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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红处方 作者:毕淑敏-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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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下班了,医院很安静。我最后巡视了一遍医院,检查了所有的病历,开了重要的医嘱。给公安局的同志打了一个电话,请迅速制止张大光膀子家人对戒毒医院的骚扰。然后用目光和所有的一切告别。 
  回到办公室,深深呼吸。 
  我把“白色和谐”摘了下来,用早就准备好的小锤子和手术剪,将它的木框砸成碎片,画布剪得稀烂,然后很仔细地装进一个黑色的垃圾袋。我做得很认真,没有让一粒渣滓遗留地面。 
  我看看墙壁,“白色和谐”突然飞走,墙上留下了一片空白。 
  我终于明白庄羽为什么要把它命名为“白色和谐”了。毒品是白色的、天使的衣服也是白色的,她想将这两种白色混淆在一起。我朝它龇龇牙,作了一个笑脸。你再也别想在这里为非做恶了,这两种白色,永不和谐。 
  我拎着袋子下了楼。有几块尖锐的框角,扎穿了袋子,像断臂一样探出来,蹭着我的裤腿。 
  我走到侦察好的位置,那个挖好的坑,被风沙掩埋了一些,好像是准备种树,而树苗久久不来,坑的边缘成了倾斜的慢坡。我把黑色的垃圾袋暂放一旁,用自带的小铁铲把坑修理好,深得可以做一个单人步兵掩体,然后把袋子打开,把破碎的 “白色和谐”洒进坑里。再用一层层的黄土和它们均匀地混合起来,就是有谁知道了这个秘密,他也绝对无法利用这种“七”了。 
  当我把一切都做好的时候,已经到了体内的“七”失效的边缘。我必须马上走了,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把浮土拍实,又在上面走了两步。借着远处浑黄的光线,我看到我的脚印清晰地留在上面。这不好,也许会引起人们的怀疑。为什么周围都没有痕迹,独独这里有双奇怪的脚印? 
  我蹲下,用手把痕迹抹掉。 
  现在,妥帖极了。没有人会发现这里的秘密。就是以后有谁不经心挖开这处遗址,一定会以为这是一位生不逢时的画家,为自己不成功的作品建的画冢。 
  你干得挺好。我对自己说。想起销烟的老祖宗对毒品是火葬和水葬,我用的是土葬。比较原始,但可靠。全部掩埋好了以后,我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毕竟 “白色和谐”追随了我这么长的时间——然后往回走。我走得很快,留给我的时间已以分秒计算。 
  路灯下,我看到一个小姑娘,拎着一只红色的塑料桶,默不作声地站着。桶里只有一支红玫魂,花冠很小,枝叶凋零。在早春的寒风中,凄清地香着红着颤抖着。 
  我说,多少钱一支? 
  问过之后才觉得很机械很没价值。无论它是多少价钱,我都会把它买下。小姑娘说了一个很便宜的数目。我去拿钱,才发现根本就没带钱包。 
  对不起。我抱歉地放下花,转身就走,时间于我,每秒都宝贵。 
  你等一等。她在背后喊我,跑过来,把花塞到我手里说,送给你。回去把根部剪掉,用火烧一烧,可以开很长时间。 
  我擎着单独的红玫瑰,在黑夜里快步如飞。回到办公室,已经没有那种可以令我精神抖擞的空气了。但我还是习惯性地深呼吸,屋内残存的“七”,还可帮助我多维持一段时间。 
  若鱼,你一定生气我在最后的这段时间里,为什么几乎没有想到你?不要怨我,因为我早已想好,把最重要最艰巨的工作委托给你——就是我的这包文字。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让自己最好的朋友阅读这些文字,也许是一种残忍,但是我想这个世界上,至少应该有一个人知道真相,除了你,我无人可托。 
