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慌的周末-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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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走的尽管走,走走走,买到飞机票可以即刻走,走了之后,见瞄头不对,要打回头,来来粑欢迎回来十遍地都是聘人广告。
之之转过头来,叹口气。
〃噫,人群散了。〃
之之一看,果然,群众黑压压朝四方八散去,像芝麻似撒开。
之之看过二次大战的纪录片,从飞机上拍摄逃难的人群,也就是这个样子。
之之混身爬起鸡皮疙瘩,连忙回到座位上。
手头上的工夫不多,她把公司的标准问卷取出改良。
所有问卷都侧重数字:贵庚、收入多少、教育程度……问卷可不关心谁是温柔的好人,谁是尽责的母亲,那些统统不计会。
多么悲哀,注重什么德育呢,都无人关心。
晚上,陈开友在饭桌上说:〃星洲天气好比火焰山,房产贵不可言,男子必须当兵。〃
季庄问:〃直布罗陀在哪里?直布罗陀的房子都拿来这边卖。〃
之之的地理知识不错,她答:〃直布罗陀是英国殖民地,位于西班牙南端,隔着地中海,对着北非的摩洛哥,它们之间便是著名的直布罗陀海峡。〃
季庄看女儿一眼,〃呵〃地一声。
之之接着自动说下去:〃新墨西州在亚美利坚合众国西南部,它的西边是亚里桑那,东边是德萨斯。〃
季庄骇笑,〃谁要去那种地方。〃
〃舅舅。〃
季庄发呆,〃我这就去叫他回来,我要问个清楚。〃
老祖父喝完鸡汤,咳嗽一声,向之之打一个眼色。
之之只得继续表演她的地理才华:〃爷爷说,他打算尽快卖掉房子到温哥华去。〃
陈开友手上的筷子郎当落地。
接着他一整个晚上都在房里骂人。
〃这简直就是趁我病要我命。〃
〃有这种亲戚谁还需要敌人。〃
〃此刻卖房子要半价抛售,老头子最笨这一次。〃
〃这种馊主意也亏得她想出来,谋财害命。〃
季庄不去睬他,他俩打死不离亲兄妹,一下子和好如初,她偏帮哪一方面都不方便。
〃老有老的主意,小有小的主意,我就夹在当中,任人鱼肉,做人有啥意思?〃
又说:〃叫我们搬出去,当初同他买这间鬼屋,换电线置铜喉,装修花掉一大笔,此刻叫我搬,搬到哪里去?〃
又说:〃季庄,父母子女都是假的人生真正寂寞孤苦。〃
季庄只是不出声。
幸亏还有不出产权利。
陈开友忍无可忍,〃你为什么不表态?〃
季庄愕然,〃我为什么要表态?〃
〃不表态即助纣为虐,你是沉默的帮凶。〃
〃陈开友请你控制你自己。〃
〃你涎着脸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怕。〃
季庄站起来,取过墙上挂着装饰用的一把宝剑,〃去,〃她怂恿,〃去,去把他们的首级取来见我,大义灭亲,去呀,帮理不帮亲。〃
陈开友没想到妻子会得反扑,反而静下来。
他俩新婚时曾约法三章,世上既然没有不吵嘴的柴米夫妻,那么,就吵得文明一点,一个在大声叫的时候,另一个绝对不可以回嘴。
