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全集-第4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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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巴一家中文报馆当记者。可惜她年纪还轻,不知道三个中国人在一起,就一定要窝里斗也。
请读者老爷注意这个「淡淡的」,悲夫,淡淡的,王女士不过一个少不更事的女孩子,一句话却击中疮疤。这疮疤就是中国人的特性──淡漠、冷酷、嫉妒、猜忌、残忍。
关于中国人这些毛病,我们在前面谈野柳惨剧时,已谈得够不好意思啦。想当年柏杨先生第一次到外洋,各种奇遇,比刘姥姥进大观园还要引人入胜,家丑不可外扬,不再掏臭井矣。
──不过凡不肯掏自己臭井之人,一定乐于猛掏别人的臭井,我有一个嘴上没毛的小朋友,上个月「应美国国务院之邀」,到美国去了一趟。虽然他的学问比我还大,可是也着实露了两手。昨天他打电话给我老人家诉苦曰:「最糟的一件事,正在联合国参观,走着走着,只听天崩地裂,一声响亮,立刻眼冒火星,栽倒在地,把陪同参观的洋鬼子吓得跳来跳去直叫救护车。」我立惊曰:「怎么啦,一定是波多黎各人埋伏了定时炸弹。」他曰:「非也,只不过那块奇大的玻璃,擦得净光,我以为是门哩,就一头撞了上去。现在头上的疙瘩都还鼓着,老头,你可千万呼吁呼吁。」我曰:「呼吁啥呀?」该朋友曰:「呼吁啥?当然呼吁玻璃千万不可擦得那么亮。擦得太亮,害人不浅。」我曰:「你有如此杰出贡献,要不要报纸发点消息,我在报馆里有不少酒肉朋友,准可帮这个忙。」他紧张曰:「老头,你要把我宣传出来,你就是破坏政府威信,咱们可没有个完。」所以不敢提他的名字。读者知道这回事,以后擦玻璃时不要心太狠就行啦。
不过只有一件事却是一直到今天都十分伤感的,那就是,中国人对中国人特有的冷漠。后来的犹太人有先来的犹太人照顾,后来的日本人有先来的日本人照顾,只有中国人,像阴山背后的游魂,只能找私人关系,不能找民族关系。柏杨先生第一次在街头满坑满谷的高鼻子蓝眼睛中,忽然发现一个黄面孔,好像小孩见了娘,高兴得立刻跑上去握手言欢,可是所得的却是一片淡淡的脸皮,好像他是飞机场刚下飞机的番邦国王,而我是伫立在寒风凛凛中恭迎他的臣民。他阁下轻轻的一挥手,点点头,扬长而去,把我老人家遗弃在路边,半天都想不通原因。所好的是,不久就想通啦,盖见得多,也就不稀奇啦。
在美国的中国人,有老一辈的中国人──也可以说是华裔美国人,有最近留学而落户的中国人,也有目前尚在飘来飘去的中国人。这三种人之间,好像隔了一道篱笆,在外国人看,虽然同是中国人,而自己却分得清清楚楚。在日本的中国人,有流亡式华侨焉,大都是抗战时期满洲帝国政府及汪精卫先生政府垮了台后,挤到日本的。有占领式华侨焉,大都是台湾尚在日本占领的时候过去的。有自由式华侨焉,非前两类的朋友属之。
不会笑的动物
在日本的这三类中国人之间,也同样各围着一条篱笆,互不侵犯。唯一跟在美国的同胞不同的是,在美国的中华民族,多半恨不得入美国籍,在日本的中华民族想入日本籍的,就非常之少。别瞧这些朋友,吃日本,穿日本,有些人见了日本人甚至还鞠不完的躬,却硬是不肯入日本籍,大概心理上仍多少有点瞧不起之意。
