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处方 作者:毕淑敏-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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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好咂摸一下,药根是不是有些甜?孟妈不肯罢休。
甜?药哪有甜的,根甜的那是糖萝卜范青稞放肆地叫嚷起来。装扮病人,一大好处,把你从平日衣冠楚楚的形象里解放出来。这种纯棉制成的没有裤线没有垫肩松垮晃荡的简易服装,随体赋形,让人有一种轻松的浪荡感,好像赦免权。你可以不顾形象,可以不负责任,乱吼乱叫。因为病,你就有了某种平日无法享受的特权。
孟妈谦和地微笑着,全然不计较范青稞的态度,从白大衣的兜里,掏出一个裹着红塑料纸的蕉柑,亲热地说,嘴里苦,没办法的事。良药苦口利于病,虽是一句老话,念叨念叨也就不觉得苦了。吃了蕉柑,也许会好些。住院的人,就是可怜。除了供应饭,想吃水果都有限。
要是平日,范青稞会推辞,此刻实在口苦咽千,接过红纸团,剥开就吃。桔皮丰富的汁液像小滋水枪似的,四处迸溅,她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孟妈偏心啊,刚才我们也吃药,怎么不给我们吃?支远和庄羽大叫冤屈。
现在水果什么价钱,我哪有那么多?这个还是上次我生病,人家送的。要是我自己,哪里舍得买?每天上班时带一个,今天是最后的一个了。刚才看你们吃药,也想掏出来,看到你们从护士长那儿买了水果,我还暗自高兴,心想今天轮到自己吃个新鲜。不是我吹,哪天我带的水果,最后都进了病人的肚子。谁让我这个人心软呢……孟妈眉毛跳荡着说个没完。
护士长那儿的水果,你看看,又蔫又小,准是处理货。我们哪儿吃过这种下三烂的东西!庄羽说着,拿出几个桔子摆弄,果然不及孟妈的水灵。
批发来的水果,哪如零买的好?孟妈说。
可卖给我们的价钱,一点也不便宜。庄羽气哼哼。
也许护士发奖金了。我说,你们那么大款,省出几个钱来,支援一下贫困的知识分子,也是善举啊。孟妈振振有词。
话可不能那么说,一码是一码。你们也拿着国家的俸禄,我们也不是慈善家。人情做在明处,不能暗里揩病人的油。我有钱是不假,但不吃哑巴亏,要是你个人要,送您多少是我乐意……
支远也动了气,喷着唾沫星子刚说到这里,孟妈不客气地打断他说,支远,说出来的话,就像拉出来的硬屎,可不兴坐回去。要是我孟妈真跟你要个仨瓜俩枣的,你是给也不给呢?
支远一点磕绊不打地说,给。当然给。
孟妈满意地笑道,乖孩子,看你还当了真。孟妈是跟你开玩笑。
范青稞一颗桔子下肚,解了嘴里的涩苦,顺手要把药瓶放进床头柜,孟妈忙说,我给你把瓶子带回护士站吧。
范青稞说,那就谢谢您了。
孟妈说,就手带去,也不是专程为这个瓶子。不值一谢。说完,款着腰肢走了。
庄羽笑道,支远,想不到你在医院,还认了个妈。以后擎等着你妈跟你要零花钱吧。
支远说,她那么大岁数了,不至于吧?人老珠黄都算不上了,简直就是人老珠黑。
庄羽吟吟一笑说,走着瞧。
范青稞实在为孟妈抱不平。心想这些白面鬼,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支远肚子上的蛤蟆,又蹦起来。他一眼扫过,眉字间涌出焦虑的神色。糟糕,让他们把签合同的日子提前,夜长梦多。他自语着,站起身,出了13号病室的门。
肯定是借大哥大传达最新指示去了。范青稞真想跟了走,这样她的情报,就更有价值了。但是,不知庄羽看出了她的心思,还是恰巧想到,拉着她的手说,大姐,不想再听我的故事了?