  我想,我的远行,会让太多的人吃惊。我不想解释什么,每个人都有按照自己意愿生活的权利。按照我的天性,我是什么也不想解释的,但我想让更多善良的人警惕。 
  我是一个捕蛇的人,我被蛇咬了。我要用自己的生命向这罪恶抗议。我要证明,人的意志是不可战胜的,毒品可以使我中毒,却无法使我屈服。 
  护士长、滕医生、周五……请原谅我的远去。活着,或者植物人一样痴呆,或者证明一个阴谋的得逞,对我都是无去忍耐的刑罚。我和敌人在战场上同归于尽。我渴望安宁。 
  作为一个戒毒医生,我误中毒品的暗算。这是很悲哀的事情。幼时,当我看到某个猎人掉进陷阱的时候,我常常想,他为什么这么蠢?我现在知道,有些牺牲不是聪明就可以避免得了。一项伟大的事业,很多时候,是要用鲜血来作祭品的。 
  现在,我把那些药片倒在桌上,想仔细看看它们的模样,我的桌子由于多日疏于打扫,蒙着淡淡的灰尘。要是平日,我绝不会把入口的东西放在桌面上,哪怕它比现在干净百倍,但是,这一次,我不怕。肠炎和痢疾的潜伏期最快也在一天以后,所以它们对我是无害的。 
  我轻轻地抚摸着那些光滑冰冷的药片,指尖有一种轻微的舒适。我宁静地想,这就是死亡吗?就是这些晶莹的小药粒,组成了狰狞的死亡吗?它们的每一粒都是单薄精致而柔弱的,合在一起,就具备了黑色的剥夺生命的能量,多么残酷的事实。我轻轻地捻着它们,问讯着它们,是这一粒药片。会让我的双腿失去知觉吗?对了,一定是这一片,会让我的心脏麻痹。那滚到桌边看起来很谦虚的一片,可能会让我的胳膊永远也抬不起来。在桌面中央聚成小小的金字塔的这一堆,必定具有非凡的效力,会让我的大脑堕入无底的深渊。我想,七,你输在我的手里了。我比你更强大,我用死亡战胜了你。我轻轻呼唤着,蓝斑,我的蓝斑。你再也不会听命罪恶的毒品,你是清醒而明智的,我选择了死亡,选择了一个戒毒医生应该干的活,以生命去殉自己的事业,你此时一定是充满幸福的。 
  我为自己倒了一小杯水,开始吃那些药。我很快但是有条不紊地服下它们,希望自己的死亡也是洁净和有序的。味道不好,它们有些酸,吃到最后,简直是醋的感觉。假如我在那遥远未知的地方依然当医生,我会让制药厂把药的味道,调整得更可口一些,糖衣包得更厚。 
  也许人家会反驳我说,谁让你一下子吃那么多呢? 
  我就说,总是有人吃得多的。既然它成了某些人最后的食品,为什么不让它更可口? 
  好了,不写了,我的朋友。我也许不应该用这么宝贵的时间,说这种无关紧要的活。但我的心里,现在就是充斥着这么一个随意的问题,真是不好意思。 
  我的神智已经有些朦胧,强大的药力就要发作了。我还要给自己剩一点最后的时间,把这封信粘上足够的邮票,写上挂号的字样,把它丢到信筒里。负责的邮递员会把它办好手续,只是收据没有人取了……我挣扎着把玫瑰花的根部剪去,插在药瓶里,它经了温暖空气的熏陶,舒展着,怒放着。我没有用火柴烧,它不必开得那样久。 
  别了,我的朋友!我愿以死殉我的事业,记住我最后的嘱托,世界上善良的人啊,请热爱生命…… 
   简方宁 深夜 
  最后的签名已是十分涣散了。 
第四十三节
  潘岗以为自己会对简方宁的死,悲痛欲绝,他在众人面前的确也是这样表现的。他得承认,简方宁是一个好院长,好母亲,好妻子。在内心深处,他知道她的死,和自己有着不可分割的责任。但是,他绝不是为了推诿责任,也深知简方宁必得有一个更大更险恶的理由,使她不得不死。潘岗对追踪这个理由丝毫不感兴趣,既然简方宁自己都说这事与他人没有关系,为什么不让死者安宁呢?简方宁一死,当然潘岗看着没娘的孩子,也觉得可怜,但片刻之后他就为即将获得的自由所兴奋。扪心自问,他深深地感谢简方宁,她用自己的死,给了丈夫一份体面的解脱。当年,是简方宁选择了和他在一起,现在是简方宁选择了离他而去,潘岗有什么责任呢? 
