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慌的周末-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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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轻轻按住妹妹的肩膀低声说:〃你现在明白了吧,所以我们要争取一个合理的政制,建立理想的国度,使每一个家都可以三代同堂住在一间一九…一年建造的老屋里吃云吞。〃
之之转过头来,〃那要多久?〃
〃谁知道呢,即使是愚公移山,也要干下去,子又生子,孙又生孙,一代一代干下去。〃
之之泪如泉涌,〃那倒底是多久呢?〃
〃或许要到海枯石烂那一天,我们不知道,天长地久有时尽,我们不会气馁。〃
〃那么,你还会结婚生子吗?我有没有机会做刁钻的小姑以及老天真的姑妈?〃
〃姑奶奶,我保证你不会失望。〃陈知笑答。
之之擦干眼泪,〃我胃口尽失。〃
〃去,上楼去休息。〃
之之的床头放了一只灰色威士活骨瓷碟,浅浅一点滴水养住十来廿朵白兰花,香气扑鼻,注满斗室,之之深深呼吸。
在外国,享受与苦难都不一样,本来喜新嫌旧的之之第一次体会到新不如旧。
张学人的电话来了,他正在应酬,趁吃完热荤还未上鱼翅,偷偷跑出来同女朋友讲几句。
〃不要闷,看看电视,我替你录的动画三国志呢,精彩绝伦。〃
之之听他的话,扭开电视机,荧幕正在播放一套医学资讯片集,已经到第四集,之之没有太留意,此刻有空,才看将起来。
姑姑推门进来,惊问:〃这是什么节目?〃
之之抬起头,〃你怕?怕我关掉它。〃
〃不,〃陈开怀走近,〃抢救早生儿?〃
〃是,〃之之苦涩地笑,〃千方百计地,整组医护队,出尽百宝抢救二十三个星期出生的胎胚。〃
〃为了什么,五个多月的早产子如何救得活?〃
之之悲怆地答:〃因为国家爱人民,早生儿也是小国民,人民是一个国家最宝贵的资产。〃
〃之之,你感触太多。〃
之之鼻子发酸。
〃是的,〃她说:〃我触景伤情。〃连忙转到另一个广播台,看到的却是法国大革命二百年纪念大游行,色彩缤纷,歌舞升平,国泰民安。
两姑侄面面相觑,作不得声。
过半晌,陈开怀强笑道:〃真受不了,一只生锈塔一百年没塌下来也要搞活动庆祝,我们哪一样不能比,千年的长城,万年的秦俑,什么都有,唉,从来没想过值得表扬。〃
之之站起来,〃姑姑,我同你出去散散步。〃
〃慢着,看完这一段再说。〃
〃喔唷又是他。〃
是的,又是他,都快成为新闻片王子,只见他嗡着鼻子不耐烦地对观众说:〃香港人把我的头像印在汗衫上,是对我的一种侵犯。〃
陈开怀忍不住说:〃你的偶像不领情。〃
〃他不是我的偶像。〃
〃这次香港人好比朱八戒照镜子,两边不是人。〃
陈开怀讲得直接了当。
〃对,我们没有经验,太过热情,忽略后果,所以受伤。〃
陈开怀说:〃这统共不像精刮聪明的港人。〃
之之答:〃百密必有一疏。〃
姑姑自告奋勇洗碗,之之独自上街闲逛,天还没有黑到尽头,半弯新月已挂在天边,在霓虹灯照耀下,本市并没有真正天黑的时候,之之在晚风中穿着短裤背心走下山去。
半途已经觉得有人尾随。
之之蓦然想起陈知的忧虑,莫非真的有三人小组或五人小组钉紧了他们?
