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百年游记精华-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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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枝绿影下有条华灯璀璨的彩舫在那边停泊。我们那船不禁也依傍短柳的腰肢,敬侧地歇了。游客们的大船,歌女们的艇子,靠着。唱的拉着嗓子;听的歪着头,斜着眼,有的甚至于跳过她们的船头。如那时有严重些的声音,必然说:“这哪里是什么旖旎风光!”咱们真是不知道,只模糊地觉着在秦淮河船上板起方正的脸是怪不好意思的。咱们本是在旅馆里,为什么不早早人睡,掂着牙儿,领路那“卧后清宵细细长”;而偏这样急急忙忙跑到河上来无聊浪荡?
还说那时的话,从杨柳枝的乱鬓里所得的境界,照规矩,外带三分风华的。况且今宵此地,动荡着有灯火的明姿,况且今宵此地,又是圆月欲缺未缺,欲上未上的黄昏时候。叮当的小锣,伊轧的胡琴,沉填的大鼓……弦吹声腾沸遍了三里的秦淮河。喳喳嚷嚷的一片,分不出谁是谁,分不出哪儿是哪儿,只有整个的繁喧来把我们包填。仿佛都抢着说笑,这儿夜夜尽是如此的,不过初上城的乡下老是第一次呢。真是乡下人,真是第一次。
穿花蝴蝶样的小艇子多倒不和我们相干。货郎担式的船,曾以一瓶汽水之故而拢近来,这是真的。至于她们呢,即使偶然灯影相偎而切掠过去,也无非瞧见我们微红的脸罢了,不见得有什么别的。可是,夸口早哩!—来了,竟向我们来了!不但是近,且拢着了。船头傍着,船尾也傍着;这不但是拢着;且并着了。厮并着倒还不很要紧,且有人扑冬地跨上我们的船头了。这岂不大吃一惊!幸而来的不是姑娘们,还好。(她们正冷冰冰地在那船头上。)来人年纪并不大,神气倒怪狡猾,把一扣破烂的手折,摊在我们眼前,让细瞧那些戏目,好好儿点个唱。他说:“先生,这是小意思。”诸君,读者,怎么办?
好,自命为超然派的来看榜样!两船挨着,灯光愈皎,见佩弦的脸又红起来了。那时的我是否也这样?这当转问他。(我希望我的镜子不要过于给我下不去。)老是红着脸终久不能打发人家走路的,所以想个法子在当时是很必要。说来也好笑,我的老调是一味的默,或干脆说个“不”,或者摇摇头,摆摆手表示“决不”。如今都已使尽了。·佩弦便进了一步,他嫌我的方术太冷漠了,又未必中用,摆脱纠缠的正当道路惟有辫解。好吗!听他说:“你不知道?这事我们是不能做的。”这是诸辩解中最简洁,最漂亮的一个。可惜他所说的“不知道”来人倒真有些“不知道!”辜负了这二十分聪明的反语。他想得有理由,你们为什么不能做这事呢?因这“为什么!”佩弦又有进一层的曲解。哪知道更坏事,竞只博得那些船上人的一晒而去。他们平常虽不以聪明名家,但今晚却又怪聪明,如洞彻我们的肺肝一样的。这故事即我情愿讲给诸君听,怕有人未必愿意哩。“算了罢,就是这样算了罢!”恕我不再写下了,以外的让他自己说。
叙述只是如此,其实那时连翩而来的,我记得至少也有三五次。我们把它们一个一个的打发走路。但走的是走了,来的还正来。我们可以使它们走,我们不能禁止它们来。我们虽不轻被摇撼,但已有一点机阻了。况且小艇上总载去一半的失望和一半的轻蔑,在桨声里仿佛狠狠地说,“都是呆子,都是吝杳鬼!”还有我们的船家(姑娘们卖个唱,他可以赚几个子的佣金。)眼看她们一个一个的去远了,呆呆的礴踞着,怪无聊赖似的。碰着了这种外缘,无怒亦无哀,惟有一种情意的紧张,使我们从颓弛中体会出挣扎来。这味道倒许很真切的,只恐怕不易为倦鸦似的人们所喜。