听,想听,哪能不想听。范青稞只好稳稳坐着,眼睁睁地看着支远不知去向。
我后来在吸粉和犯瘾之间,找到了一个杠杆支点。每隔一定的时间,不等犯瘾,就把毒品接续上去,两相安妥。
当然,这是玩火。按时吸毒,毒品的量越来越大,一顿饭接不上来,人会饿得眼冒金星,到时候吸不上毒品,会满地打滚,生不如死。但我掌握了吸毒的规律,只要有足够的金钱供应毒品,暂时大面上还和正常人差不多。
大姐,甭把眼睁得那么大,好像我骗你。其实只要有钱,吸毒的人,刚开始的时候,还是可以过几年体面干净的日子。火,也是可以玩的,比如把火装在灯笼里,放在炉子里,就可以又温暖又明亮。关键是找到那个平衡点,这是一种地狱里的智慧。
旧社会好多人吸毒死了,这不假。可我听说不少演戏的名角,都吸大烟,抽白粉,也活了挺大的年纪。所以不在你吸不吸粉,而在你会不会保养。好像是个唱老生的大腕吧,每回上台的时候,都要抽几口大烟,要不他唱不出精气神来。既然大师级的人物,都舍不得戒了这口喜好,我一个小女子,何不也风流潇洒一回?
从此,我干脆死了自己戒毒的心,像每日早晚必刷牙一样,服用毒品,并且认真地寻找吸毒规律。世上的事,怕的就是有心人。那一段时间,我真的伪装得不错,生意照常做,我得靠做生意挣的钱,养着毒。舞会照常参加,呼风唤雨,常烘上的风云人物。不断坐着飞机,从南到北地闯荡。只是在我随身携带的小包里,永远带着白色粉未。
我吸毒的技巧越来越高,只要一看快到时间了,不管多么要紧的事,我都非常有礼貌地说一句,对不起,我出去一下。等我在僻静角落把毒品补进身体,又可以精神焕发地做生意或是一展歌喉。
只有我的贴身女仆知道这一切。她每天晚上,给我堡人参、桂圆、枸杞当归、乌鸡……汤,还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名贵药材,也混在里面一齐煮。这种汤的味道不鲜美,但药力很大。它在很长时间内,使我脸色看起来不像吸毒的人,甚至还有些养颜的功能。其实已是穷途末路了,以我当运动员的身体,这才几年,小小年纪,就需用参汤来补,不是太可怕了吗?我想,但愿这样一直维持到白发苍苍。
要命的是,出远门,要带着毒品上飞机。海洛因对我比水还要宝贵。不喝水人能坚持几天几夜,没了粉,我就要现原形。到别的城市,虽说凭着特殊的敏感,我也能找到贩卖毒品的地方,但一不安全二怕不及时,万一不赶趟就糟了。所以我每回外出,都是提前从英姊手里买到足够的货色,带着上路。
报上总是登载如何破获毒品,听说还有把老母猪训练成缉毒卫士的,鼻子特别灵。一道美味下酒菜的原料,成了我的大敌。我得多加小心。飞来飞去的,我也摸索出一套经验。最简单的,有时是最保险的。每回飞,我都用一个有很多拉锁的大旅行包。进机场的第一关,是检查托运的行李。我规规矩矩把包放在写着“胶卷安全”的传送带上。肯定能顺利过关,因为包里干干净净,绝无毒品。毒品在哪儿?在我的身上。那时只检查行李,不查旅客身体。过了这道关口、我就找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偷偷地打开包上的某一个拉锁,然后把一直揣在身上的毒品放进去,再照原样拉好。一般我是在公共厕所做这件事,别人能说什么呢?我把行李带进卫生间,怕它丢了,再正常不过的事。按说检查的时候”在拉锁上贴了一张纸条,类似封条的作用。但那么多个口袋,它哪里封得过来?这一步,绝无危险。
到了换登机牌托运行李的时候,你就大大方方地把装了毒品的行李交寄,行李包叽哩咕噜地滚:上传送带,把危险带走,和你天各一方。你自己光溜溜的,一点污点都没有,你可以放心大胆地过安检那一关,谈笑自若。到了目的地,提出行李,出了机场,你就可以安安稳稳地把毒品取出来了。
就这么简单,我从来没有出过纰漏。当然了,有时在外地停留的时间,超过了预算,匆忙之中,我也现买过毒品。虽说麻烦些,也都还买到了。就像一个做过贼的人,在哪儿都能偷着东西。
