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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红处方 作者:毕淑敏-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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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中以身作则……” 
  简方宁好不容易译完了这段拗口的话。 
  景教授说,最后一句话,还是译成“身体力行”比较好。 
  简方宁答,是。 
  不管怎么说,你的进步还是相当大的。我很欣慰。景教授说。 
  景教授很少夸奖人,一旦夸奖了,反倒比批评人,还令人不知所措。 
  景教授不理会简方宁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只是按照自己的思绪说下去: 
  NA是匿名戒毒会的缩写,是当今西方国家最具影响力的药物滥用者的自助组织。最初是在1953年自发创建的。但后来,随着吸毒人群的不断扩大,有识之士的不断觉醒,这个组织就越来越发展壮大了。到了1983年,全世界就有了2500个NA在活动。到了1993年底,全世界已经有了54个国家设有NA组织22000多个…… 
  景教授谈得很投入,简方宁却没有相对应的热情。她打断景教授的话说,恕我不够礼貌。我不知道这种组织对现阶段的我们来说,有什么用处? 
  景教授把几本刊物递给她,说,这是他们内部发行的文献,很难得,你可一看。你不单是一个临床医生,而且是一个研究者。用一句你们爱说的话,就是不单要胸怀祖国,而且要放眼世界。世界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我们怎么办? 
  简方宁看了那些印刷精良的出版物一眼,发现它们的名字很有特色: 
  匿名戒毒会宝典 
  匿名戒毒会康复之路 
  信中的朋友 
  简方宁把它们很妥帖地收拾起来。心想,教授今天是决定把自家书橱里的资料,都移交给助手了。 
  你知道TC吗?景教授继续考问。 
  是therapeuticconmmunity,就是“治疗集休”的缩写。简方宁答道。 
  我在国外,参观了一家TC,它的名字直译过来就是“阳光村”.大概象征着村民们都自黑暗中返回光明之意。 
  那是一个半封闭的村落,专门收留已经脱瘾的前吸毒者们。如果他们立刻返回社会,原有的生活气氛立刻重新包围他们。他们既然在那种环境中,有了第一次沉沦,就难免不发生第二次第三次的堕落。而且他们沉溺于吸毒,已经忘记怎样做一个正常人。阳光村就是一个良好的过渡,让吸毒者恢复良知,丢掉撒谎、懒惰、毫无廉耻之心、无责任感、无道德感等种种恶习,培养起新的美德…… 
  这是很艰巨的创造性工作……景教授沉吟着说。 
  有些像我们改造战犯。简方宁表示心领神会。 
  不……不完全一样。景教授接着说,所有进村的人,必须要有强烈的改过自新的要求。如果没有这个要求,就不必进来。进来了,也是没有好结果的。 
  每一个村民,都要提出书面申请,然后经过面试。那种面试是很严酷的,主持者对申请者,展开强烈的攻势。气氛虽比不上我们文革时的批斗,也有某些类似之处。 
  主持者事先要做大量的调查,把申请者的种种劣迹,掌握得一清二楚。 
  面试开始之前,有一个步骤很有意思。就是把申请者请到一间至大而空无一物的屋子里,让他在那里等候面试。这段时间,不是一般等候的几分钟或是十几分钟,而是一个小时或是更长时间。没有任何人来同申请者说话,一个人在这种空旷陌生的环境里,很容易滋生出焦虑、紧张、孤独的情绪。到了他快被寂寞压倒的时候,面试开始了。 
