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处方 作者:毕淑敏-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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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字印在权威的医学著作上,今天读来,仍让人想见施行时的残忍与峻烈。
病人一入院——就是那些阿片成瘾的人,他们似乎不能算作病人,只是一种生理上有缺陷的人。比如天生只有一条腿的人,除了他痛苦不堪,引起精神上的障碍时,可以称他为病人,在平常的岁月里,他适应了一条腿的日子,好好走路,好好活着,我们就不能叫他病人,只能叫残疾人。
阿片瘾的病人一住院,在24~48小时内,每半个小时,吃一次东莨菪碱,直到发生中毒。
是的。直到中毒。中毒的病人十分可怕,大喊大叫,狂躁不已。配合这种治疗的护士,都是身高体壮的汉子,他们把病人绑在床上,防止病人狂乱时的自伤或是他伤。
治疗中随时可能发生意外,医生护士严阵以待,和病人一同与死亡作斗争。呼吸衰竭的时候,要给山梗菜碱,循环衰竭的时候,要给毒毛旋花子素
斗争的实质,是要病人产生谵妄与昏迷。因为神智不清,病人不再能自由地表达意志,显不出对毒品的渴求,就把停止毒品后最艰难的一段时间熬过去
到了治疗的第三天,无论医生是多么喜欢让病人沉浸在昏迷之中,继续对抗毒品的惯性,但病人的生命已濒临危险的边缘。于是医生开始每隔一小时,给病人注射一支新药以消除魔力。病人在两种药物的角力中,茫然地煎熬在痛苦中。周身疼痛,精神极度不安,彻夜失眠。肌肉由于不断的痉挛,像灌了醋酸铅一样沉重。医生繁忙地施用溴化物、马钱子碱、水化氯醛以及种种想得出的手段,缓解病人的痛苦,但所有的病人依旧呻吟不止。
这样到了第十天,大约每十个病人当中,有一个因为不堪折磨而死去,大部分人熬过了最艰难的阶段,渐渐地平稳起来。
这种类乎原始的办法的理论根据,是认为吗啡类的物质,不单溶化在血液中,也已经深深地植人骨髓。
相近似的一种戒毒方法,是让病人产生剧烈的腹泻。连续一个星期给予病人强力泻油,直泻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把黄绿色的胆汁从粪便直接排出来,医生们才认为大功告成。通过今天的研究,已经证明,吗啡类毒品主要是从尿中排泄。想从粪便中驱毒,其理论大厦是建筑在沙滩上的。
麻烦而危险的疗法,病人难以接受,许多人半路上中断了治疗。医生和护士也不堪重负,叫苦不迭,一家医院,一年只能接受大约130名病人的治疗。己是满负荷运转。对于庞大的等待戒毒群体来说,杯水车薪。
继续寻找。理论是实践的先行。正确的理论引导人们走向光明,错误的理论,要求人们用时间和生命偿付利息。聪明的班克罗夫特(BANCRori)先生,提出了一种怪诞的假说,他认为吗啡成瘾者的脑子,发生了某种匪夷所思的变化。吗啡似乎具有点石成金的作用,使瘾者脑干系统的蛋白质,改变性能,发生凝结……这段充满学术气味的话,十分拗口,简言之,就是吗啡让人们的脑子,凝成了僵硬的一坨。
这种说法很可怖,也很震惊。人们常常对自己能够思索的事物,表示怀疑。但对自己无法思索的事物,理应表示更大的怀疑的时候,却选择了信服。一个惊世骇俗的谬论,往往能在最短的时间内,风靡于世。
遵循这一理论,找到了具有溶解胶体作用的药物一一硫氰酸钠。
可惜的是,硫氰酸钠没能解除吗啡的戒断症状,却使成瘾者多了一种新的恶症一一中毒性精神病。
只好从复杂回归简单,有人提出了一个最朴素的治疗方法一一这就是睡觉。
一睡治百病。睡眠是短暂的神智丧失,是可以恢复的死亡。人们在睡眠中成长,在睡眠中康复。睡眠刚醒的孩子,个子都比夜晚躺下时要高。假如让阿片成瘾的病人,一直浸在深沉的睡眠中,睡上十天二十天,让所有剧烈的戒断痛苦,都隐匿在睡眠黑色的宽袍大袖下,一觉醒来,噩梦之后是早晨,天地岂不豁然开朗?