这不过是大篱笆,大篱笆里面,还有无数小篱笆,这些篱笆并不是到了外洋才有的,而只是国内祖传篱笆的延伸。贵阁下如果不相信的话,到台北街头问一下路试试,那副冷漠的面孔,就实在使人万念俱灰。前些时我们曾努力宣传监理所是晚娘窝,其实,又哪一个地方不是晚娘窝哉?从询问处小姐到衙门大小头目,真是处处晚娘脸,人人晚娘脸。台湾银行在台湾电视公司有个平剧节目,瞧它的广告,真是无丽不备,百美具臻,既服务周到,又和蔼可亲。有一次新加坡一家杂志社,寄给我老人家五块钱加币,人人都劝我去台北衡阳路口找个金钞黄牛换了算啦。一则我乃一脸忠贞学,岂肯扰乱金融。二则我当时刚好看了该行的宣传,认为台湾银行真的其乐融融。结果进得门来,向询问处先打交道,那询问处在电视广告上是笑容可掬的,可是我老人家不但没看到笑容,而且根本没看到「容」,而只看到了嘴,一个家伙用嘴往旁边努了一努,我只好向该努的地方摸,摸了好几个窗口都没摸到门路,而三作牌看我连鞋带都没得系,已虎视眈眈矣。顺便奉劝要换外币的朋友,能去衡阳路口解决,就不妨去解决,晚娘多的地方,少光顾为宜。
我真有点怀疑,中国人好像是一种不会笑的动物,圣人曰:「君子不重则不威。」每个人似乎都要「重」要「威」。笼笆就像西柏林围墙,活生生筑了起来。笑固然和「重」、「威」并不排斥,但天长日久的冷漠,却是可以把笑排斥掉了的。呜呼,中国人不但对别人从不关心,似乎还对别人充满了忌猜和仇恨。前天报上有一则消息,台北峨嵋餐厅一个伙计病故,老板不给钱,家族们就把棺材抬到餐厅里去抗议。食客同胞一瞧,大喊倒楣,一哄而散,有的趁此良机也就没付账。嗟夫,抬棺材对不对是一个问题,我们只是感慨,那位死人对活人的意义,难道只是「倒楣」?难道没有一点哀伤同情?
中国传统上最残酷最婊子养的一种文化,是女人缠小脚──这文化真有点怪。小脚是怎么缠起来的,跟梅毒是什么时候传进来的一样,谁也不知道。最有力的学说是陈王朝妃子潘女士为了发扬她同宗潘金莲女士的喝尿精神,而自动自发缠之的。书上不云乎:「步步生莲花。」其实步步生莲花不见得就是缠脚,如花似玉穿着高跟鞋,姗姗来迟,固也是步步生莲花也。关于这些,我们既没有时间钻故纸堆,也没有能力钻故纸堆,我们只是提醒读者老爷,这种把一半中国人硬生生斲丧成残废的文化,至少在中国已存在了一千年之久。在这一千年之久中,反对声音太少太小啦,而能把耳朵都震出窟窿的,却是千篇一律的赞扬。构成文化主力的知识份子,对这种空前暴行,不但没有痛心疾首,反而拍巴掌叫好。吟诗的吟诗,写文的写文,心旷神怡,快活非凡。清王朝有位方绚先生,积传统之大成,写出一本巨着,专门歌颂这种暴行,其序言曰:「女人以缠足为容,譬之君子修身以俟命,?有怨尤。」这三句话充份暴露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病态,女孩子缠足没有怨尤,不知道是谁通知他阁下的。方绚先生又曰:「寄语金屋主人,倘阿娇步步生莲,幸加意护持,万勿敝屣视之,庶能享清福于无既。」臭男人歌颂小脚,不过是为了自己舒服。为了自己舒服,而要求女人穿这戴那可以,而竟狠心使她们终身残废,实在是兽性太旺。
为了大家欣赏欣赏这种兽性,且看方绚先生──其实并不只是他一个人,他不过是个总代表,在那里清查战场罢啦。他阁下把小脚分为十八类,曰「四照莲」,端端正正,瘦瘦削削,三、四寸长的小脚也。曰「锦边莲」,苗苗条条,整整齐齐,四寸以上,五寸以下的小脚也。曰「钗头莲」,瘦削而更修长的小脚也。曰「单叶莲」,瘦长而弯弯的小脚也。曰「佛头莲」,菱角样的小脚也。曰「穿心莲」,穿高跟鞋的小脚也(这高跟鞋可不是现在的高跟鞋,古时候那根能把臭男人敲出心脏病的柱子,不是在后跟上,而是在鞋中央)。