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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红处方 作者:毕淑敏-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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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支远立刻满头冒汗,说,不是说一直用中药吗,怎么换了水针? 
  甲子立夏说,既然有人跟你说了,你问他就是。做护士的,只管执行医嘱。护士是跑腿的,腿能说出什么话来? 
  说着,就要给庄羽打针。 
  庄羽,这针你千万打不得。这不是中药,进了你的身体,抠也抠不出来。你打了针,就会有生命危险!支远敏感地大叫,恨不得用手打落护士手中的针头。 
  甲子立夏气得跺脚,说你这是怎么回事,干扰他人治疗啊? 
  庄羽神色不乱地说,支远,你是不是打了针,有什么不良的反应? 
  支远说,我挺好的。可现在情况和你刚才想的不一样,不是中药瓶子,你不能不喝,也不能扔了。你别打这针,真出了什么事,后悔就晚啦! 
  庄羽气恼地说,别一惊一炸,不会出什么事,我比你有经验。听我的,没错!说完,坦然地把宽大的病号服袖子撸上去,露出胳膊。 
  恰在这时,简方宁同蔡冠雄走了进来。 
  刚下的医嘱,执行完了?简方宁问。 
  甲子立夏回答,支远的已执行,庄羽的,马上做。 
  简方宁对庄羽道,这针是整个中药治疗的一部分。关于重要性危险性,我刚才说过了。现在是最后的机会,如果偷偷吸食了毒品,一定交待出来。否则后果自负。 
  支远几乎要喊起来,但庄羽狠狠的眼光像封条,粘得他的嘴唇作不得声。 
  没吸就是没吸!凭什么三番两次逼问,想屈打成招啊?庄羽傲慢地说着,缓缓地绷紧臂上的三角肌,动作颇有剑豪运动员亮相时的风采,看来以往训练有素。但她很快就放弃了这种努力,因为无论怎样使劲,上臂都无法隆起任何一块肌肉,晃动着的只是松散筋皮。 
  护士,你打针啊。我没偷吸,我什么都不怕。庄羽睨视着众人说。 
  甲子立夏把针头楔入,推药。 
  蔡医生呆着无趣,说,院长,我还有几个病程要记录,是不是…… 
  简方宁很果断地一挥手说,不能走,留下观察,你既然对药物疗效发生怀疑,又进行了对症处理,就要一追到底。你走了,就失去了临床医生最可贵的第一手经验。 
  蔡医生脸现羞涩呆在一旁。屋内一时静寂无声。 
  支远努力捕捉身体深处任何微小的感受,借以推测庄羽的反应。还好,他一切如常,甚至比平时感觉还要好些。庄羽安然微笑着。她想,好你个面善心不善的女院长,在我面前玩小花招,给我随便打个什么针,不是太空水就念矿泉水,想把我的真话套出来,你太看轻老娘了。瞎了你的眼!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仍是没有丝毫反常。 
  范青稞从外面急慌慌地撞进来,说道,简方……院长,我有急事……今天一早,一直在你办公室那儿等,不想你却在我病房…… 
  简方宁用手轻轻向下一按,好像面前是一片起伏的柔软草坪,宁静地说,范青稞,等一会儿,我找你,好吗? 
  一句话让范青稞恢复了既定的角色意识。她看着屋内肃穆的气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钳闭了嘴巴。 
  突然,庄羽感到一股毫无先兆的冰冷,从骨髓扩散,像西伯利亚的寒流,自天而降。米粒大的冷疹,从背后向前胸、两臂、腹部、双腿迅速蔓延,直到脖子的皮肤都紧张地收缩起来,每根寒毛凌空挓起,仿佛蒙了一层黑毡,整个人都变灰了。天啊,这是怎么回事?庄羽有些慌,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传递四肢百骸。难道真是这药和白粉相克,今天要置我庄羽于死地吗?她求救地去看支远,不想支远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危险已经降临,悠闲地看着自己的指甲,好像在琢磨是不是要剪一剪,很惬意的样子。 
  简方宁锐敏目光,早已洞察到最初的异象,平静地对蔡冠雄说,你注意到了没有,病人的皮肤有什么变化? 