她拐弯,后边的人也跟着转弯,还似加紧脚步:要追上来的样子。
之之发急,幸亏迎面有两位军装皇家警察巡过来,之之如获至宝,唉,大不列颠再不济,还培训出真正的英雄来打救老百姓。
那两位年轻英俊的警察见之之神色有异,立刻一左一右护住她。
〃小姐,不用怕,〃又对住她身后钉梢者说:〃你,站住,有什么企图?〃
之之从来未曾如此感激过。
多年来她享受着权利而不自觉,要到今日才知道可贵。
被截查的也是一个青年,并无反感,笑咪咪拿出证件,客客气气地解释:〃对不起三位,我晔光广告公司设计组人员,我见这位小组适合拍我们的一只运动鞋广告,才冒昧想同她攀谈。〃
之之瞪着他,她相信他,她有第六感觉,这年轻人同她一样,是土生土长的港人,的的确确是广告公司的工作人员。
警察用对话机查过他的身份证与驾驶执照,向陈之说:〃小姐,电脑的资料显示他所说…切属实。〃
之之松口气,轻轻说:〃不,我不拍广告,请你走开。〃
那年轻人略表失望,耸耸肩离开。
陈之郑重向警察道谢鞠躬,警务人员受宠若惊,带着笑容道别。
回到家已是半小时以后。
她母亲挨在旧丝绒沙发上读报。
之之过去说:〃光线不对,这样下去会训练成夜光眼。〃
连忙拉来盏落地灯帮补。
一开就被母亲啐:〃这下子皱纹雀斑可织毫毕露。〃
之之细细看母亲,〃妈妈,头发最好剪一剪,染一染。〃
季庄扔下报纸,叹口气,〃今年夏天这么难熬,谁还有心思妆扮。〃
〃不,我思想搞通了,日子反正要过,愁眉苦恼,不如眉开眼笑,一念之差,云泥之别,我才不与自己作时,妈妈,明天我们去弄头发。〃
〃人家会笑我们无聊。〃
〃谁,谁敢笑我?这是自由社会不是,你管我无聊还是无知,我自得其乐,有何不可。〃
〃好好好,有道理,明天一起去。〃
之之取出一叠本票,交给母亲。
季庄大讶,〃这是什么?〃
〃我们合资打算将房子买下来。〃
〃呵,你居然坐言起行。〃
〃当然,〃之之自豪,〃新人事新作风。〃
〃数目还差很远呢。〃季庄有点感动。
〃你与父亲当然是大股东。〃之之笑。
〃这一笔是张学人的,你收了他茶礼,就要成为他家的人。〃
〃才怪,叫他搬进来,做我们家的人。〃
〃厉害,〃季庄点着头,〃你打算怎么样立规矩治他?〃
〃三跪九叩,斟茶倒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我嫁你父亲的时候,何尝不是这样满肚密围,你看现在,简直就是陈家老奴。〃
〃可是我们都爱护尊重奴隶。〃
〃也只有你肯用甜言蜜语哄撮我了。〃季庄叹息。
〃妈妈,把我们的计划告诉爷爷。〃
季庄说:〃等他先开口不迟,还有,把款子还给学人。〃
〃妈妈——〃
〃没有商榷余地,〃季庄板起面孔,〃我若真的要收礼金,十倍这个数目还不行。〃
之之涨红了脸,〃是,妈妈。〃
这女儿长到廿三岁,还异常小样,算得十分听话,季庄甚觉安慰,头脑简单的女孩子往往最幸福,命运也跟着单纯,有什么不好?要那么多生活经验干什么,历尽沧桑又没有勤工奖,直接自父家走进夫家,最理想不过。
季庄最爱这个女儿。
她不介意之之迟些结婚,好留在母亲身边久一点。
邻房两母女也在密斟。
老太太问:〃你嫂子脸色如何?〃
陈开怀答:〃季在这些年来真是没话讲。〃
〃大家都会做人是真。〃
〃我们见时开口?〃
〃他们已经晓得这件事。〃
陈开怀自觉做得有点绝,她盼望父母资助她,好让她修葺快要塌下来的旧屋,目的将要达到,却又不忍心拆散哥哥一家。
老太太郑重地说:〃话讲在前面,我可不住什么地库、车房。〃她不愧是个精明的老人家。
〃不会的,我们那块地皮大,足有八千尺,可以加建两房两厅,卫生间与厨房完全独立,另外有大门进出,图则我会给你看。〃