曾游过秦淮河的到底乖些。佩弦告船家:“我们多给你酒钱,把船摇开,别让他们来哆嗦。”自此以后,桨声复响,还我以平静了,我们俩又渐渐无拘无束舒服起来,又滔滔不断地来谈谈方才的经过。今儿是算怎么一回事?我们齐声说,欲的胎动无可疑的。正如水见波痕轻婉已极,与未波时究不相类。微醉的我们,洪醉的他们,深浅虽不同,却同为一醉。接着来了第二问,既自认有欲的微炎,为什么艇子来时又羞涩地躲了呢?在这儿,答语参差着。佩弦说他的是一种暗昧的道德意味,我说是一种似较深沉的眷爱。我只背诵岂明君的几句诗给佩弦听,望他曲喻我的心胸。可恨他今天似乎有些发钝,反而追着问我。
前面已是复成桥。青溪之东,暗碧的树梢上面微耀着一析的清光。我们的船就缚在枯柳桩边待月。其时河心里晃荡着的,河岸头歇泊着的各式灯船。望去,少说点也有十廿来只。惟不觉繁喧,只添我们以幽甜。虽同是灯船,虽同是秦淮,虽同是我们;却是灯影淡了,河水静了,我们倦了,—况且月儿将上了。灯影里的昏黄,和月下灯影里的昏黄原是不相似的,又何况人倦的眼中所见的昏黄呢。灯光所以映她的稼姿,月华所以洗她的秀骨,以蓬腾的心焰跳舞她的盛年,以场涩的眼波供养她的迟暮。必如此,才会有圆足的醉,圆足的恋,圆足的预弛,成熟了我们的心田。
犹未下弦。二丸鹅蛋似的月,被纤柔的云丝们簇拥上了一碧的遥天。冉冉地行来,冷冷地照着秦淮。我们已打桨而徐归了。归途的感念,这一个黄昏里,心和境的交萦互染,其繁密殊超我们的言说。主心主物的哲思,依我外行人看,实在把事情说得太嫌简单,太嫌容易,太嫌分明了。实有的只是浑然之感。就论这一次秦淮夜泛罢,从来处来,从去处去,分析其间的成因自然亦是可能;不过求得圆满足尽的解析,使片段的因子们合拢来代替刹那间所体验的实有,这个我觉得有点不可能,至少于现在的我们是如此的。凡上所叙,请读者们只看作我归来后,回忆中所偶然留下的千百分之一二,微薄的残影。若所谓“当时之感”,我决不敢望诸君能在此中窥得。即我自己虽正在这儿执笔构思,实在也无从重新体验出那时的情景。说老实话,我所有的只是忆。我告诸君的只是忆中的秦淮夜泛。至于说到那“当时之感”,这应当去请教当时的我,而他久飞升了,无所存在。
凉月凉风之下,我们背着秦淮河走去,悄默是当然的事了。如回头,河中的繁灯想定是依然。我们却早已走得远,“灯火未阑人散”;佩弦,诸君,我记得这就是在南京四日的酣嬉,将分手时的前夜。一九二三,八,二二,北京
跋:这篇文字在行筐中休息了半年,迟至此日方和诸君相见;因我本和佩弦君有约,故候他文脱稿,方才付印。两篇中所记率迹,似乎稍有些错综,但既非记事的史乘,想读者们不致介意罢。至于把他文放在前面,而不依作文之先后为序,也是我的意见:因为他文比较的精细切实,应当使它先见见读者诸君。
一九二四年一月
[梁思成]曲阜孔庙
也许在人类历史中,从来没有一个知识分子像中国的孔丘(公元五五一至四七九年)那样,长时期地受到一个朝代接着一个朝代的封建统治阶级的尊崇。他认为“一只鸟能够挑选一棵树,而树不能挑选过往的鸟”,所以周游列国,想找一位能重用他的封建主来实现他的政治理想,但始终不得志。事实上,“树”能挑选鸟;却没有一棵“树”肯要这只姓孔名丘的“鸟”。他有时在旅途中绝了粮,有时狼狈到“累累若丧家之狗”;最后只得叹气说,“吾道不行矣!”但是为了“自见于后世”,他晚年坐下来写了一部《春秋》。