曰「碧台莲」,鞋后跟很厚的小脚也(这就跟现代的高跟鞋差不多啦)。曰「并头莲」,走起路来里八字的小脚也。曰「并蒂莲」,大拇趾翘起来的小脚也。曰「分香莲」,两条腿往外拐的小脚也。曰「同心莲」,两条腿往里拐的小脚也。曰「合影莲」,走起路来歪歪斜斜的小脚也。曰「缠枝莲」,走起路来成一条线的小脚也。曰「倒垂莲」,鞋跟往后倒的小脚也。曰「朝日莲」,用后跟走路的小脚也。曰「千叶莲」,这莲就不行啦,六寸七寸八寸的小脚也。曰「玉井莲」,这莲就更差,跟一条航空母舰一样的小脚也。曰「西番莲」,这莲乃畜生们最不满意之莲,半路出家之莲,或根本没缠过的小脚也。
缠和割
方绚先生还色迷迷的把酷刑下的畸形小脚,分为九等。上上曰「神品」,上中曰「妙品」,上下曰「仙品」。中上曰「珍品」,中中曰「清品」,中下曰「艳品」。下上曰「逸品」,下中曰「凡品」,下下曰「膺品」。用不着抄他的解释,凡是创伤最深的,越是名列高等,凡是拒抗这种酷刑,或没有受到这种酷刑的,都被攻击为下流货色。臭男人一千年来兽性不坠──不但不坠,反而越久越烈,其目的不过是为了「掌上」、「肩上」、「秋千板上」,「被中」、「镫中」、「雪中」,「帘下」、「屏下」、「篱下」,一句话说完,只不过供有钱的大爷玩得舒服而已。
在这里声明的是:柏杨先生并不反对拜脚狂,也不反对性爱的变态心理,盖差不多的男人都有一点点这种情愫。有的偏爱女人的玉足,摸之握之,嗅之吻之,不妨各随己意。但是,为了满足这种心理,竟把一半以上的中国人弄得肢废体残,尤其是,对这种冷血的酷刑,不但不觉得不对劲,反而直叫好呀好呀!这不仅是变态心理,而是畜生心理,狗彘心理矣。这种文化,酱缸蛆竟然好意思说是优秀的,当说这些话的时候,不知道听见没听见十亿以上的女祖宗的哀哀哭声也。
跟缠小脚同样占有重要地位的,还有宦官文化。宦官文化者,大嫖客为了一己的奇淫,而割掉别的男人生殖器的文化也。这种丧尽天良的干法,所谓「正史」却是烧香磕头,心服口服的。《汉书》曰:「体非全气,情志专良,通关中人,易以役养。」──这又是一段文字诈欺,把王八蛋美化成观世音菩萨。人必须割掉了生殖器才能专心,才容易驱使,则没有割掉生殖器的朋友一定都是精神散漫,桀骜不驯的人物矣。喝尿份子自己喝西门庆先生的尿不算,还盼望别人也喝西门庆先生的尿,总算对西门庆先生尽了心啦。
乱割男人生殖器,与多妻制度有关,但和冷酷残忍的气质更有关。对于缠小脚,偶尔还有人表示过异议,对于割生殖器,则没人敢吭一声,从纪元前十世纪一直割到纪元后二十世纪初叶,中国人竟允许这种制度存在,没有一个人觉得不应该,也没有一个人觉得违反人道。三千年中间,圣人多如牛毛,若程颐先生,若朱熹先生,若其他乱七八糟的「大儒」,讲理明性,一个比一个俨然。如果他们有这种感觉而不敢说,那是一种对权势的癫狂崇拜。如果根本没有这种感觉,那是他人性已泯灭,灵性已窝里烂。
一位署名「一读者」的读者老爷,用限时信对缠小脚提出异议,这封限时专送,来自屏东,千里惠书,万分谢谢。可惜没有姓名,又没有地址,想回一信都木法度。但在炎暑之中,伏案修书,实在是感激不尽。大函上说缠小脚固然残忍,但知识份子赞扬它,只是对美的赞扬,并不是对残忍的赞扬,柏杨先生恐怕也是酱缸蛆,夹缠起来啦。呜呼,这封信似乎含着两个问题,一个是小脚美不美,一个是知识份子赞扬小脚和赞扬残忍是不是可以分开。