这个办法非常奏效,带头吵的那一方见没有人睬他,累了也就收声。
最不好就是唇枪舌箭,有来有往,你一句我一句,挖空心思丑化对方,盛怒中造成不可弥补的伤害。
多年来养成习惯,所以陈开友一见季庄发话,便即对缄默。
季庄说下去:〃斩得断关系吗,父精母血,你走到外边,抬得起头来?自家的事自家解决,请勿贻笑大方,你莫学那些爱国人士,天天在外国骂祖国,不是这样还不配爱国。〃
季庄大声说完,猛地抬头看到梳妆镜子里的影像,才发觉自己额角青筋都绽现。
她又说:〃好子不论爷田地,是他的,还给他,我们没有能力供奉他已经很惭愧,怎么还能向他要。〃
陈开友的气渐渐消了,代替的是丝丝悲哀。
〃没有能力往大屋就住小房子,我同你两人,挤三百土地方已经足够,一子一女早过廿一岁,一早就该像外国人那样把伊们撵出去。姑息养奸,你我喝过儿子一杯咖啡还是吃过女儿一块蛋糕?还反哺呢,薪水花个精光还摊开手板问借,走,全部走光,我们两个乐得清静。〃
陈开友见妻子铁有着脸,似动了真气,有点后悔先头鲁莽。
〃姑奶奶肯接两老过去享福,真是求之不得,从此我俩卸下担子,妙哉善哉。〃
陈开友颤声问:〃那么,这个家就这样散开了。〃
季庄说:〃有聚必有散,你已是中年人,应知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终有一日,不是我先你而去。就是你先我而去。〃
陈开友顿足,〃被你这么一说,做人还有什么味道。〃
季庄点头叹道:〃可见你是个红尘中痴人,再也不错。〃
她上她那一边床,背脊一碰到褥子,即时快活无边,自问夫复何求。
人到中年,要求越来越平实无华,幸福不过是启由自在地吃得下睡得着,理想与梦幻,留给年轻人吧。
十月怀股时季庄同丈夫说过:〃这样辛苦怀他们,孩子们出生后,非叫他们偿还不可,等到会走路舍说话的时候,要叫我'陛下',吻过我的手,才能说'是,陛下,你的意愿乃是我的命令'。〃
那时她年轻,十年之后,她发觉蹲在那里喊〃王子公主陛下〃的是她这个忠诚的老宫女。
既然如此,不多吃点多睡一点,简直对不起自己。
秋冬两季衣裳已经到了一部分,要点货、标价,怠慢不得,幸亏分店的事暂时搁下,总算有喘息机会。
可惜香港人最怕松下来,一天多三十分钟都会得六神无主,开后当然最好八百个顾客一齐上门,把架子上所有衣服都摘下拥在怀内,排队试穿……
季庄睡着了。
这样暗涌四伏的时势,身边大大小小无数问题有待解决,陈氏夫妇还是熟睡了。
第二天,在楼下碰到老先生老太太,季庄问:〃爸妈年内不会动身吧。〃
谁知老先生慢条斯理答:〃我给开友的妹妹实了飞机票,她不日会前来共商大事。〃
李庄变无话可说,宝刀未老,老先生锦囊妙计还层出不穷。
陈开友的胞妹开怀移民已有两年,她办手续的时候许多人还没把这件事放心上,只见她匆匆忙忙来来去去一副劳民伤财相,虽云人各有志,季庄仍忍不住觉得小姑神经过敏。
现在看来,她那一注赢面仿佛相当高。
对,还没存分胜负,香港不是那么容易输的,即使到了今天,赌徒们照样下重注买形势大好。
多少次了,眼看没得救了,又绝处逢生,再从头来过,更如烈火烹油,锦上添花,进一步繁华到巅峰。
这一次为什么会例外?
