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处女的感情-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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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文艺画报》1935年2月第3期)
圣处女的感情圣处女的感情
白鸽,驼了钟声和崇高的青空,在教堂的红色的尖塔上面彳亍着,休息日的晨祷就要开始了。
低下了头,跟在姆姆的后边,眼皮给大风琴染上了宗教感,践在滤过了五色玻璃洒到地上来的静穆的阳光上面,安详地走进了教堂的陶茜和玛丽,是静谧,纯洁,倒像在银架上燃烧着的白色的小蜡烛。
她们是圣玛利亚的女儿,在她们的胸前挂了镶着金十字架的项链,她们的额上都曾在出生时受清凉的圣水洗过,她们有一颗血色的心脏,她们一同地披着童贞女的长发坐在草地上读《大仲马的传奇》,她们每天早上站在姆姆面前请早安,让姆姆按着她们的头慈蔼地叫她们亲爱的小宝贝,每天晚上跪在基督的瓷像前面,穿了白纱的睡衣,为她们的姆姆祈福,为她们的父亲和母亲祈福,为世上的受难者祈福,而每星期日,她们跟着姆姆到大学教堂里来,低声地唱着福音。
现在,她们也正在用她们的朴素的,没有技巧的眼看着坛上的基督,在白色的心脏里歌唱着。
可是唱了福音,坐下来听有着长须的老牧师讲《马太传·第八章》的时候,她们的安详的灵魂荡漾起来了。
在她们前面第三排左方第五只座位上的一个青年回过头来看了她们两个人。他是有着那么明朗的前额,那么光洁的下巴和润泽的脸,他的头发在右边的头上那么滑稽地鬈曲着,他的眼显示他是一个聪明而温柔的人,像她们的父亲,也像基督,而且他的嘴是那么地笑着呵!
他时常回过头来看她们。
做完了祈祷,走出教堂来的时候,他走在她们前面,站在大理石的庭柱旁边又看了她们。
于是,她们的脸越加静谧起来,纯洁起来,像她们的姆姆一样,缓慢地走下白色的步阶。
他在她们后边轻轻地背诵着《雅歌》里的一节:
Thou hast ravished my heart, my sister, my sponse
Thou hast ravished my heart
With one of thine eyes
With one chain of thy neck①
从白色的心脏里边,她们温婉地笑了。
她们的对话的音乐柔和地在白色的窗纱边弥漫着。
窗外的平原上,铺着广阔的麦田,和那面那只大学的红色的建筑,秋天下午的太阳光那么爽朗地泛滥在地平线上面,远处的花圃的暖室的玻璃屋顶也高兴地闪耀起来了。
“他们那面,星期日下午可是和我们一样地坐在窗前望着我们这边呢?”
“我们是每星期日下午坐在窗前看着他们那边的。”
“今天的晨祷真是很可爱的。”
“陶茜,今天那个青年看你呢!”
“不是的,是看了你呵!”
“他的气概像达达安。”
“可是,他比达达安年轻多了。达达安一定是有胡髭的人。”
“那还用说,达达安一定没他那么好看。”
“你想一想,他的前额多明朗!”
“他一定是一个很聪明的人。”
“而且也是很温柔,脾气很好的人——你只要看一看他的眼珠子!”
“他的下巴那儿一点胡髭也没有!”
“那里没有,你没有看清楚,我看仔细他是有一点的。”
“恐怕也像哥那么的,没有胡髭,天天刮,刮出来的吧?”
“也许是吧。他那样的人是不会有胡髭的。”
“他右边的头发是鬈曲的,而且鬈曲得那么滑稽!”
“他的嘴才是顶可爱呢,像父亲那么地笑着!”
“而且他的领带也打得好。”
“你想一想他的衣服的样子多好!”
“他走路的姿势使我想起诺伐罗。”
“你说我们应该叫他什么呢?”
“Beau Stranger.”①
“我也那么想呢!”
一同地笑了起来。
“可是他看了你呢!”
“他也看了你呢!”
一同地沉默了。
可是那爽朗的太阳光都在她们的心脏里边照耀起来。
“呵!”
“呵!”
仿佛听到他的声音在她们耳朵旁边轻轻地背诵着《雅歌》。
第二天早上,她们刚坐在床上,两只手安静地合着,看着自己的手指,为了一夜甜美的睡眠感谢着上帝的时候,一个用男子的次中音唱的歌声,清澈地在围墙外面飘起来,在嗒嗒的马蹄声里边,在温暖的早晨里边。
“玛丽!”
“是他的声音呢,陶茜。”
那芳菲的,九月的歌声和马蹄一同地在寂静的原野上震荡着,在她们的灵魂上振荡着。
是在记忆上那么熟悉的声音呵!