一天,那位副总突然找我。听说他自己拉杆子出来干了,挺火。
舞厅里灯光很暗,一只透明的莲花灯盏里,红蜡烛一跳一跳,疯狂的迪斯科伴随着我们。他说,有一些事情已经发生。
我说,是啊,世界上天天都在发生着事情,比如政变和火灾、地震和战争什么的。
他说,这件事情没有那么大,但也不大小。
他把一张离婚证书,平平地摊在桌上。我不用看,也知道是他和他妻子的。
我说,把你的这张自由契约收好,留神别叫酒水弄脏了,它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看。
副总说,我是为了你,才去争取这张纸的。
我说,别把这么沉重的责任,卸到别人身上。不合适。我什么时候说过,需要你的自由?
副总说,我只有是一个自由人的时候,才有资格对你说,我爱你。
我说,一直以为你是一个聪明人,从你说了刚才这句话,我发觉你很傻。如果你想过一个正常人的日子,就不能对我这样的女人说爱。
副总说,你看不起我?因为我没有你那样显赫的家世?
我说,不是那个意思。这和家庭无关,我比你想象的要坏得多。
他说,无论你有多坏,我都和你一道,哪怕是下地狱。
我说,我已经在地狱里面了。我吸毒……
他一下子捂住我的嘴说,别说这件事。我知道那是从前。
他的动作太猛,掀起的一阵风,把红烛都扑灭了。穿旗袍的小姐拿了打火机来点燃,他说,黑着好。
我挣脱开他的手,冷冷地说,那不仅仅是从前,也是现在。
他说,我会把你从地狱里拯救出来。
我说,你赶快离开我。吸毒这件事,夫妻同吸的,十里有九。你偷鸡不成蚀把米,到时候咱俩一块吸,就真是并肩下地狱了。
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我知道你已经戒了,我知道这是你在考验我。我喜欢你直率坦荡的性格,从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被你吸引住了。你甭吓唬我。无论你把自己说得怎样坏,我都要娶你。
我看着他痴情的样子,说,你这是熬米汤当洗发香波,糊涂到顶了。快闭嘴!再求下去,我意志一薄弱,立场不稳,就会答应了你的请求。我毕竟也是个怀春女子,你也是个英俊小生。人的毅力是有限的,别人有的弱点我都有,别人没有的我也有。落水鬼还想拉上个垫背的,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嘛!再说,你的钱,也很吸引我。因为吸毒,我的资产入不敷出,大面上还撑着,但实力已很弱了。咱们俩要是成了一家,我会把你的钱,都烧光的。到那时候,你后悔就晚了!听我的话,快离开我,走吧。现在还来得及。如果你再不走,我就会答应你,勾引你,再不说这种诚实的话,我会叫你迷住我,你就是想走,也走不了啦!快走!
我拼命推他。
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可他就是不信,我不明白,在生意场上那样英明果断的男人,怎么在男女之事上,这么糊涂?他泪流满面地对我说,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不会离开我。今生今世,他只爱我一个人。
我对英姊说起他。英姊说,难得有这么真心的男子,我看你就答应了他吧,吸毒的人,不是我吓你,一般的寿数,从开始吸那天算起,最多不过八年,人就完了。再过些时间,你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趁现在还好,不妨嫁了他,还可享受一下男人。
我指着英姊的鼻子说,好你个坏女人!你怕我的钱吸完了,没法再买你的粉了,就让我拖上一个人,又有许多钱,流到你的腰包里。
英姊说,你不要不识奸人心。我这是为你着想。你既是这么为那副总着想,我教你一法。你到了毒瘾快发作的时间,不要吸毒,特地约了他来,让他再看你一次大发作的样子,到那时,他就迷途知返了。若何?
