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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红处方 作者:毕淑敏-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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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业兴在哪里? 
  范青稞趴在窗户上朝下张望,看到一个垂垂老矣的白发之人,扶着一棵枯树,摇摇晃晃地站着,眼巴巴地看着楼上。滕医生走到蓝眼那人跟前,说,业兴,你留个尿吧。 
  范青稞在这惊世骇俗的地方,近来已练出坚如磐石的风度。但面前萎靡的男人,就是迷途知返的业兴,还是让她震惊。 
  我不尿。没尿。业兴嗓音沙哑地说。他态度蛮横,但内心很虚弱。像那种被雷电击中了树心,只剩最外环一圈树皮的老树,看起来张牙舞爪,其实轻轻一推,就倒了。 
  你又吸毒了?滕医生的声音永远宁静到冷漠。 
  没……没有……绝没有……业兴撕扯着自己的胸膛,好像那里储藏着他的证言。 
  你到我们这里来,为了复查,如果不接受检查,当然可以。你就请回吧。滕医生说。 
  那……怎么行?我爹,我姐姐,还等着我……业兴站起身,拉着暖气管,生怕把他赶走。刚开始,居然迟钝得没发觉暖气管是烫的,直到烫了指甲,才嗷的一声松开。 
  喏,如果你还记得他们的话,这是开好的化验单,做完毒品检验,我们再来决定下一步怎么办。滕医生说。 
  嗨!查就查,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的一泡尿,也不是百年老窖x0马爹利什么的,这么希罕,就给你们接一盅好啦!业兴的神情变得飞快,一扫刚才的苦瓜相,嘻皮笑脸,拿了留标本的小瓶,出了接诊室。 
  滕医生待业兴出门,就给周五挂了个内线电话:有个病人到卫生间留毒检标本,你去一下,看他是否符合要求。 
  过了一会儿,周五像押犯人一样,督着业兴回来。 
  滕医生,他在卫生间里,拧开水龙头,打算以水代尿,让我给逮住了。人给您,看怎么处理吧!周五兴冲冲地汇报。 
  业兴垂头丧气,愈发猥琐。 
  滕医生依旧没有丝毫感情地说,做一个毒检,要100块钱。你这是何苦。 
  业兴捂着头,声音有一种虚妄的浮肿,我又吸毒了。我跟我爹和我姐没法交待,我没脸见他们啊!我姐的病等不了,医生说最迟过不了这个春天,再晚了,就是有骨髓,也没用了。我不争气,我毁了我们全家!我不敢让他们知道,我想就把我这有毒的骨髓,输给我姐吧,也许她能戒了呢?她是个奸人,不像我,是个无信义无情分的坏蛋……业兴把头在墙上撞得当当响,额头上沾满白灰,显得十分滑稽。 
  轻易不动感情的滕医生,也有些不忍,说,你现在这个样子,哪里经得住几百毫升的抽血?真是不要命了! 
  业兴说,我真是不想要我这条命了,要不您就把我在这屋里杀了,好吗?我实在没脸下去见我的老爹…… 
  滕医生气极了,说你冷静一点!这会儿你比什么时候都明白,可吸毒的时候呢?你怎么就不想想你的老父亲? 
  业兴说,那时候我真的什么也顾不上想,我不是人!是畜牲!是狗!是王八蛋! 