  皮肤?无所事事的蔡冠雄这才开始低头观察检查,片刻后说,病人皮肤上布满了密集的粟粒疹,压之不退,色泽无变化,说明是汗毛孔四周的竖毛肌受到了强烈激惹。 
  简方宁点点头。到底是博士,一点就透,观察得很仔细。 
  蔡冠雄迟疑地问,是什么激发了这种异常反应? 
  简方宁莞尔一笑说,是毒品。这种反应名叫“吗啡鸡皮”,是使用过吗啡类毒品的确凿依据。 
  庄羽仍在顽抗,说,你说我用了,我没用就是没……话还没说完,她的瞳孔开始散大,涕泪横流,热天的狗一般剧烈地喘息,神智渐渐昏迷…… 
  支远大惊,死死扣住简方宁腕子说,你们给她打的什么针,把她害成了这个样子!快救救她,你们为什么还站着不动? 
  简方宁轻轻地把支远的手拨开,说,我给她打的和你是一样的针。你有什么反应吗? 
  支远说,你胡说!我什么难受的感觉也没有。 
  蔡冠雄冷峻地说,这就是科学的力量。你没有偷吸毒,所以你就什么反应也没有。她吸了毒,所以才有这样猛烈的反应。刚才不是再三再四地向你们询问过了毒品的事情吗,你们欺骗医生,一口咬定绝未复吸,现在出了这种情况,应该受谴责受制裁的,不正是你们自己吗! 
  支远连连抽着自己的嘴巴说,我们不对!我们混蛋!我们该死!我急糊涂了,说了假话,院长大人你可千万别见怪,怎么罚,都行!只求快点救她! 
  蔡冠雄说,你安静点吧。医学不是儿戏,来不得半点虚假和欺骗。院长这正是在救你们。正是她有经验,在正式使用那种烈性中药之前,先用其它药物测试了你们体内是否有残存的吗啡,多加一道保险。要是依我的主意,按照化验单,早上了中药,现在就会危及生命。 
  支远也听不甚明白,只是大概知道情况很糟,但好像还不是最糟。忙说,求你们,好事做到底,快点让她醒来啊!简方宁说,庄羽私用了毒品,不但破坏了院规,而且是非常危险的事情。现在用药试了出来,人受一点罪、但生命没有危险,几个小时以后,就会恢复正常。你放心好了。只是按照规定,她必须立即出院。 
  支远还想说什么,看到庄羽痛苦不堪抽搐一团的样子,只得以后再说。 
  简方宁对蔡冠雄说,蔡医生,记住,永远不要被病人的一面之辞所蒙蔽。 
  蔡医生说,院长,我记住了。 
第三十一节
护士长像王夫人查抄大观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搜查了所有病房的犄角旮旯之处,将收缴来的BB机和毒品一律没收。但1号病室的三大伯那里,地面无纸屑,床垫子下无违禁品,清白如水。虽是一无所获,根据病员的举报,也确认他暗通信息,所以将他驱逐出医院。 
  三大伯临出院的时候,和大家一一友好告别。对范青稞一笑说,谢啦。您宽宏大量,手下留情。 
  大家问他为什么突然就走了?他说,想家了。 
  其它的诸项问题,也都按照规定进行了处理。 
  只是庄羽和支远的事情,有些难办。 
  让他们一走了之,自然是最简单的。但中药戒毒正当关键,现在停顿下来,无论对病人还是对医学事业,都是损失。 
  简方宁一下做不了主,请示景天星。 
  景天星听完了简方宁的汇报,下意识地用一块眼镜布,拭着镜片,许久没作声,然后说了一句,你看呢? 
