到底,几代下来,同得不可开交。
贵阁下到某家应邀做客,唤了一声「查理」,咦,可不得了啦,小的也答应,大的也答应,老的也答应,连五百公里外坟墓里的老祖宗,也一齐吼曰:「俺在这里呀。」可谓天下奇观。他们只好用「查理第一」「查理第二」分之。我真担心,这么叫下去的话,终有一天,出现「查理第三十五万七千六百八十九」,叫起来固然累死人,写起来也能使人痛不欲生。
中国的同名文化,可能到夏王朝末期才停止发展。也可能有穷部落中,名「羿」的家伙特别多。至于「后」,除了当「君王的老婆」解外,还是一种尊称,从前中国人跟现代西洋人一样,把尊称放到名字之前,西洋人曰:迷死脱、打狗脱,古中国人则曰:后。若「柏杨先生」,如果早生四千年,就是「后柏杨」矣。
「羿」上加「后」,乃「尊贵的羿」。不过我们还是称他「后羿先生」,实在是我老人家讨厌透了单音节的独立字。而且,在后羿先生之后,「后」就成了姓。
孔丘先生的弟子中,就有一位后处。
──用不着找后姓朋友打听,鉴于后羿先生有过篡位失败的纪录,为儒家学派所不齿,他们一定拒绝承认后羿先生是他们的祖宗,准说他们的姓来自后稷先生。盖后稷先生的十五世纪孙姬发先生(那时已改了姓啦,古时候没有专门管理户籍的衙门,出国又不要护照,改姓改名可真方便),就是一千年后兴起的周王朝的第一任君王。这似乎比较光采。
后羿先生趁着军民的愤怒,向姒太康先生的狩猎部队,发动奇袭,然后切断退路。狩猎部队当然抵抗不住训练有素的兵团,尤其是变生肘腋,猝不及防。一击之下,全军瓦解,丢下打猎的斩获和他们的君王,四散逃命。最后只剩下姒太康先生一人,一瞧情势不对,既回不了远在西北,隔着千山万水的首都安邑(山西省夏县),只好只身向东方逃亡,逃到了斟鄩(河南省登封市),确信背后没有追兵之后,才停住脚步。
后羿先生逐走了姒太康先生之后,野心顿生,挥军北渡黄河,一举攫取了首都安邑(山西省夏县)。他并不立刻坐上宝座,一次军事胜利,只是一项震撼,还不是足够的政治资本,他需要较长时间累积他的威望,和培植力量。于是,他找到姒太康的弟弟姒仲康,告诉他,如果他愿意的话,他可以接任「天子」。姒仲康先生当然愿意,事实上,他不愿意也难不住后羿,把他宰掉后,后羿先生会找到另一个。
姒仲康先生是夏王朝第四任君王。
向更远的东方逃亡姒仲康先生在帝位上坐了十四年,后羿先生担任宰相职务。
十四年是一个相当长的时间,足以使他的力量稳固。姒仲康先生于纪元前二一四七年逝世,我们称之为「恰到好处的死」,呜呼,有些领袖人物,受到命运作弄,该死的时候,偏偏不死,还额首称庆,普天同欢的活下去。结果身败名裂,甚至国破家亡。
──人,该死的时候,最好就死,「恰到好处的死」,是人生最大的福气。
记不得哪本书上啦,好像是阅微草堂笔记载:某官害了重病,躺在床上哼哼,百药罔效,一位高僧登门曰:「我跟贵府三代相交,老太爷屡拯贫僧于危。我有药方,特来报恩。」官员的一位侍妾,大概是医科大学堂毕业的,颇通医道,看了药方,大骇曰:「这算干啥,药到命除。」把高僧乱棒打出。高僧叹曰:「我本报恩,此志不遂,奈何。」侍妾老奶乃亲自主持汤药,竟把该官员的老命救了回来,他阁下对侍妾老奶当然感激不尽,对该自称「报恩」的老和尚,骂了个狗头喷血,肯定是仇家派出的杀手,不得不庆幸未中奸计。病愈之后,他升了高官,结果大贪污案爆发,被绑赴法场,砍下尊头,家产充公,家人(包括那位救命的侍妾老奶)没入官府当奴。
姒仲康先生之死,使他逃掉「高官」的命运。但后羿先生仍不下手,反而把姒仲康的儿子姒相──本文的第一男主角,掇弄上宝座。这个身不由己的夏王朝第五任年轻君王,注定要演悲剧角色,他继承了他祖父和父亲政治腐败的瓶颈狭巷,简直不是坐在宝座上,而是坐在后羿先生的刀尖上。
两年后的纪元前二一四五年,已等候了十六年之久的后羿先生,不再等候,把姒相先生罢黜。然后把他放逐到东方航空距离四百五十公里外的斟灌(河南省清丰县)。也可能不是放逐,而是姒相先生一看苗头不对,向那里逃亡。反正这些不关重要,重要的是,后羿先生正式登位,成为夏王朝第六任君王。
──请读者老爷注意,后羿先生并没有另行创立一个新王朝,那就是说,他仍然是夏王朝的帝王,这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变数。盖中国传统文化是,无论是青面獠牙型的匪徒恶棍,或白面书生型的大奸巨滑,只要夺取到政权,立刻就会把旧王朝一笔勾销,重敲锣,另开张,建立属于自己的新王朝。姒文命先生就是这么干的。后羿、寒浞之后,更成了惯例:「头目改姓,即改王朝」,忠于某一个王朝,事实上就是忠于君王的那一个姓,形成一种生殖器崇拜的奴才性格。西汉王朝第一任皇帝刘邦先生就要他的臣民誓言:「非姓刘的当帝王,全国人共击之。」好像有钱大爷包娼一样,包啦。而当时的人竟然也承认这种包娼制度,他妈的。
长生不老药后羿先生虽然就任夏王朝第六任君王,以及稍后的寒浞先生虽然就任夏王朝第七任君王,传统史学家却拒绝承认这项事实。
史记曰:「太康崩,弟仲康立,是为帝仲康。帝仲康时,羲和湎淫,废时乱日,胤往征之,作胤征。仲康崩,子帝相立。帝相崩,子帝少康立。」
译成现代语文:「姒太康死,老弟姒仲康继位。一个名叫羲和的部落酋长,沉湎于酒,天天大醉,政务荒废。姒仲康曾派胤部落酋长前往讨伐,作胤征之歌。
姒仲康死,子姒相继位,姒相死,子姒少康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