  他一边骂着自己,一边抽嘴巴。脸上被抽过的地方并不发红,愈发显出污浊的僵白。 
  滕医生低下头。足足有五分钟,毫无反应。屋里静得只剩下业兴抽打自己的回音,在雪白的墙壁和屏风间回响。 
  滕医生抬起头,脸上依然铁板一块。他说,这样吧,我是今天的收诊医生。我再收你住院戒一回,看看你能不能痛改前非,看看你姐姐能不能等你那么长的时间。至于你怎么对你父亲说,我不知道,但你不能说谎。 
  业兴叩头如捣蒜。 
  滕医生也不避让,就迎着这些嘭嘭的声响,安然地坐在那里。说,起来吧,脑门破了,还得贴纱布。 
  业兴如遇大赦,匍匐着出了门。 
  滕医生说,我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范青稞倚着窗户向下望去,只见业兴眉飞色舞地跟他老爹说着什么,与几分钟前判若两人。范青稞说,您这样的人,应该长寿。 
  滕医生说,救得了,有这份功德,若是救不了,只是做了一番救的模样,又有何用?不过是游戏。 
  范青稞不再说什么了。各种迷误与过错、罪恶与忏悔像绳索一样,把病人和素不相识的医生、病人和他们朝夕相处的亲人,紧紧地拴在一处。戒毒医院,一个文明社会的大修站,一个常人难以理解的地方,一个绞缠在一起又被锤子砸扁了的死扣。头痛欲裂,真想脑袋朝下,让血快速流到苍白的大脑皮层里,才能想通这里的事,作为普通人,她实在承受不了这种压力了。 
第三十四节
  从滕医生那儿出来,范青稞不愿意回到13号,恨不能缩成一粒灰尘,躲在墙脚喘息。病房里没有个人空间,路过水房正好没人,她拧开龙头洗了一把脸。同自己家水管里一样清洁凛冽的自来水,使她头脑清醒了些。 
  一个面色凄凉的老女人,跌撞着进来呕吐,扶着隔断门,大颗的泪水比自来水还汹涌地滴着。范青稞这些天在病房游荡,虽不敢说认识了所有的病人,大半也混了个脸熟。这个女人,却是从未见过的。 
  水房墙壁很脏,不知多少病手摩娑过。这女人却全不忌讳,整个身体贴在上面,好像那是锅台。范青稞本想等这女人走了以后,自己依然可以独享水房的寂静清冷,没想到那女人缓缓地软软地散乱瘫下去,仿佛劣质蜡烛就要熄灭,化成丧失了形状的蜡油,跌向地面的污水。范青稞忙不迭地搀起她。你怎么了?范青稞关切地问,迅速判断出她的身份:是陪同的家属,而非吸毒的病人。她的脸色糙白如纸,却还干净,不是吸毒者那种污浊邪恶的垩白。 
  头晕恶心,吐了……就好了……女人捋了一把焦枯花白的乱发,因为冷汗的浸染,变得滋润了一些。 
  你是哪个病房的?我送你回去。范青稞好言好语安慰她。 
  我是15病房的,刚来的。大妹子,谢谢您了……女人感恩不尽。 
  你们是新补进来的病人。啊,咱们都归蔡医生管。范青稞说。 
  蔡医生……不认识……女人喃喃地说。 
  范青稞说,你们一进病房,来问长问短的那个年青人就是蔡医生,咱们是病友。 
  女人说,想起来了,挺俊的小伙。说着又剧烈地咳起来。 
  范青稞半架半扶,想把女人送回病房。女人先是软软地倚在范青稞身上,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好像范青稞到天涯海角也跟着走。不想一看到15病室的牌子,突然像见了鬼似的抖起来。我不进去……不去……她的颤抖渐渐猛烈,好像极端恐惧。还能到哪儿去呢?13号病室里庄羽一家正等待处置,也不是说话的地方,范青稞想起了医院的活动室。对,就上那儿去。 
  正是治疗时间,活动室里空无一人。一些散乱的杂志和录像带,堆在书架上,好像荒凉的图书馆。冬日的阳光斜射进来,被窗框上钉着的铁栏杆,分割成迷惘的图案,很有韵味地铺在长椅上。跌落到地上的光芒,因为水泥地的苍黑,使金色的阳光也混浊起来。 
  女人惊魂渐渐平静,叹说,要是孟妈管就好了。 
  范青稞说,这个孟妈,就是嘴甜手脚快,你们刚来,就认识了。 
  女人说,怎么是刚来?我们都在她的诊所里,住了好些日子了。 
  诊所?好些日子?”…范青稞这一惊非同小可,不由得对老女人格外和气起来。 
  孟妈那是个什么诊所啊? 