只是到哪里寻找这种溶解一切雷打不动的睡眠?它几乎不是睡眠,而是一个随心所欲的开关,操纵生命起承转合。
人们求救于镇静催眠药一一澳化物。
老态龙钟的药物,重新披挂上阵。病人每两个小时,需服下120格令的溴化物,直至堕入深深的睡眠。整个治疗大约持续20天,病人人事不省,犹如木乃伊。让人睡去不容易,让他醒来也不容易。要吸氧,加上强力的马钱子碱,病人才能昏昏然重返阳间。
在这个过程中,每个病人都要丢失20磅以上的体重。吸毒者都是些极瘦弱的人,每一丝肌肉,都弥足珍贵。最要命的是,每10个病人中就有2名,在酣睡里永远地打呼噜了。这是一条空中钢丝,有勇气从上面走过的病人,寥寥无几。吸毒还没吸死,倒让戒毒给戒死了。我们不戒了!病人恐惧地说。一种疗法,不论学术上多么令人神往,假若病人不接受,前景就风雨凄迷。
人们继续在迷宫中摸索。
当代胰岛素休克疗法的创始人沙克尔(SAKEU)氏,提出了戒断症状的内分泌学说。认为成瘾的病人,是体内若干内分泌系统,相继产生功能障碍。戒断症状的产生,就是神经内部的去甲肾上腺素过多,植物神经功能紊乱。具体疗法是每24小时内,注入80个单位的胰岛素,共8天。
这一段话的核心意思就是,使用胰岛素,使植物神经系统恢复平衡。可惜的是,胰岛素休克疗法,这个在某些领域大显身手的骄子,在戒毒上无功而返…
与其相类似的,还有电痉挛疗法。从1946年开始,以猛烈的电击,暂时切断人的大脑前额叶,使成瘾者感觉迟钝。还有人工冬眠的疗法。应用硫贲妥钠麻醉剂,使病人72小时连续麻醉。然后从病人的直肠灌人氯醛,让他进入冬眠状态。结果是,病人已经人事不知,但所有的戒断症状,依然顽固地在冬眠中显露峥嵘。有一种比较温和的疗法,把病人的血抽出来,然后再给病人注射进去。希望体内对吗啡产生抗体耐受性,产生免疫……等待他们的依然是失败。
上百年来,人类进行了无数试验,以对抗毒品,每当一种新学说展示辉煌羽翼时,人们都要试着用它来阐述吸毒的规律,指导戒毒的方向。每当一种新的药品问世,人们都摩拳擦掌,以为它能使吸毒者起死回生。
可是,人们在两条路上,都不约而同地走向失败。
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连跳蚤也不如。
人类又悲惨地回到了起点。不对了,时间是一条单向的孔道,它放你走过去,就疲惫地闭合了,让你再也回不来。
医生的工作引起了医学上的紊乱,而这种紊乱,又给医生们找来了更多的活。创造错误的人,甚至还受到尊重。
数百年间的禁毒,事实严峻如钱。吸毒的群体越来越庞大,吸毒者的年龄越来越小。毒品的强度越来越烈,经过不断的更新换代,纯度越来越高,品种越来越丰富多彩。吸毒的方式越来越向静脉注射发展,点点滴滴在心头,一分一毫不浪费。吸毒构成的犯罪率,越来越高。
这真是人类文明进程中,最大的自嘲。
当然也有片刻的骄傲。
人类取得禁毒的完全胜利,历史上只有一次,那就是解放初期的中国。忽啦啦红旗一举,一声禁烟令下,这百年翩跹的魔怪,就销声匿迹了。