一定有看好的人。
季庄听得女儿问:〃姑姑见时到?〃
〃下个礼拜,麻烦之之把房间理一理让一半出来给姑姑。〃祖母这样说。
季庄笑,〃让我来。〃不响应怕老妇多心。
之之连忙答:〃没问题,我会做。〃
好好的一个家,忽然人人都多了心,每个人对每个人都客套起来。
季庄不再言语,不要说之之想搬出去组织小家庭,连她都想独门独户地清静一下。
陈之刚踏出门口,就听见背后有嘘声。
她转过头去,看到舅舅双手插在裤袋里正看着她微笑。
他应该晚上回来,一觉睡醒,又是自己人,不着痕迹。
〃之之,劳驾你上去一趟,把我那叠镭射唱片带下来,我好还给人家。〃
之之搂着舅舅肩膀,〃搬回来吧,告诉你,这幢老房子快要卖掉,届时大家想住都没得住呢。〃
〃卖,〃季力大吃一惊,他当然对老房子有感情?〃为什么要卖?〃
〃来,我慢慢说给你听,一起走吧。〃
季力傻住,卖房子?廿多年来,他已经把它当作家,他搬来时陈知刚刚出世,陈氏夫妇一有应酬,他就帮手照顾小外甥。
陈知胖,小小粗粗的腿滑稽兼可爱,大人只事给了点点鼓励,双手在他腋下耸一耸,他立刻会得不住弹跳起来,季力私下叫他弹簧脚。
老房子一卖掉,连带这一切宝贵的记忆也一并卖去,季力忽然觉得身边有些什么仿佛离他而去。
之之见了暗暗好笑,〃你对这所移民急售的老房子有何留恋,你对本市都好似毫无感情。〃
季力冲口而出,〃之之,你去问你祖父,房子要卖啥价钱。〃
之之大惑不解,〃你根本不喜欢该幢房子,时常扬言要一搬为快,舅舅,别冲动。〃
也难怪之之,季力惭愧地低下头,这些年来,他任性,放肆,意到心到,比年轻人还要鲁莽。
之之笑说:〃还有,我还以为你要移民亚勃郭基呢。〃
季力不出声。
之之同她的小舅舅说:〃在老屋里住下去,一辈子拿不到护照。〃
〃我们从详计议。〃
之之指指脑袋,〃思想忽左忽右,扭拧过度,会发神经。〃
季力啼笑皆非。
舅舅一时的荒唐语到了中午,渐渐放大,占据之之的心房,挥之不去。
之之跑到母亲的店里去。
季庄正在吃寿司饭盒,之之见到顺手拈一块揩油。
〃你赶来干什么?〃
〃妈妈我有事同你商量。
季庄点点头,又是商量,一听到这个词儿她就伤感,不由得放下食物,看着女儿,大概是要结婚了吧,所以急急赶来通知母亲。
季庄呵季庄,她同自己说,要往好的一方面想,乐观一点子女迟早要结婚,这种时节办喜事名正言顺一切从简,明年或许就可以迎接新的小生命来这世界。
眼看之之张开嘴来宣布,没想到她说的却是:〃妈妈,爷爷的房子值多少?〃
季庄一怔,〃你问这个干什么?〃
〃妈妈,〃之之趋前一点,〃我们合股把它买下来。〃
匪夷所思,季庄张大嘴。
〃这种老房子此刻至多千元一平,算它两千五百元好了,老爸已经向政府借贷付了百分之二十首期,我们再将它再按一次,把款子交给祖父,然后按月摊还,管它付二十年还是二十五年,并非不可行。〃
季庄从来没想过可以这样做,她的心活动起来,嘴里仍然不说什么。
〃妈妈,你意下如何?〃
〃买下来,〃季庄微笑,〃这是港人一贯口气,除出钱一无所有,只得动辄收买一切,敢情好。〃
一直叫要去买一个新香港从头来过,现在连之之的口角都效仿这种豪气。
——多少钱?我们付现金,现在就付,马上给,即刻可以出当日本票。
这是本港新移民在温哥华及三藩市买房屋时之豪情,豁出去了,无所谓,恣意地花。
〃妈妈你在想什么?〃
季庄回过神来,〃资金有限,把多年节蓄扔到老屋,我们就寸步难行了。〃
之之了解母亲的顾虑。
季庄很幽默的说下去:〃我们家也闹人才外流,你舅舅,你哥哥,连你在内,都不晓得几时飞到高枝头去,如何集资?〃
〃这可以慢慢商量。〃
〃还有时间吗,你姑姑下星期就要同你爷爷来开谈判了,比英国人还厉害呢,要屋,不要人,管你们住客死活,老屋易主是易定了。〃
〃妈妈好像很悲观。〃
〃是,我失望透顶,同你祖父母一起熬过多少难关,到头来用不着我们了,把我们扔下就走。〃