  简方宁有些懊丧,心想我正是不知道怎么办,才来请教于你,要是我知道了,那教授就是我,而不是你了。她不是一个喜怒深藏于色的人,嘟着嘴说,怎么都行。我反正叫他们折腾烦了,由他们去好了。 
  景教授说,你等于把一个半成品扔了。那个送中药的人,还会无限量地向你提供实验药剂吗?。、)一 
  简方宁说,他指着用这个药方,买一座花园洋房呢,哪里会无条件地供应? 
  景教授说:要是把它一下子买下来呢? 
  简方宁说,我们院一年所有的科研经费都给他,也不够。 
  景教授说,你看,这样一比较,答案不是就出来了吗? 
  简方宁一想,也是。景教授好像也没说什么高明的话,但问题豁然开朗。 
  景教授说,有许多事,当我们离得很远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它光明的一面。当我们离得很近的时候,我们就过多地注意到它阴暗的一面。看人也一样。 
  其实,学问做到后来,相差只是一点点。但这一点点,就决定了最终的胜负。你既然作我的助手,我就有责任告诉你,你在我的身边,只会发现我绝没有外界传的那样神奇。 
  好多年以前,我在美国求学,也遇到过这种情况。我的导师几个月的时间,没接见过我一回。每逢我找他,他就说,对不起,我完全想不出有什么可指示你的。我们过一段时间再谈,好吗? 
  他芽梭般地在世界上空飞来飞去,忙着讲演或是作报告。我开始怀疑他徒有虚名,其实是个草包。我开始不理他,凭自己的努力钻研业务。。 
  有一天,他突然通知我,说要同我一谈。我问,在哪里?什么时间? 
  他说,在机场的候机室里,利用晚餐到登机前的一点时间。要我千万不得误时。 
  我准时到了,怕晚点,只在快餐店吃了一个热狗,就赶到机场候机厅。我到得大早了,根本就没看到导师的影子。我耐心地等下去,直到还有10分钟,导师乘坐的那次航班,就要停止验票时,导师满嘴是油地赶来。 
  真对不起,今晚的烤火鸡真是太出色了,所以我来晚了,你知道我是一个馋嘴的老头。你是东方来的女士,想必能原谅我这样一个经常吃不上可口饭菜的单身汉…… 导师说。 
  我点点头。我除了点头什么也不敢说,因为只要一开口,我的愤怒一定比一个西方女子还要猛烈得多。 
  导师把一块餐巾布递给我说,我要同你说的话,都写在上面了。你一定觉得我还没有你以前上小学时的老师负责任,可以答疑解惑。是的,我要同你说的,是我也不知道的问题,你不要指望自我这儿,能得到答案。小学的老师是无所不能的,因为他们解答的是我们已知的问题。但科学前沿的研究者,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只有向前走,这就是一切,好了,姑娘,如果你不想让我再买一张飞机票的话,咱们只有告别了。 
  我看着白发苍苍的导师,掩没在安全门里。从始至终,我没说一句话。 
  我展开那块雪白的餐巾,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一行字,如果英文也可以用龙和凤形容的话,那其实只是一个短句,它表示着一个研究方向和一种导师设想的方法…… 
  那天,我在机场候机厅里,一直坐到夜幕降临。我知道导师把他一生研究的部分心血传授于我,给我指明了方向。 
  后来,我沿着导师的路径走下去,取得了很好的成果。也可以说,我一生学术上最坚实的成果,是奠定在那块雪白的餐巾布上。 
  景教授谈到这里,仿佛被往事击得受了重伤,很疲倦地阖上双眼。因为衰老,她的眼皮好像有四层皱折。 
  简方宁不由得想,景教授和她的导师之间,是否有一段未果的异国恋情? 