  这个世界上,强者死去的概率要比弱者高多了。 
  潘岗尽自己的努力,要为简方宁操办一个盛大的葬礼,这是他为妻子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至于范青稞,当然还是让她回家去吧。 
  简方宁的去世按正常死亡划上句号。一封黑色的治丧函摆在桌上。 
  先生说,你的朋友也有一失啊。 
  沈若鱼说,失在何处? 
  先生说,以简方宁不事喧嚣的天性来说,一定不喜欢这种大张旗鼓的治丧方式。 
  沈若鱼说,也许是无奈。在那种情形下,她已是临危不乱,至于身后的事,哪里还想得那许多?况且潘岗一定要兴师动众,是心中愧悔之意。也要给人家一个机会嘛。 
  先生说,这几天我看了简方宁的遗书,想了很多……他看了看表,催促道。你快走吧,追悼会的时间就要到了。 
  沈若鱼虽一夜未睡,但并不显疲倦,对先生说,要是我今天回家的时候,带回来一个决定,你不会怪我吧? 
  先生说,我好像已经摸到你那决定凉冰冰的鼻子了。 
  沈若鱼大惊道,那不可能!我到现在还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呢。 
  先生转过身,在桌上写了一张纸条,很仔细地叠成小燕子形,仿佛他是一个准备给老师送病假条的学生,夹在一张卡片里,递给沈若鱼说,为了证实我的先知先觉,我把自己的预见写在这张纸上了。留此凭证,你的决定做出后,可打开一瞧。还有一份资料,最新的。 
  沈若鱼把纸条放进黑外套的衣兜,将信将疑。 
  先生临出门时,说,记得小时候看过一篇童话,叫作“老头子做的事总是别的”,咱家的事现在是反其道而而之,改成“老婆子做的事总是对的”。只要你的决定不是跟我离婚,我都会一如既往地支持你。时候不早了,你快走吧。 
  沈若鱼说,你别催我,今天我不想跟人说话。到了仪式快结束的时候入场最好,方宁会原谅我的。 
  公墓设在郊外,沈若鱼从地铁口钻到地面的时候,有一种重返阳间的感觉。春天已经汹涌澎湃地到了,阳光和来自地心的暖气交织成温暖透明的帏幔,将所有的人和事紧紧地包裹起来,有一种即将爆炸的生命力活跃其中。 
  远远地看到前面一丛花在移动,一个人轻柔地怀抱着专用于祭奠的黄白两色菊花,缓缓地走着,花影遮断身影,在违反花期的春天,一大抱灿烂无比的菊花,首先令人想到祭奠者的豪华。 
  不知今日同时是哪一位体面人物的归期?沈若鱼这样想着,偏过头去。一路上,她总在借着各式各样的偶然事件,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尽量不去想到遗体告别大厅里的朋友。眼看葬礼的会场就在前面,那花丛竟然行动得越来越慢,最后干脆停下了。路过持花人的时候,沈若鱼不由自主地扫了一眼,预备在系花的缎带上看到一个报纸上见过的名字,在花丛中看到一张泪水浸湿的少女脸庞。 
  没有缎带。没有少女。没有泪水。在黄白色的菊花后面,她找到的是一张苍老忧郁的面孔。 
  是三大伯。 
  您怎么来了?沈若鱼用惊愕的目光和翕张的嘴唇无声地问。 
  我听说了,就来了,在吸毒的人那里,这种消息传得比什么都快。三大伯说着,把菊花的花瓣一缕缕撕下,抛撒在地上。初放的花朵遭此荼毒,坚韧不屈地粘附着枝干,三大伯的手指便因为用力,染上淡黄的汁液。 
  为什么不进到里面去?沈若鱼机械地问。 
  我不配向她鞠躬。我干的活儿和简院长干的活儿,正是戗着的。我是她的对头。三大怕一边说,一边加快了撕花瓣的速度,脚下顿时积了一地碎金银,在春风里抖动着,反射着阳光。 
  既是对头,您又何必来呢?沈若鱼问,三大伯在她心里永远是一个谜。 