这在政治上,是辉煌的果实,但在医学上,却没有提供更多的借鉴。它使用的是“自然骤停法”,几乎不加任何药物预防,在24~36小时内,撤除毒品。这对成瘾较轻、身体强壮的人来说,硬抗一段时间,也就挺过去了,但年老体弱重度成瘾的人员,风险就比较大了。国外也有这种方法,还起了一个特别的称呼,叫“冷火鸡”(cold turkey)。
本世纪50年代以后,随着科学不断进步,脱瘾治疗的新方法和新模式层出不穷,但我们依然没有看到决定性的曙光。
这就是历史与现状。
第二十节
潘岗出差回到家里,几件换洗衣服,卷在提箱里,没什么分量。从南方买了些当地的特产,也不甚多。交通这样方便,现在出差的人,真是没什么可带的。但你出了一趟门,总不能两手空空回来见老婆孩子,所以糖啊干果啊,还是买了一些。还买了两条丝中,一条贵些的,给妻子。一条处理品,给保姆范青稞。
现在,不是保姆巴结主人,改成主人巴结保姆了。潘岗自嘲。
三口之家,本没大多的家务事,保姆属奢侈品,按他们现在的收入,实在有些勉力为之。但含星身体不好,胃口很弱,每顿饭都得精心制作,不然就恹恹地看一眼,怎么哄也不吃。他上的小学,离家又很远,每天上下学,要穿过几条繁华的大马路。自打发生过一起撞死小孩子的事,每逢下学的钟点,校门口就挤满了接孩子的家长,人头攒动,成了一景。
潘岗经常出差,自然没法按时接送孩子。简方宁忙得脚丫打后脑勺,也担当不了这历史的重任,只得雇保姆,照顾孩子。
本来以为自己家的活不重,给的工钱也不少,找人不费事。真的找起来,才发觉艰艰。现在的年轻人,谁还有耐心侍候人?自己还巴望来个人侍候呢!上了岁数的人,又热土不离乡,没人出来挣那几个辛苦钱。
眼看小学开学,保姆还无着落,简方宁急得不行。一个邻居说,我老家有个寡嫂,说愿出来寻个事由。只是我丑话说在前头,她人可有些“勺”。
简方宁说,“勺”是怎么回事?
邻居说,“勺”是土话,就是有些脑子不够使。你要说她傻吧,也还没到那个分上,但不机灵。我估计,洗衣机、电饭堡这些家什,都学不会使……
潘岗说,那是弱智。这种人谁敢用?
简方宁说,会认路吗?
邻居说,认路没问题,甚至还是一绝,那年到我们这儿来,领着她逛商场,一时走散了。我们急得不行,都想到警察局报案了,她平平安安回来了,还带回一大包货物,说是比她老家的便宜,带回去可以做个小买卖。
潘岗插嘴说,有一种人就是这样,别的都不行,可有一样行,叫什么“白痴天才”。
邻居说,白痴肯定不是,天才就更不是了。二者之间吧。
简方宁道,潘岗你别打岔。会做饭吗?
邻居说,乡下人的饭,有什么会做不会做。熟了能吃就是。不过她做的油泼辣子是一绝,从小,我就爱吃她泼的辣子,别人都做不出她那个味。
潘岗说,从小?你这个寡嫂多大岁数了?老太婆了,可别在我家出个三长两短。
邻居说,其实比我也长不了几岁,就是过门早,现在有40了。
简方宁说,我看你嫂子不过是反应迟钝些,脑子没什么问题。这样吧,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你就请她来一趟。雇不雇路费我们出。要是能行,就请她帮帮忙。要是她不愿意,再说也干不下来,就请她回去。你说行吗?
邻居说,简院长,太客气了。考虑得这样周到,我们没什么可说的,但愿她
能胜任你家的活,别白花了路费。
事后,潘岗直埋怨简方宁,这不是给家里请了个老年性痴呆吗?