在人类历史上,女人的玉足以及玉足的近邻小腿,往往是臭男人的勾命索,能把臭男人勾得眼珠乱爆。吾友郁达夫先生在他的大作中写过,每逢吃藕的时,他就想到二小姐的玉足,于是乎他阁下就多吃两碗。以跳花墙闻名于世的张君瑞先生,他第一次看见崔莺莺小姐时,便是先迷上了她的脚的,连看见她走过去的脚印,心里都忽冬忽冬直跳。太太小姐如果有一双白嫩如削的玉足,她就成功了一半。所以我们并不认为拜脚主义有啥特别之处。不过,如果该玉足变成了玉蜀黍,而又臭而不可闻也,而仍觉得那玩艺真美,就得请教精神病专家矣。呜呼,美国男人都是拜乳主义者,一个女人只要有一对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大胸脯,就等于架着两尊原子炮,可以轰隆轰隆打进好莱坞,横冲直闯,如入无入之境。但一旦该两个伟大乳房干瘪得像两个街头摊子上摆的陈年巴拉,美国男人势必提不起兴趣。
一先生认为缠小脚是美的,这印象恐怕是来自文学作品,而不是来自实地经验。古诗古词,古曲古文,对脚的歌颂多矣,其中最教人心里痒痒的有一首,不知道介绍过没有:「俏金莲,三寸整,不着地,偏干净,前灯换晚妆,被底勾春情,玉腿儿轻翘也,与郎肩儿并。」有一点请一读者先生注意,任何赞扬小脚的文字,都不能把小脚孤立起来欣赏,而必须联系到「玉腿儿轻翘」。光棍当三年,母猪赛貂蝉,一旦到了「与郎肩儿并」的时候,不要说小脚啦,纵是航空母舰脚,也都觉得妙不可言。
夫小脚的特征是筋断骨折。所以小脚必须在三、四岁的时候就缠,取孩子们的骨头还软,容易把它缠残废也。一个女孩子从三、四岁时,就开始她们的悲惨生涯,在拥有五千年传统文化的堂堂中华国土上,家家都有女孩子悲惨的哭声。这家没有那家有,这家哭声才息,那家哭声又起,连绵一千年之久。呜呼,中国的优秀文化,只不过是女孩子们的悲惨啼哭文化,即令缠小脚是美的话,这美的代价也太狗娘养的矣。
人的脚天生的都是长方形的,这是上帝的恩赐,以便为生活东奔西跑。缠小脚则是要把该长方形缠成锐角三角形,多出来的面积,既无法把它砍掉,也无法把它削掉,只好把大拇趾以外的其他四个脚趾,硬生生压到脚掌下面,使之烂掉。所以,必须从孩提时候起就下这种毒手,才可以使那四个可怜的脚趾骨折断,才可以使那四个可怜的脚趾肉烂死也,这种畸形的刑后余生,实在是离「美」十万八千里。
关于「美」的定义和标准,写起来可写一本书,不要说写啦,就是东抄西抄也能抄一本书。柏杨先生有很多朋友,就是靠着这么一抄而当了大学堂教习的。我老人家可没有这份能耐,如果有这份能耐,早也挤到大学堂混饭吃矣。不过有一点却得贡献给一先生,前已言之,即令小脚是美的话,它也绝不是孤立的美,必须把它阁下没头没脑的包起来才美。所以凡是赞美小脚的诗词歌赋,全是带着王大娘的裹脚布,以及带着绣花鞋一齐出场的。如果把绣花鞋脱掉,把裹脚布解掉,露出英雄本色,则赫然一根玉蜀黍,恐怕倒尽了胃口。故小脚的太太小姐视洗脚为人生第一伟大秘密,关着房门偷偷的搞,谁都不准看,盖连她自己也知道那玩艺不能仔细考查。其实不要说英雄本色啦,仅只那股臭味,就会教人腹痛如绞。《金园杂纂》上有「不可过」一条,不可过者,不可从旁边经过也,其中之一,就是「解缠卒闻足气」,仅从旁边经过都受不了,更不要说深入情况矣。盖金莲之味,实在难以入鼻,不要说用厚布把残废的玉蜀黍密密包住,就是仅仅穿着玻璃丝袜的天足,一个星期不洗,那味道又如何哉。呜呼,畸形如玉蜀黍,酸臭如垃圾筒,要说它「美」,恐怕就是把我老人家倒吊起来,我都不服,吊得我实在受不了,我就请光临柏府,观光观光老妻的「四照莲」,如果不勇猛的连打三个震天的喷嚏,我就当场输你一块钱(如果怕我老人家耍赖,带个三作牌公证也行)。
小脚是这么之糟,大家却如痴如狂,就似乎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