也许他自己也没想到,他“自见于后世”的愿望达到了。正如汉朝的大史学家司马迁所说:“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所以从汉朝起,历代的统治者就一朝胜过一朝地利用这“圣人之道”来麻痹人民,统治人民。尽管孔子生前是一个不得志的“布衣”。死后他的思想却统治了中国两千年。他的“社会地位”也逐步上升,到了唐朝就已被称为“大成至圣文宣王”;连他的后代子孙也靠了他的“余荫”,在汉朝就被封为’‘褒成侯”,后代又升一级做“衍圣公”。两千年世袭的贵族,也算是历史上仅有的现象了。这一切也都在孔庙建筑中反映出来。
今天全中国每一个过去的省城、府城、县城都必然还有一座规模宏大、红墙黄瓦的孔庙,而其中最大的一座,就在孔子的家乡—山东省曲阜,规模比首都北京的孔庙还大得多。在庙的东边,还有一座由大小几十个院子组成的“衍圣公府”。曲阜城北还有一片占地几百亩、树木葱幽、丛林密茂的孔家墓地—孔林。孔子以及他的七十几代嫡长子孙都埋葬在这里。
现在的孔庙是由孔子的小小的旧宅“发展”出来的。他死后,他的学生就把他的遗物—衣、冠、琴、车、书—保存在他的故居,作为“庙”。汉高祖刘邦就曾经在过曲阜时杀了一条牛祭祀孔子。西汉末年,孔子的后代受封为“褒成侯”,还领到封地来奉祀孔子。到东汉末桓帝时(公元一五三年),第一次由国家为孔子建了庙。随着朝代岁月的递移,到了宋朝,孔庙就已发展成三百多间房的巨型庙宇。历代以来,孔庙曾经多次受到兵灾或雷火的破坏,但是统治者总是把它恢复重建起来,而且规模越来越大。到了明朝中叶(十六世纪初),孔庙在一次兵灾中毁了之后,统治者不但重建了庙堂,而且为了保护孔庙,干脆废弃了原在庙东的县城,而围绕着孔庙另建新城—“移县就庙”。在这个曲阜县城里,孔庙正门紧挨在县城南门里,庙的后墙就是县城北部,由南到北几乎把县城分割成为互相隔绝的东西两半。这就是今天的曲阜。孔庙的规模基本上是那时重建后留下来的。
自从萧何给汉高祖营建壮丽的未央宫,“以重天子之威”以后,统治阶级就学会了用建筑物来做政治工具。因为“夫子之道”是可以利用来维护封建制度的最有用的思想武器,所以每一个新的皇朝在建国之初,都必然隆重祭孔,大修庙堂,以阐“文治”;在朝代衰末的时候,也常常重修孔庙,企图宜扬“圣教”,扶危救亡。一九三五年。国民党反动政权就是企图这样做的最后一个。当然,蒋介石的“尊孔”,并不能阻止中国人民解放运动;当时的重修计划,也只是一纸空文而已。
由于封建统治阶级对于孔子的重视,连孔子的子孙也沾了光,除了庙东那座院落重重、花园幽深的“衍圣公府”外,解放前,在县境内还有大量的“祀田”,历代的“衍圣公”,也就成了一代一代的恶霸地主。曲阜县知县也必须是孔氏族人,而且必须由“衍圣公”推荐,“朝廷”才能任命。
除了孔庙的“发展”过程是一部很有意思的“历史纪录”外,现存的建筑物也可以看作中国近八百年来的“建筑标本陈列馆”。这个“陈列馆”一共占地将近十公顷,前后共有八‘’进”庭院,殿、堂、廊、庆,共六百二十余间,其中最古的是金朝‘一一九五年)的一座碑亭,以后元、明、清、民国各朝代的建筑都有。
孔庙的八“进”庭院中,前面(即南面)三“进”庭院都是柏树林,每一进都有墙垣环绕,正中是穿过柏树林和重重的牌坊、门道的甫道。第三进以北才开始布置建筑物。这一部分用四个角楼标志出来,略似北京紫禁城,但具体而微。在中线上的是主要建筑组群,由奎文阁、大成门、大成殿、寝殿、圣迹殿和大成殿两侧的东房和西庆组成。大成殿一组也用四个角楼标志着,略似北京故宫前三殿一组的意思。在中线组群两侧,东面是承圣殿、诗礼堂一组,西面是金丝堂、启圣殿一组。大成门之南,左右有碑亭十余座。此外还有些次要的组群。