我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我就像是西湖边的白蛇,要让许仙死了心,必得喝一次雄黄酒,显一次真身给他看。这是救他的最后一招了。
我没做。
善良都用完了,就像胭脂口红会用完一样,只剩下一个空壳,我的心坚硬如铁。我想,这也许是我在地狱台阶上最后的缘分吧。为什么不抓住他?
我们结婚了。
我几乎没有给他快乐。他很快就知道了,我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我没有骗他。我把残酷的事实像蛋糕一样摆在他面前,自己不负一点责任,欣赏着他的惊愕,恶意地看着他对我挥金如土买毒品表示惊讶,在他面前炫耀我的吸毒技巧……
他呆呆地看着我,我说,看什么呀,也不是没看过。
他说,我要把你救出来。
我说,你后悔了吧?
他说,我不后悔。你真的是这样,就更得我救你了。因为我依然爱你。
为了他的这句话,我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打算戒毒。人家说这家医院是全国最好的戒毒医院,我就特地飞了来,住了院。那一次,用的是西药戒毒,效果还可以。一个月后,我出院了,医生对我说,半年以内,身体各部分的机能还在恢复之中,毒品造成的影响,远比人们想象的要大。要我务必摆脱原有的生活环境,到新的地方去,开始新生活。
我就在我父母身边呆着。真的,没有了英姊,没有了灯红酒绿的歌厅,在我从小熟悉现在陌生的环境里,人有一种回到婴儿的感觉。我每天就是做些轻微的运动,余下的时间就看看杂志和文学作品。它们不能吸引我,但能帮助我打发时间。副总几乎一天一个电话,前来问候。我家刚开始嫌他离过婚,现在看我都这个样子了,他忠心耿耿,也就认了他。
时间过得很快,一切都好,但我感到我是一个多余的人。我也得开始干点事,不能老是这样游手好闲。
我的身边并不缺乏男人。戒毒之后,有一段时间,我老睡不着觉,有时抱着被子到天明。医院给了我催眠的“钢丝针”,这个名字很好笑,是不是?它有一个很正规很科学的名字,但病友都这么叫它。它挺灵,打了就能睡着。每晚我到附近一家小医院去打针,有一位年轻的医生看上了我。
他很英俊,也很腼腆,像香港言情片里的奶油小生。他对我说,打了这针以后,你还要走着回家,才能睡觉,我不放心你。以后,我利用下班时间,到你家给你打针吧。
我说,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你要小心。
他说,小心什么?
我说,小心爱上我啊。我看你已经到了悬崖边缘。我得的是什么病,你知道吗?
他说,我是医生,你别低估了我。我知道你得的不是病,是吸毒。
我说,啊,你挺明白。原谅我小看了你。那你是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他说,爱是没有罪的。
我说,话在平日可以那么说,但那是爱一个无罪的女人。我是个邪恶的女人,砒霜拌辣椒,又毒又辣。爱一个有罪的女人是有罪的。
他说,吸毒不是罪过,是一种错误。
我说,你说这个话,我爱听。但你不要继续说下去,那样我会失去对你的抵抗。我看你没有什么力量抵抗我,事情就有些麻烦。
他说,我不怕麻烦。你给我的所有麻烦,都是我的幸福。
面对这样的男人,你除了在心里嘲笑他的愚蠢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况且我是一个虚荣的女人。我在这种失魂落魄面黄肌瘦名誉扫地的情况下,依然对一个正派的男人有足够的吸引力,不瞒你说大姐,我挺骄傲。吸毒的人,一旦成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