  主持者在面试者毫无准备的情形下,把调查来的他的劣迹,像标枪似的,一柄柄稳、准、狠地掷出,每一枪都切中要害。通过种种无可辩驳的事实,说明面前的申请者,是一个满口谎言、诡计多端、居心险恶、无可救药的坏人。要想改变这种形象,必须痛改前非,与过去的“旧我”一刀两断,加入到集体中来。通过大家的力量,重新设计自己的生活蓝图,做一个“新我”。 
  申请者的假面被彻底地摧毁了。他们微薄的自尊被践踏成碎片,垃圾一样丢在地上。他们的谎言变成肮脏的水泡,在空气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第一次知道自己是多么面目可憎,千夫所指。 
  他们被事实打倒了,有的泪流满面,有的瘫若稀泥。 
  当他们走出面试室的时候,都有一种奇异的轻松,好像把一种沉重的负担卸在身后了。 
  申请者称这一关为“断脐”,表示一种脱胎换骨的决裂。 
  新入材的人,要过上几个月与先前的社会关系统统切断的日子。这种类似“禁闭”的隔离,据说非常有好处。它使新村民有一个洗心革面的时间,从容地检讨自己的过去。 
  村民生活在集体之中。口号主要有“共享”——就是在集体面前公开暴露自己以往的罪恶,请大家批判。 
  经常开小组会,每次活动针对一个对象,由大家进行揭发检举批判,批评时一针见血,不得讲情面,说得越尖锐越好。但是允许被攻击的目标,进行反驳。现场的空气紧张,有时一触即发。但争辩的结果,往往是被攻击的目标垮下来,认识到自己的肮脏。 
  口号之二是“分享”。一般由8~14人组成一个感情分享小组,由辅导员领着,到广袤的大自然中去,登山野炊露营。这种活动需时较长,一般要单独行动数天。在纯自然的风光里,人也容易变得天真淳朴。辅导员引导大家畅谈自己以往经历,但这一回是只许谈论美好的情感和快乐的回忆,比如母爱和初恋,不能涉及丑恶。借以挖掘内心中善良的一面,对世界恢复信任和责任。每当一个人沉浸于幸福往事的时候,大家都与他分享,让快乐的情绪互相传染。村民们很喜欢分享活动,它使大家的心灵贴得紧密了,对前途有了希望。 
  口号之三是“等级”。 
  阳光村是一个等级森严的微型社会。 
  创建阳光村的村长认为,许多滥用药物者,虽然他们的生理上达到了成人的水准,但他们的胸腔里跳动的是一颗幼稚而不成熟的心,神智只是出于儿童期。所以他们在面对困境的时候,举止失当,老思退避到某种物质的保护之下。他们的思维模式和社会通行准则不相容,他们无法良好地适应社会,只求自我满足,丝毫不顾及他人。关键是迷失了自己的“等级”。 
  等级是社会一切规则的出发点和最后归宿。 
  阳光村里有一条漫长的等级台阶。刚入村的人,只能自最低一级爬起。每一级持续的长短,和向上一级攀升的速度,都是你自身的行为决定。 
  如果你遵守规章制度,就可以快速得到升迁,享受多的自由和物质奖励,受到表扬,获取尊重。如果违反规定,就受到惩罚,接受批判,要写下书面检查,并公开检讨…… 
  大约经过18个月严格的等级制度训练,村民们逐渐锻炼出了走向社会的能力。他们像长大的儿童一样,建立起了对社会的责任心。 
  等级制使大家明白了: 
  1你在社会中的地位,是由你自己的表现决定的。 
  2你在社会中,必须服从规则,服从权威。 
  3你要有耐心和控制力。要达到目标,必须经历过程,过程会需要你的努力和汗水,不要急于求成。 
  4、责任感与自尊感是兄弟。没有责任感的人,必然没有尊严。 
  5认识自己的短处。它是一定存在的。 
  6你首先服从命令,你才能指导别人。不服从就意味着孤立无援。 
  7假面具只能欺骗一个人,那就是你自己。 
  8保持你的健康,因为它不仅属于你。 
  9学会诚恳地表达自己真实的意思,它将给你带来无穷的益处。 
  10你可以返回社会了。 
  从阳光村回到正常社会的人,会不会继续重蹈覆辙,又去吸毒?阳光村用了一个新的概念,叫做“操守”。就是说,如果村民能够坚持正常人的生活,不再堕入深渊,就称他保持了“操守”。 
  简方宁屏气凝神听了半天,说道,费了这么多功夫,应该有效啊。 