裸了脚从床上跳了起来跑到窗口,看见一个穿了麻色的马裤,在晨风里飘扬着蔚蓝的衬衫的人,骑着一匹棕榈色的高大的马,在飒爽的秋的原野上缓缓地踱着。
从他的嘴唇里,高亢的调子瀑布似的,沙沙地流了出来,流向她们的窗,流向她们。
“可是他吗,玛丽?”
“是他吧,陶茜,你看一看他的肩膀,那么阔大的肩膀,一个拿宝剑的肩膀呢!”
“还有他骑在马上的姿势,一棵美丽小柏树的姿势!”
他耸了耸身子,那只马跳过了一条小溪,在原野上面奔跑起来了。
“跳过那条小溪的时候,我真替他担心呢!”
玛丽心里边想:“应该担心的是我呢!”一面说道:“陶茜,你侮辱了他了,跳过那么窄狭的一条小溪,是用不到你替他担心的。”
“应该是你替他担心吧?”
一面想:“昨天他看了的是我,不是你,就是替他担心也是白费的吧。”
那匹马越跑越快,而他是那么英俊地挥着鞭子往马头上打去,马昂着头跳跃起来。
“呵!”
“呵!”
两个人全说不出话来了。
看了看玛丽的脸,为了她的欢喜的脸色,陶茜说道:“昨天他看了你时,可曾看见了你眼角的那颗小疤吗?”
“那颗美丽的小疤,当然他一开头就注意了的。”玛丽骄傲地说。为了陶茜的得意的脸色,她又加了一句:“我为你忧虑呢,陶茜,恐怕昨天他已经看见了你额角上那条伤痕。”
两个人全嘟起了嘴。陶茜站到窗的左边,玛丽站到窗的右边。
他在一座黄石建的别墅旁边弯了个圈子,又跑回来了,跑近她们的窗前时,马忽然横走了几步,猛地站了起来,他俯着上半身,两条腿夹着马腹,拖住了马鬃,用拳头往它的脖子上嘭嘭地打去。
两个人全吃惊得叫了起来。
他回过头来,看了陶茜又看了玛丽。
两个人都笑了。
陶茜有一只洁白的小床,玛丽也有一只洁白的小床,在床上,她们有着同样的梦。
温暖的九月的夜空下,原野在澄澈的月色里边沉沉地睡着,松脂散发着芳烈的气味。在窗前有着蘼芜,郁金香和丁香,在她们的心脏里边有着罗曼斯的花朵的微妙的香味,而在原野上,是有着轻捷的马蹄声。
他唱着,穿了金线制的王子的衣服,悄悄地穿过了树林,跳过了小溪,在黑暗的原野上悄悄地来了,向着她们的小巧的卧室。
从梦中,她们为了他的芳菲的歌声醒来了。
跑到窗前,摆在她们眼前是一个莲紫色的夜。
他站在马鞍上,腰旁挂了把短剑,穿了锦的披肩,拈了一朵玫瑰,那么地美丽,那么地英俊,像一个王子,完全像一个王子,或者像一个骑士。
他向她们说:“和我一同地去吧,骑在我的马上,到那边去,到快乐的王国去。那面有绯色的月,白鸽,花圃,满地都是玫瑰;那面还有莲紫色的夜,静谧的草原,玲珑的小涧,和芳菲的歌声。和我一同去吧,我的公主,我的太阳,我的小白鸽!”
于是他从藤蔓上面爬了上来,抱着她们跳下去,骑在马上悄悄地往静谧的平原中跑去。
她们有着同样的梦,因为她们是躺在床上,玛丽有一只洁白的小床,陶茜也有一只洁白的小床。
可是轻捷的马蹄声呢?