老太太又提一句,〃装修你也要给我上等料子。〃
陈开怀心想,这样下去,怕要赔本。
〃后园里同我种两株白兰,还有,你们养不养猫狗,我最怕畜牲。〃
陈开怀这才发觉兄嫂伟大无比,怎么同老母亲和平共处三十载?她要求不简单呢。
老太太兴致非常高,一直说下去:〃一天三餐你可要负责,我一把老骨头不能再进油腻腻厨房,清洁工人你预先替我找妥,这笔费用我们自己付,没有车夫,你权充司机,不要叫我们寸步难行。〃
陈开怀瞠目结舌,她事先做梦也没想到这些细节。
半晌她问:〃这里谁做饭?〃
〃我们有女佣,一手极好广东小菜,连宵夜都日日转花样。〃
陈开怀没想到他们仍然过着此等靡烂富贵的生活,这次来,她似为父母兄嫂已失去讨价还价的勇气,一听到可以移民,一定感激涕流,但事实却仿佛有点距离,陈开怀开始迟疑,香港人怎么像打不死的李逵,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母亲,老老实实,你打算投资多少?〃
老太太想一想,郑重地举起两只手,〃十万加币。〃
陈开怀倒抽一口冷气,〃你只有十万?〃
老太太收回手,慧黠地说:〃我总得留点防身呀。〃
陈开怀急起来,〃现在的物价昂贵,加建一尺房子得七十多元,母亲,你高抬贵手。〃
老太太不说,〃你不是想赚我的吧。〃
哎呀,陈开怀这才知道姜是老的辣。
〃可是我也不能蚀本呀。〃
老太太动气,〃你哥哥从来不与我说这些。〃
〃开友不但收入高,且稳不可当,我们不能比。〃
老太太抢白女儿,〃那你不自量力了。〃
母女俩当下不欢而散。
平时怎么样袒护她都是假的,利害关头,老太太精明入骨。
陈开怀不甘心,拉住之之问:〃你们家开销由谁人负责?〃
之之据实答:〃一直是母亲当家,父亲的家用不够,她自动贴补。〃
〃你爷爷奶奶有无帮补?〃
之之笑,〃姑姑,怎么好意思叫耋耄老人士出分子。〃
〃你是指他们白吃白喝这些年?〃都叫纵坏了。
〃不但是他们,〃之之的笑意越来越浓,〃连带我同陈知都是白住白吃。〃
陈开怀呆若木鸡。
难怪嫂嫂听说要把老人接走一点也不激动,原来多年来供奉两老并无好处。
之之闲闲地说:〃当然,房子当年由爷爷置下,以低于市价转卖给父亲,爷爷要走的话,我们会把屋价差距补还爷爷。〃
每个人的口气都似财经专家,陈开怀越发觉得自己不折不扣似乡下来的土豹子。
之之满有兴趣的问:〃姑姑,你替他们递了申请表格没有?〃
陈开怀定一定神,〃还没有。〃
〃那要快点做,据说第一类亲属团聚,也要拖至一年半。〃
陈开怀不出声,连这个侄女儿都不好应付。
〃你呢之之,你可考虑移民?〃
〃要走总有办法。〃之之非常镇定。
〃你好像不急。〃
之之分析道:〃香港一般小市民的生活最最享受,早上喝茶,下午打四圈,晚上看电影,交通方便,亲友就在眼前,收入高,税金低,非不得意,谁想劳师动众,当然都用拖字诀。〃
〃是吗?〃陈开怀表示怀疑,〃我听得你们人心惶惶。〃
之之不动声色,〃那么你自己观察好了。〃
她打一个长长的呵欠。
表示累了,不愿意再谈下去。
第六章
〃之之。〃
〃什么事?〃
〃明天我要见老同学,想问你借行头。〃
〃没问题,你尽管挑,鞋子手袋如果适合也请选用。〃
一套衣服,代表千言万语。
周末,之之赴吴彤约会,看见吴阿姨那身打扮,立即觉得沧桑。
吴彤穿着茄子紫棉织上衣,大花裙裤,这种颜色由她那个年纪车穿,有点不讨好,映得皮肤黄黄。
她应当穿线条流动,颜色素雅,低调子的名贵套装,已经没有必要争取不相干人的注目礼。
之之去接她,她上车的时候,腿一提,之之眼尖,瞥到她裤管里侧一块小小的纸标价没除下,写着一百七十五元,之之吓一跳,十二分震惊。
这种等级的衣服从什么地方买来,是红那一家出口厂的退货?