  范青稞用水杯给老女人倒了水,她很感激地喝了。 
  孟妈自己开的呀,楼里,像个住家,是她找着让我们住的,每天晚上给治病,白天就让雇的小护士看着我们。态度是没的说,可就是治了这么长时间,掌柜的不但没见好,反倒越来越重了。孟妈赶紧把我们收到医院里来。说是过了危险期,再到她的诊所去养。这个医院可不好住进来呢,送礼托门子都不成。幸亏了孟妈值班,愣把我们给收进来了。我们也不白使人,给了她这个数……老女人凑过来,说了一个手势。我是看你大妹子面善,这才把实底告诉你,可别再跟人说啊,孟妈叫千万别显出和她认识,说院长眼毒着呢,要是叫她发现了,今后就完了…… 
  女人拉拉杂杂地说着,范青稞听着,头上的汗就冒出来了。 
  我们屋住的那两个人,一个是海关上的,说是专门管清查走私毒品的。别人都说要想有毒品,多么不容易,可他大把大把自眼前过。他先是偷偷往外倒卖,只要捣腾出药丸子那么大一坨,就顶得上干一年的活。后来他想,别看书上报上写得那么邪乎,这个玩艺必是不赖,要不那么多人,肯出大价钱来买?我何不自己也试试?来个老猫看鱼,自看自盗。开了头,就了不得。别的人虽然也想吸,毕竟来得不容易,还得花大价钱买,进展就慢。他可好,要多少有多少,一开戒,就没个限制。没多长时间,就吸得只比活人多口气了。这次来戒毒,是秘密的。说是一定别露出口风去,要不给单位丢脸。 
  还有一个说是什么医药公司的总经理,看着像个杀猪的,一点不斯文。他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直接自库里提毒品出来吸,就像自家地里长的庄稼,要多少有多少,谁管得了? 
  听说他老婆跟他离了婚,兄弟姐妹都嫌他丢人。他来往院,找不到一个愿服侍他的人。他在本单位是个头头,这么一个病,也不是说死就死的癌症,要是治好了,回去还是头头。于是他们单位的人,就争着来服侍他。看来还是当个头脑好,哪怕就是得上这样病,也有人乐意服侍。 
  那个海关的人,是他舅舅陪他。一天问寒问暖的,照顾得挺周到。孟妈也看上他了,说这么会服侍病人的老头,还真难得。就问那个舅舅,愿不愿意到别的医院去服侍这样的病人?因为医院里除了得有医生护士,还得有服侍病人的人。这种人难找,一般的人,都不愿干,害怕。我一听就知道,其实就是给孟妈自己的医院找人。那个舅舅说,免了吧。你以为我愿意干?不过是看着外甥可怜,看着我的老姐姐可怜。别的人,我管得着吗?给我多少钱,我也不干。 
  范青稞听得心焦,看看没有更多的信息,打断她说,我送你回病房吧,陪着你老伴,好好照顾他。 
  范青稞这么一说,又像是接通了电源,老女人的身体里藏着电动按摩器,均匀地发动起来,颤动幅度不断加大。 
  你怎么了?范青稞骇然。 
  我不回去!!怕!!!女人大哭。 
  住了院,打了针,掌柜的变得膘哄哄的。“膘”是俺们家乡话,就是傻的意思。可他别的膘,男女那事上可不膘。我正给他抹身子上的汗,不想他的下边就硬起来了,拉着我,就要睡觉。我说,可不敢。这不是咱家炕头,这是医院。 
  掌柜的说,医院怎的?你在家是我老婆,走遍中国也是我老婆。和你睡觉,谁还拦着我!你要是不让我睡,我就回家抽大烟去!一屋子的人都听见这话,那几个大老爷们,就等着看笑话。我好言好语劝他,忍忍吧。大白日天的。他好像明白了一点,但马上又来了一句,那你用嘴给我嘬出来。一屋子的老爷们就不怀好意地笑。我若不答应,掌柜的就大嚷大闹。我想,再怎么委屈,我也得救他一命。我含着泪说,行,掌柜的,等天黑了。等夜里,我给你嘬……没想到他发了疯,说我等不得夜里了,你这就给我嘬,给我喝!我的眼泪哗哗地淌下来,我说掌柜的,我是你老婆,可我也是人。当着这一屋子的人,你还把不把自己老婆当人?掌柜的一把揪住我的头发,就往他的腿里塞,一边说,我把你当人,你怕丢人,我给你蒙上被子,别人就看不见了……你开始啊,使劲啊……我的头捂在被子里,还是听得到满屋子的男人,像刀子一样的笑声。大妹子,你看到我的时候,我正在水池里吐那些脏东西…… 
  范青稞恶心欲吐,她甩开抖动的女人,往卫生间跑,直到用冷水将头发淋得像落水鬼,才稍稍镇静下来。 
  路过15病室,她怒气冲冲地撞开房门。 
  这间屋子比较大,摆了六张床。屋子里有五个男人,都在抽烟,空中黄尘滚滚,好像刚往湿柴上泼了水,呛得进不去人。范青稞的眼睛不适应屋内昏暗的光线,屋里的人也看不清她,以为是老女人又回来了,一个男人对着墙脚浪笑着,说,大哥,你娘们还没享受够,再来一个给我们看看!被称为大哥的人,显然是女人的丈夫,放肆地袒露两条毛森森的腿,炫耀地笑着,谁让她是我老婆,让她干吗就得干吗! 