  当景教授眼帘重新打开的时候,简方宁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景天星的眼光绝非脉脉含情,而是犀利高傲的。 
  我今年到美国的一家TC去考察,拿回一些他们的资料。你可以看一看。这是一份英文的生活信条,你能给我翻译一下吗?景教授说着,把一沓印制得硬如钢板的纸,递过来。 
  简方宁心里苦笑了一下。景教授永远把她的英语视为眼中钉。好在经过这一阵锲而不舍的努力,她的水平有所提高。 
  她迅速浏览了一下,便放心了,并没有太深奥的医学术语,倒像一段祷告。 
  她开始念道: 
  “日顶村生活信条: 
  我来到这里,是因为我最终无所……逃避自己。只有将自我,置于他人的目光与心灵的关照之下,我才能获得安全……假如惧怕为人所知、我便无法自知。更无法了解他人,只能孤立无助。 
  除了我们的共性,到哪里去寻找这样的明镜呢?在这里,我置身子集体之中,终会现出真正的自我。既非梦中的巨人,也不是充满恐惧的懦夫。我是集体的一员,和集体同呼吸共命运。只有这样,我才能扎根生长,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他人,我们不会再死气沉沉。而是生机勃发,天天向上………” 
  简方宁念完了说,这有些像知识青年集体户的扎根誓言,当然带有更多的宗教气息。 
  景教授说,我不喜欢你们这一代人把什么都敢拿来调侃的毛病。最后一句你译得不准,什么天天向上,美国没有这个说法。直译成“不断前进”即可,不要卖弄你的小聪明…… 
  简方宁一声不吭,她想,景教授要是像她的导师一样,把这么一堆资料交给自己以后,就一言不发,实在难办。 
  好在景教授还没有完全西化,又递过来一份资料,说了句“这是NA的宗旨”,然后示意继续口试。 
  有了刚才的基础垫底,简方宁这回镇定自如。扫了一眼,就琅琅译出: 
  “NA,一个非赢利性质的组织。其成员均是深受毒品困扰的男女。我们的方法是定期聚会,互相帮助,保持操守,从而达到康复的目的。我们不关心成员滥用何种药物,也不关心每个人的过去。我们唯一所关心的是如何康复。我们的最终目的是戒除一切毒品。 
  协会成员只要具备下列一条要求,即可加入。那就是有戒除的愿望。 
  每个成员都要敞开心扉开展……谈心活动……” 
  简方宁译到这里,偷着看了景教授一眼,怕她又说自己调侃。这次简方宁自觉已经很抑制习惯用语,比如她本想译成“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怕引起景教授的不悦,才临时改口。 
  还好。或许是年纪大了,景教授进入假寐之中,没有计较简方宁的用词。 
  简方宁接着译下去,觉得自己好像是遥远的一家什么机构的传声筒。 
  “我们的核心是十二步戒毒法……” 
  简方宁向后面一看,还有不少章节。她不知道景教授为什么要让她译个没完,又不敢不译,只得吞吞吐吐地念下去: 
  “第一,我们承认,我们对吸毒已无计可施。我们的生活变得一塌糊涂。 
  第二,希望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可以将我们拯救出苦海,恢复往日我们平静的生活。一 
  第三,我们把自己的意志与生活,交给这种强大的力量照管。 
  第四,不断地进行自我……(简方宁差一点就吐出“自我批评”这个字眼,因为它楔到这里,实在是天衣无缝。但一看景教授目光如炬地盯着自己,赶紧刹车)反省。 
  第五,向上帝,向我们自己,向其他人,承认我们的错误的实质。、第六,全身心做好准备,让上帝把我们人格中的弱点拿走。 
  第七,谦恭地祈求上帝,根除我们的缺点。 
  第八,列举曾经被我们伤害的人的名单,衷心道歉。 
  第九,假如可能的话,直接向受过伤害的人弥补过错。除非这样会再次伤害对方或有害于他人。 
  第十,不断地进行反省,发现过失立即承认。 
  第十一,不断地沉思与祈祷,增进心灵与上帝接近的机会。只有上帝愿意并且有能力帮助我们。 
  第十二,由于经历了上述十一个步骤,我们完成了心灵上的觉醒。我们要把这一信息传给其他的药物滥用者,并在自己的生活中以身作则……” 
  简方宁好不容易译完了这段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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