本来穿何种衣服不要紧,之之本人就有本事把七块钱一件男装内衣穿得时髦兼性感。
但不是像吴彤这样穿法。
吴彤最错误的一点是妄想以廉价充贵格。
距离十公尺都看得出来,骗谁呢,香港人谁没练成金睛火眼,还出来走呢。
之之内心受那套坏衣服震荡久久未能平复。
过一会儿她才能客套说;〃吴阿姨真记得我。〃
吴彤却开门见山问:〃季力好吗?〃
之之据实答:〃不大好。〃这是真的。
〃听说他约会年轻的打字员。〃
之之一怔,吴彤的行程顶清楚。
吴彤讲下去:〃大腹贾的女友越来越小不要紧,季力又是另外一件事,同小女孩走,表示他已没有能力应酬成熟女子。〃
之之笑笑,〃吴阿姨真关心我舅舅。〃
〃是的,〃吴彤怔怔地,〃我没有忘记他。〃
之之试探道:〃人家大法官不吃醋吗?〃
〃阿,那个人。〃
一定还有下文。
果然——〃早已不来往了。〃
之之一听,顿时眉花眼笑,〃哎呀,真是,我的意思是,究竟什么事,那么,你此刻独身了。〃言无伦次。
吴彤幽幽地答:〃我一直是独身女子。〃
这是真的,一直以来,谁也没有供奉她,谁也没说过〃我对你负责〃,吴彤浪迹江湖,身边有时有固定男友,有时没有,男性还算待她不错,却又不致于好得要与她组织一个家庭。
整个七十年代香港不晓得出现多少该类型的独身子女了,简直是一个至显著奇突的社会现象,可借有识之士统统只对〃黑社会与青少年犯罪率〃这种题目比较有兴趣,故乏人深入研究。
开头的时候,还当作是一个自由自在,优哉悠哉的过渡期,踏入八十年代,渐渐发觉过渡期已成为生活,不是开玩笑的事了,永远独身!这个念头可怕之至。
不知道别人怎么样处理,吴彤已憔悴下来。
她受过高等教育,不愿降格迁就,每次同那名老外出去,她就问自己:吴彤吴彤你在搞什么鬼?
别人说她什么她可以不理,她可躲不过自己良知的责备。
她做不下去,她同老外提出分手,别人笑她不要紧,一个人若不住讥笑自己,会自杀的。
吴彤用手托住头,信心崩溃。
之之十分不忍。
她喜欢这个阿姨,吴彤一直没有机心,从来没有对陈家任何人等使过手段。
行事一是一,二是二,光明磊落,与季力来往这么久,并无钱很纠葛,都是很了不起的事。
还有,为人大方可爱,黄熟梅子即黄熟梅子,不屑卖青。
之之按住她的手,〃我们夫乘新缆车。〃
吴彤苦笑,小女孩真有兴致。
之之说:〃祖母说,她廿年居西湖侧,满心以为日日可去西湖,谁知缘悭一面,你多久没乘缆车了?〃
也有廿年了吧。
很小的时候,由父亲带上来,罕纳地看着腕粗的铁缆把车卡绞拉上山去,靠得住吗,会不会有危险,两边是森葱葱的树木以及洋人的住宅,一切都是新奇的。
吴彤的表情凄凉。
当年她父亲在德辅道中历山大厦上班。
街名与屋名,统统由洋名翻译过来,怎么会对这样一个城市发生如许深切的感情,实在匪夷所思。
如果之之说不舍得,吴彤更加不懂形容她的感情。
之之说:〃吴阿姨,回来吧。〃
吴彤如梦初醒,〃什么?你说什么?〃
〃回来做我与陈知的舅母吧。〃
吴彤忽然笑起来,笑得流出眼泪,〃可惜你不能代表你舅舅。〃
之之微笑,〃或许我可以控制他。〃
吴彤一怔。
这时候,缆车正慢慢驶上梅道,山下一片海光山色,明艳照人,车中日本游客忍不住纷纷发出赞叹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