  另外几个男人已经看清了范青稞,但发泄使他们狂热地邪恶起来,大吼着再来一个!再来一个!齐齐用猥亵的目光看着范青稞。 
  范青稞勃然大怒,一连串从没说过的脏话堵在喉头,喷薄欲出,但她猛然把拳头填进了自己的嘴巴。 
  她看到老女人的掌柜那张凶狠丑陋的脸——他不是别人,正是张大光膀子! 
  范青稞旋风一般跑回活动室,老女人还在那里抚着胸口喘息。范青稞扯住她的脖领子,厉声喝问,你男人是张大光膀子? 
  是啊。老女人不知刚才的恩人怎么变得凶神恶煞,老老实实回答。范青稞从老女人惊慌的样子里,发觉自己失态,缓了一口气说,我见过张大光膀子的媳妇,可不是你!到底怎么回事,你跟我说实话。 
  老女人抽噎着说,那个挨千刀的女人!他们是一伙强盗,那女的也是个头领,他们在外头一块抢,回来一块睡。公安局到处在逮他们,那伙人看他成了这个样子,先想送他进戒毒医院躲躲,谁想这里不收。幸好碰上孟妈,拐了一个弯,总算进来了。他们又去抢了,要不是掌柜的知道一笔金子藏在哪儿,他们早就不管他了。现在这样好,张大光膀子又是我一个人的了,谁也夺不走了。我心甘情愿地服侍他…… 
  张大光膀子的伤,是喝了你的火碱吗?范青稞的疑惑越来越多。 
  啥?!我的火碱?一定是那个小妖婆编的谎,那是他们黑吃黑,把硫酸灌到他喝的酒瓶子里了…… 
  范青稞用最后的力气,撕了块报纸,夹着张大光膀子老婆喝过的水杯,丢到垃圾堆里。她的意志崩塌了。 
  在病房里度过的日日夜夜,亲眼见到人类的弱点与迷误,沈若鱼心灵苍老若千年老史。神经像劣质粉丝在灵火上烘烤,有的地方膨胀如酥,有的地方破裂如冰,肿胀着,焦灼着,冒着青烟。 
  周围是人,和你一模一样的人,这没错。你不能否认他们是你同类,鼻子眼睛手足皮肤……维妙维肖,你不由得从他们要联想到自己。你和他们隔着比衣服要柔软但比钢铁要坚硬的外壳。你听得懂他们所有的话,但那些话连接到一起,就成了一种奇特的语言,永远搞不懂了。也许人类其实只需分成两种人,吸毒的和不吸毒的。 
  人类与生俱来的弱点啊,沈若鱼猛烈地敲击着自己的脑壳。这些日子自家脑沟回里面的F肽一定减少到了负数。毒品,这个人类的克星,千万不要碰上它。人的意志是纸糊的风筝,只要系上了毒品的黑丝线,必将迷失在风暴里。 
  耳朵里充满了污言秽语,你不由得燃起咒骂的欲望。刚开始是想骂那些骂人的人,但很快就变成纯粹的为骂而骂。这种粗俗的尖锐的凌辱文明的语句,有一种邪恶的生猛,它粗野放肆富有一种魔力,让人回到无拘无束的兽性。大量关乎生殖和性的丑话,使人有茅塞顿开之感。沈若鱼极力抗拒着,但悲哀地看到抵抗感像被醋溜的鱼,渐渐酥软成糊。 
  眼里看到的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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