  景教授说,阳光村通过随访,证实总操守率为25%。其违法犯罪率,也都有所降低。 
  简方宁拍拍额头说,这也很不错了。终有四分之一的人,回归正常。 
  景教授说,我说完了。 
  简方宁说,谢谢您。让我大开眼界,好像自己也出了一趟国。 
  景教授说,别急。就快轮到你们这茬人了,在这之前,你要做的事,就是把自己的资料袋,装得再厚实一些。到了国际性的讲坛上,你不但要有令人耳目一新的论点,还必须要有铁的论据。 
  简方宁很郑重地回答,我记住了。 
  我看你不妨考虑一下中国的TC和NA。当然以我们现在的国情,谈论它们还为时过早。但科学就是赶早的事业。如果你晚了,你就不再是科学家,而只是一个蹩脚的匠人。 
  景天星斩钉截铁地结束了她的话。 
第三十二节
  范青稞与端着治疗盘的甲子立夏狭路相逢,赶紧贴着走廊边给她让路。两车相会,病人让护士,天经地义的事。甲子立夏点头致谢,微笑说,还得麻烦你,帮我把这间病房的门开一下。范青稞自然是乖乖照办。甲子立夏一进门,立即收敛起笑容,嚷开了,跟你们说多少回了,白天门都得敞着,我端这么一大堆东西,哪能腾出手来?走廊里没抓没挠的,总不能把针管让我叼在嘴里,再来开门吧? 
  一个正用竹针织毛活的女人慌忙站起来说,小姐,是我不好。我看柏子睡着了,怕他着凉,就关上…… 
  温嫣,就你事多。你也不看看暖气烧得有多热,快能孵出小鸡来了,你还怕他冷!甲子立夏一边说着,一边很熟练地给别的病人操作。 
  小姐,我们柏子已经用了好多药了,怎么不见起色啊?温嫣小心地看着甲子立夏的脸色,悄声问。 
  问孟医生。你们是她的。甲子立夏说完,又到别的病房忙去。叫温嫣的女人,怔怔地看着窗外,好一阵无声无息,漆黑的眼珠里映出窗棂上的层层铁条和漫大的飞雪。许久,她猛地埋下头,两手穿梭般地织起毛线,好像那无穷的思绪,织成图案,就有了某种希望。毛线是正红色的,把她苍白的脸颊也映得有了生气。 
  织什么呀,范青稞搭话。女人手里的毛活是一个狭长的圆筒,说它是袖太肥,是裤腿又太瘦,琢磨不透。 
  女人这才发现范青稞,说,大姐,这是毛袜子。 
  范青稞说,红色的袜子,好看吗?像圣诞老爷爷穿的。 
  女人默不作声地打开盛换洗衣服的床头柜,范青稞捂住了嘴,里面充满毛绒绒鲜红颜色的毛袜子,好像蜷着一窝艳丽无比的红狐。 
  你……给哪儿来料加工?范青稞问。 
  不是来料,自己的料。加工,就算是吧……女人仍是十指不闲地操作,好像有一个看不见的工头,在严厉监督她的工程进度。 
  是啊?范青稞问。她在病房听故事的心气,已经没有刚来时高了。那会儿,不论是惟,只要愿意讲,她都半张着嘴,吃惊地听着。现在她的耳膜已经麻痹,谁要是自告奋勇地痛说苦难家史,她就退避三舍。但是碰上这种吞吞吐吐的家属,残存的好奇心又燃起一点明火。 
  毛袜子是织给佛的。温嫣的眼珠又在凝视窗外的飞雪了。 
  大姐,你不知道,我在菩萨面前许了愿,只要柏子能戒了大烟,我要在莲花座前献上一百双红袜子,每一针都是我亲手所织……回到从前,那时候多好啊……温嫣把半成品的毛袜子捧在眼前,泪水滴下,那蛇毛线的颜色就渐渐变得深起来,好像密集的雪花降落在上面。 
  为什么一定是袜子?一定是红色?范青稞问。 
  因为……柏子……就是我男人,他第一次送我的礼物,就是一双红袜子 
  温嫣泪眼凄迷地看着昏睡中的柏子,别的病人因为用了药,也睡得天昏地暗。一时间听得见雪花扑打在温热的玻璃窗上訇然融化的声响… 
  我男人以前可能干了,在窖上烧砖,是一把好手。那时候,我们刚好上不多久。爹妈不让我嫁他,说是凭了我的脸模子,嫁个城里人或是军官,都有指望。可我就是瞧上了他,家里逼我在他和父母中间选一个,正这时,一场大祸,窖塌了。他砸了手,刨出来一看,十指断了八根,两只手都成了血葫芦。去医院的拖拉机上,我捧着他胳膊哭,他说,你给我看看,还剩哪个指头是好的?我告诉他,只有右手大拇指二拇指还在动弹。他仰天哈哈大笑说,有这俩好的,足够了! 