  我住过好多家戒毒医院,我见过好多戒毒医生,她是个好样的。我佩服把我打败的人。 
  您什么都明白,为什么还要干那些事呢?沈若鱼问。 
  世上的事,有些正是因为明白了,才去干的。三人伯眯着眼睛,好像被菊花的金光晃疼了眼。三大伯说完这话,就把光秃秃的菊花枝子丢在地上,慢慢地转回身,向遥远的地铁口走过去,渐渐地下沉,消失在暗中。 
  恍然是一个梦。要不是一地破碎的菊花瓣。沈若鱼险些觉得刚才的一幕,是自己的幻觉。 
  追悼仪式正在进行中,吊唁大厅前的空场一片静寂,听得见淡褐色的蚯蚓在地表下掘进的声音,几根纤细的蛛丝挂在新生的侧柏叶上,被风吹拂着,发出不均匀的共鸣声…… 
  沈若鱼悲愤凄凉的情绪渐渐平和下来,大自然抚平了心的伤痕。一个人死了,但整个世界仍在生机勃勃地向前。背后有轻微的脚步声,在距离她很近的地方停下来,好像怕打破了她的沉思。 
  沈若鱼慢慢回过头,她看到一个衣冠整洁、基本上可算作神采奕奕的支远。 
  两人大张了张嘴,意思是打招呼,却都了无声音。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名字是假的,又不知道真名,在这种肃穆场合,只有点头示意。 
  你就叫我支远吧。支远说。 
  我叫沈若鱼,是简方宁的朋友。沈若鱼简短说道。 
  我刚处理完庄羽的后事,从那边飞过来。支远指了指高远的天际。 
  沈若鱼一千次一万次地诅咒过那个邪恶的女人,一旦听到她确切的死讯,又有森然的冷意袭来。好在毕竟是阳光下的春天,手脚凉了一瞬,依旧温起来。 
  庄羽临死前,把什么都告诉我了,我赶回来,就是想帮帮简院长,可惜晚了。支远垂下头,过多的发胶使他的发丝一根不动。遮挡不祝杭眼,沈若鱼看到了发自内心的哀痛。 
  支……远,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的真姓名,只得这样叫。沈若鱼想和以前的老病友说点什么。 
  我现在已经正式改叫支远这个名字了,它很顺嘴,是不是?我喜欢这个名字,它是在戒毒医院叫起来的,那里是我的再生之地。我最近的生意做得很大,业务拓展也很宽。有的人初次商谈,不了解不信任我,我就对他说,我吸过毒。很多人当场脸就变色,我把戒毒医院的出院证明给他看,我说,支远就是我,一个人如果连毒都可以戒掉,他还有什么事做不到呢?有些人就走了,永远不同我合作。但更多的人把手留给了我……支远看了一眼大厅,说,我们进去吧。 
  沈若鱼这才清楚地认识到,自己一直在回避那个时刻,回避见到往日知心好友的遗容,她怕自己的精神在那一刻崩溃。但是她再也不能拖延了,遗体就要送去火化,这是她们在人间的最后一面。 
  吊唁已到尾声,到会的人比她想象的要多得多,大厅挤得满满。沈若鱼看到前排站着景天星教授、潘岗、护士长、滕医生、蔡医生、周五、甲子立夏等一行人,神色肃穆。中间是身穿白衣的医院工作人员,后面是着深色衣服的杂色人等。 
  沈若鱼不愿站在前面,与中间的人也是半熟脸,还是不见为好,便选择了中间与后部相交的位置。 
  后面的人表情十分悲痛。沈若鱼悄悄问身旁的白衣人,他们是方宁的什么人?亲戚吗? 
  白衣人答道,简院长哪有这么多的亲属啊。这都是她治好的吸毒病人,听到了她的死讯,自发赶来的。 
  沈若鱼点点头,心里说,方宁,我终于看到你治好的病人了。 
  简方宁安卧于鲜花之中,一身雪白的衣衫,宛若女神。沈若鱼轻轻绕过她的鬓边时,清楚地看到她永恒的笑容。她甚至听到简方宁的低语,若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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