简方宁翻他一眼说,那你倒是请个精明强干的少壮派来呀?我一天那么忙,哪有心思老缠在这事里?人来了再说。
范青梨来了以后,全不像邻居渲染得那么“勺”,白白胖胖,细皮嫩肉,除了动作慢一些,几乎没有什么活不能干。简方宁手把手地教了几次以后,燃气灶、洗衣机都使用自如。特别是她把西北饭精心烹制,去掉了强烈的辣味以后,居然大对含星的胃口。半月后,含星脸色也红润了。
至于认路,更是没的说。潘岗领她去了一次学校,回来时,她说,先生,您有什么事,就忙去吧。我从这边上斜插过去,就到了院长领我去过的菜场,顺便买些菜回去。
潘岗大惊道,你认得回去的路吗?
范青稞说,认得。潘岗表面上答应让她自己回去,暗中还是跟着她。毕竟是乡下人,万一走丢了,没法交待。没想到那女人像一匹老马,一步不差地回了家。
范青稞对简方宁一家也很满意,活不多人也简单。除了接送孩子,就是做点家常饭,一个星期才开一回洗衣机,平日里家中无人,看电视听广播,真是神仙过的日子。简方宁更是高兴,今后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在医院工作,干到夜里几点都行,再不必为孩子操心了。真是天道酬勤,好心有好报。
潘岗看看表,正是午后两点,在飞机上吃的午餐,现在还没消化,想马上找床板放平四肢,舒舒服服地打个吨。他刚想举手敲门,让范青稞来给他开,,自打家里有了保姆,潘岗就很少用门钥匙了。他每次敲门的时候,都有一种优越感,敲的声音也很大。他想让楼上楼下的人都听到,如今我们家也雇了佣人了,再不用自己拎着大包小包的,还需把东西搁在地上,或是干脆用牙咬着书包带,腾出一只手来掏钥匙,很艰难地自己开门。
虽说范青稞的工资,是他俩从牙缝里省出来的,每月付钱的时候,潘岗都在心里唏嘘,但敲门有人开,这就是享受幸福,进入小康的具体体现。
突然他的手,停在半空。因为事情办得顺利,他这次出差提前回来了,家里人都不知道。他取出钥匙,决定自己开门,看看保姆在家里干什么,没准正翻看他家的细软也说不定。虽说箱子里最值钱的衣物,就是当兵时发的皮大衣。
他轻手轻脚地进了门,连自己也好笑,仿佛一个真正的贼。
但他看到眼里的第一件东西,就让他笑不出来了。厅里的方桌上,摆着含星的书包。家是两室一厅的格局,他俩从部队回来,按转业军人特别照顾才分到手的,房子虽旧,也不错了。潘岗夫妻住一间,范青稞和含星住一间。因为厅比较大,日常的活动都在厅里,简方宁戏称这里为“联合国总部”。
含星的书包就在“联合国总部”放着。正是上学的时间,说明含星没去上学。含星没去上学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他病了。
潘岗听到含星屋里有轻轻的鼾声。原来含星在睡觉,潘岗太想见到儿子了,想也没想,推开了屋门。
暖气烧得很热。因为主人都不在家,孩子又被简方宁带走了,范青稞索性按着在老家睡觉时的习惯,脱得只剩一套贴身裤褂,摆开大睡一场的架式。这会儿,正睡得云山雾罩。被子也踢开了。
潘岗看得两眼发直,不由得把眼前这个肥嘟嘟白胖胖的半裸女人,和妻子简方宁作一个比较。这种比较当然很残酷,但潘岗认为理所当然。世上无数的为人夫者,无时无刻不在作着这种比较,男子们都心照不宣,只有他们的妻,被一句“你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女人”,蒙得昏了头。想一想,就算这句话是真的,他也是作出千万次的比较,才作出的评论。
女人是经不得比的。
潘岗想到简方宁因为操劳日渐消瘦的身体。外人看来,也许是骨感美人吧,但他受不了这种丧失丰润的干枯,哪像面前这个肥而不腻酥而不烂的女人,简直就是一条刚刚洗净的鲜活白鲢鱼。
不管简方宁在外面怎样地学识渊博,举止干练,潘岗要说,床上的简方宁毫无情趣,当然,她从来都没有拒绝过他,甚至在身体极度疲乏的情形下,也接纳丈夫。但这种承受比拒绝还叫人懊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