季庄在女儿面前,总算透露一点心声。
之之倒底姓陈,不由得说:〃老人家也有难处,怎么再带一大起人齐齐走呢。〃
五0年代已经走过一次,巾身藏着几两黄金,带着七岁的陈开友以及五岁的陈开怀乘了三日三夜的硬铺火车南下。
这个故事之之听过多遍。
祖母一边拍扇子一边讲,声调是愉快的,说到要紧关头,偶而会激动一下,但倒底都是过去的前尘往事,如老宫女说起天宝旧事,疼痒都远远的。
谁会想到又要面临一次切肤之痛。
季庄笑一笑,〃肯替人着想是一种美德。〃
之之指指双肩,〃轮到我们来担此重担了。〃
傍晚,之之找到哥哥,向伊探听他的财政状况。
陈知正淋浴,莲蓬头哗啦哗啦,一时没听清楚妹子说些什么,及至弄明白了。裹着大毛巾出来,笑道:〃我哪里有节蓄?〃
〃一毛钱都没有?〃
他回到房间更衣,之之跟进去。
陈知用力擦着头,〃我是有一点余款,但已经有正经用途。〃
〃咄,什么大事,说出来听听。〃
陈知坐下来,递一页剪报给之之。
之之低着头:流亡学生生活拮据,并不好过,仓卒间没有带钱傍身,经济出现困难,因有亲人尚居内地,既不好露脸,又不便寻求特殊庇护,第三国家居留限期将届,处境困难。
之之抬起头来,很快就发觉资本主义社会可怕的一面了,亦不是他们可以想像的丑陋。
〃你打算发起救援运动。〃
陈知点点头。
〃长贫难顾。〃
〃助人为快乐之本。〃
〃假如家人更需要你呢?〃
陈知不过犹疑一下,之之已经指着她说:〃非要找个大题目来干大事不显得伟大,家里有急事不理,又算是那一门的英雄好汉。〃
陈知把一本银行存折扔给妹妹、〃我不管你有什么用,一半一半好了,你不让我管闲事,我不会安心。〃
陈知走近窗户,轻轻掀开窗帘,〃之之,过来。〃
〃什么事。〃
〃楼下那个穿西装的男子天天傍晚在此地徘徊,你有没有注意到。〃陈知有点紧张。
之之沉默地在帘子缝中张望一下,松口气,〃就是灰衣黑领带这个?〃
陈知烦恼地说:〃他一连十天八天都在楼下监视人。〃
之之笑,〃岂止岂止,起码已有三五个月,人家在等隔壁内座的司马小姐,司马夫妇不喜欢这男生,嫌他的职业猥琐,不让上门,故此他只得站门外等。〃
陈知大奇,〃你怎么知道?〃
〃通街都知道这事,钟点女工告诉我的。〃
陈知有点尴尬,缓缓坐下。
〃哥哥,事情已经过去,你不记得,没有人会记得,切莫杯弓蛇影。〃
陈知轻轻说:〃我老觉得似被人跟踪。〃
〃你多心了。〃
陈知用手搓着面孔,不敢告诉妹妹,他甚至做梦看见头戴红星帽的军人破门进来抓人,把他自床上拉起来,不给他更衣,强逼穿内衣裤的他立刻走。
梦境是这样真实,他觉得痛,也可以感觉到背上爬着的冷汗,邻房尚传来之之的哭叫声。
哥哥,哥哥,她尖声大叫,哥哥不要离开我们,叫得陈知心肝撕裂。
他额用沁出汗珠。
之之看到这种情形,不禁说:〃你要本要看医生,我知道有几位新闻从业员因受不住压力困扰正在接受精神治病。〃
〃之之,〃他忽然同妹妹这样说:〃我们几会识干戈。〃
之之讪笑,〃我早就明白这一点,所以口头禅一直是'秋瑾是秋瑾,我是我',未必就此百战百胜,但我确实知彼知己。〃
陈知不语。
〃你看你瘦多少,所以大热天祖母都敦鸡汤给你喝。〃
陈知不出声。
之之轻轻说:〃我不晓得英雄午夜梦回可有想念父母,我想问,又怕他似一般青年那样,一时感触,哭出声来,那时可尴尬了。〃
陈知握住妹妹的手。
〃倘若连父母都不顾,再英勇,再天才,又有什么用?〃之之停一停,〃抑或这只是妇人之仁,大丈夫必需心狠手辣方能成其大事,那么,陈知你同我都只好做小人物。〃
陈知默认。
陈之决意筹款买租屋。
张学人问她:〃那,你是不走了。〃
〃从打算走到走得成,起码要三四年时间筹备,这方阶段,我们必须有一个窝,与其拆散资源,各自为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