奎文阁是一座两层楼的大阁,是孔庙的藏书楼,明朝弘治十七年(一五O四年)所建。在它南面的中线上的几道门也大多是同年所建。大成殿一组,除杏坛和圣迹殿是明代建筑外,全是清雍正年间(一七二四至一七三O年)建造的。
今天到曲阜去参观孔庙的人,若由南面正门进去,在穿过了苍翠的古柏林和一系列的门堂之后,首先引起他兴趣的大概会是奎文阁前的同文门。这座门不大,也不开在什么围墙上,而是单独地立在奎文阁前面。它引人注意的不是它的石柱和四百五十多年的高龄,而是门内保存的许多汉魏碑石。其中如史晨、孔庙、张猛龙等碑,是老一辈临过碑帖练习书法的人所熟悉的。现在,人民政府又把散弃在附近地区的一些汉画像石集中到这里。原来在庙西矍相圃(校阅射御的地方)的两个汉刻石人像也移到庙园内,立在一座新建的亭子里。今天的孔庙已经具备了一个小型汉代雕刻陈列馆的条件了。
奎文阁虽说是藏书楼,但过去是否真正藏过书,很成疑问。它是大成殿主要组群前面“序曲”的高峰,高大仅次于大成殿;下层四周回廊全部用石柱,是一座很雄伟的建筑物。
大成殿正中供奉孔子像,两侧配祀颜回、曾参、孟柯……等“十二哲”,它是一座双层瓦枪的大殿,建立在双层白石台基上,是孔庙最主要的建筑物,重建于清初雍正年间雷火焚毁之后,一七三O年落成。这座殿最引人注意的是它前廊的十根精雕蟠龙石柱。每根柱上雕出“双龙戏珠”。“降龙”由上蟠下来,头向上;“升龙”由下蟠上去,头向下,中间雕出宝珠;还有云焰环绕衬托。柱脚刻出石山,下面由莲瓣柱础承托。这些蟠龙不是一般的浮雕,而是附在柱身上的圆雕。它在阳光闪烁下栩栩如生,是建筑与雕刻相辅相成的杰出的范例。大成门正中一对柱也用了同样的手法。殿两侧和后面的柱子是八角形石柱,也有精美的浅浮雕。相传大成殿原来的位置在现在殿前杏坛所在的地方,是一O一八年宋真宗时移建的。现存台基的“御路”雕刻是明代的遗物。
杏坛位置在大成殿前庭院正中,是一座亭子,相传是孔子讲学的地方。现存的建筑也是明弘治十七年所建。显然是清雍正年间经雷火灾后幸存下来的。大成殿后的寝殿是孔子夫人的殿。再后面的圣迹殿,明末万历年间(一五九二年)创建,现存的仍是原物,中有孔子周游列国的画石一百二十幅,其中有些出于名家手笔。
大成门前的十几座碑亭是金元以来各时代的遗物;其中最古的已有七百七十多年的历史。孔庙现存的大量碑石中,比较特殊的是元朝的蒙汉文对照的碑,和一块明初洪武年间的语体文碑,都是语文史中可贵的资料。
一九五九年,人民政府对这个辉煌的建筑组群进行修葺。这次重修,本质上不同于历史上的任何一次重修:过去是为了维护和挽救反动政权,而今天则是我们对于历史人物和对于具有历史艺术价值的文物给予应得的评定和保护。七月间,我来到了阔别二十四年的孔庙,看到工程已经顺利开始,工人的劳动热情都很高。特别引人注意的,是彩画工人中有些年轻的姑娘,高高地在檐下做油饰彩画工作,这是坚决主张重男轻女的孔丘所梦想不到的。
过去的“衍圣公府”已经成为人民的文物保管委员会办公的地方,科学研究人员正在整理、研究“府”中存下的历代档案,不久即可开放。
更令人兴奋的是,我上次来时,曲阜是一个颓垣败壁、秽垢不堪的落后县城,街上看到的,全是衣着槛褛、愁容满面的饥寒交迫的人。今天的曲阜,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