  我害怕说,柏子,你是不是急火攻心,迷糊了?你甭害怕,有我温嫣一口饭,就有你吃的。我去挣给你花,要是我在家,我就给你喂饭。要是我不在家,你只靠这两个手指,也能把饽饽塞进嘴里。饿不死你。他狠狠瞪了我一眼说,看你说的,我没疯!我这会儿比什么时候都明白。只要这两个手指头是好的。就够数钱的了。我捧着他的手,还是止不住地落泪。柏子突然说,你把手伸进我的胸口,使劲摸。 
  我哆嗦着说,摸到了。 
  柏子说,摸到啥? 
  我说,摸到你的心,比平常还有劲。 
  柏子说,谁让你摸心,我让你摸我的兜。 
  我从他贴身的衣兜里,摸出双白尼龙丝袜子,已经叫血染红了,只有袜腰贴商标的地方,还多少透几根白丝。 
  柏子说,原本要双手送你的,现在只能双指送你了。可惜脏了…… 
  我说,柏子,这是天下最好的袜子。 
  我不顾家里的反对,和他结了婚,这样才能更好地照料他。柏子只剩了两个手指头,没法烧窑了,就改行挖药材。沙荒地上长着一种壮阳的药,以前也没听说怎样灵,这两年邪乎地红起来,价钱一个劲地往上蹿。那药长得很奇怪,有的是地底下一大嘟噜,地面上只有一根小茎,有的是地面上花红柳绿的,可挖了半天,下面只结了一个蛋蛋。外地来了好多人,可他们白费力气,挖着的很少。柏子有心,一听说谁挖出了药材,就跑去给人帮忙,一个子也不要。就这样,他练成了一双神眼,借了钱作本,雇了几个工人。他也不带家伙,揣着袖子在沙荒地上溜达,突然指着一个地方对小工说,给我挖。 
  小工啥也不问就下镐,一挖就刨出成堆的药材。大伙都说神了,有人说,这小子是不是他爹当年吃这药材,才养下的。所以离地三尺,他也能闻出这药的气味。不管怎么说,小工挣小头,柏子挣大头,我们家有了一点钱。柏子说,我得到外面看看世界去。柏子在外面转了一圈,回来后对我说,那些卖药的老客心真黑。把咱们的药倒出去,价钱就上了几番。药厂把咱们的药磨碎兑上水,装进小瓶里,配上个空心小管,一盒能卖几十块钱。 
  我说,你说这有啥用啊,柏子,咱也不能自家开一座厂子。 
  柏子说,你以为我不想开厂子?只是我现在没有那么大的力量,但我能让那些收药的老客,扒不成我们的皮。自己倒药,运到外面去卖。 
  柏子说到做到,风尘仆仆地收药,卖药。应酬也多起来。抽烟他以前就凶,加上喝酒,后来又学会打麻将。我总劝他,柏子,见好就收,别和那些人混在一起。柏子老说我妇人见识,说不会这一套,哪里挣得了大钱? 
  可他带回家的钱,越来越少。我问他是不是在外和别的女人相好,他说什么毛病他都能得上,但这不会,因为他记得我的大恩大德。我说,那钱呢?不是我温嫣贪图钱,以后还得养孩子,总得攒下钱。问得急了,他终于对我说,我染上大烟了。 
  我摇晃着他说,柏子,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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