她们爬了起来,站到窗前。
广漠而辽阔的原野是无边无际地伸展开去,在黑暗里沉沉地睡着。
于是她们有了潮润的眼和黑色的心。
在静谧的午夜里,两个纯洁的圣处女,披了白纱的睡衣,在基督的像前跪了下来:
“主呵,请恕宥你的女儿,她是犯了罪,她是那么不幸,那么悲伤,主呵,请你救助你的女儿……”那么地祈祷着。
(选自《圣处女的感情》,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5月初版)
交流交流(1)
一
虽则是初夏,但那乡下的太阳赤裸地,热情地罩在头上,却也够叫你受。
这时太阳已往西斜,可是铺在地上的,白热的光仍灸热得可以。有时太阳底下闪过丝缕的白云,地上也跟着掠过一大块阴影;吹上来的风才透着些微凉意,风里夹着米的焦香,和铁勺撞着锅沿的急声才有些诱惑的意味;在地上躺着伸出舌头喘着气的野狗也抬起头摇着尾巴往空中尽嗅。
大西饭店里是充满着喧哗。
各人的脸全是汗混着泥,蓬散着发,运动马甲黏着背,汗从那里沁出来,湿透了全背。只有俞天福仍穿着长衫,汗也没流,仿佛就不曾玩过篮球似的。头发短短地挺立着,脸上稍微透些紫红——就这一些玩过球以后透出来的血色,才显出这还是活人的脸!他怯怯地捧着汽水在喝,像是怕给汽水淹死似的,只不敢像别人那么地仰起脖子尽灌,终于倒在玻璃杯里,像不会喝酒的人喝酒似的,缓缓地,怯怯地喝。第一个看见他的怯模样的是项雄霄,而第一个笑的是赵忠益。雄霄看见俞天福脸上的一块仅有的泥迹,忆起刚才玩篮球时,他把球传给他,他想接,接不着,撞在身上的怯样,也笑了。
“真好笑,哈!老怯今天又和球接吻呢!”赵忠益看着俞天福脸上的那块泥迹,豪放地笑。
“真的,雄霄传来的球可真重,真难接!”俞天福怯怯地笑,想掩饰他的怯,然而他的窘急却更明显。
“对不起!”惟有雄霄是不欺侮他的,常向他道歉;因此,他跟雄霄也比较亲密些。他觉得自己到处受人家的轻蔑,只有雄霄时常帮他。他很崇拜雄霄,很爱雄霄。他看着雄霄的英俊的脸,感谢浮上了他的心。
“大约是他想慌了,看见球以为是妙人儿的脸,所以赶上去接吻!这话可对,老怯?”那喜欢诙谐的左展俊在大家大声发笑以前抢着连珠似的说完。
接着是哄然的大笑。
里面一阵敲锅沿的急声,外边是堂倌的怪嗓子,他们要的虾仁馄饨来了。
李荫在自己的碗里撒了些胡椒,替雄霄也撒上些,问俞天福要不要;俞天福还不曾回答,他已替他撒了满碗都是。
“够了,……够了!我不吃胡椒的。”俞天福的敢怒不敢言的神情,使他显得更怯。
雄霄很有些忿然,颊上一阵红,却显得更英俊,谁也不会感着他如今正沸腾着援助弱小的革命家的热血,痛恨强大的,英雄的侠肠。
“老怯有未婚妻没有?”左展俊假装正经地说。
“有了!”和老怯是亲戚的蒋美蕴望着俞天福笑。“听说很美呢!那做媒的谢老儿说:像林黛玉似的,喜欢哭,多愁善感——”
“那为什么跟球接吻?爱情太不专一了,打倒!”左展俊不等他说完,就抢着说。
俞天福绝援地望着四周,仿佛弱兽受猎人的追迫,知道是无从逃遁了,战颤着待死。大家轻蔑地笑着,很不经意地把眼光围着俞天福,这使得他更局促了。惟有雄霄虽则也笑着,但他的笑是不平,是安慰,是援助。他觉得这许多人联合着肢解一个弱者,未免太卑鄙了!他同情着,可怜着俞天福,正如革命家同情弱者一样。
赵忠益尽望着雄霄,突然说:“小项,你怎有些女性似的?真的,有些女性似的!”
大家像给提醒了似的,全望了他一眼,果然有些女性似的,但他是妩媚中带着英挺的气概。——可是大家不曾打趣他,似乎对他有些慑惧。
回宿舍去,得穿越操场。浓郁的树叶围着四周,枝杪上斜挂着半个落日,非常大,映着天空异样地灿烂。红色的霞像缠在树顶,无际的苍碧做了边框。一阵归鸦从头上喧呼地飞过。远远地凉风送来采蚕的歌声。
吃了晚饭,雄霄回到了房里去,那绰号称为怪先生的黄仲怀已在那儿跟他的几位同乡争论了。雄霄听了不懂他们的话,单觉得总是又在争什么一元论了,因为他们争论得怪激烈的。怪先生仍穿着他的冬天当罩袍,夏天当长衫的那件白洋布长衫,戴着那顶黑绒的冬温夏凉的小帽。房间里的人全注意地玩味他们的姿态,很有兴味,很可笑。他们却带着学者的互相切磋的研究态度争辩着。
雄霄躺在床上看怪先生以为好的李石岑演讲集,看了几页,就随手抛开,拿起他自己以为好的曼殊斐尔小说集来看。
现在是怪先生在说话了,他的沉着的声音,一听就知道。雄霄抬起眼皮来瞥了一眼:怪先生正捏着那顶绒帽的大结子,悬空拎着;他的朋友像听名人演讲似的歪着头,拉长了颈儿。雄霄手拿着书,眼却玩味着他们的怪态,不由好笑。
一片漂亮的二黄倒板从对面李荫的房间里袅起,接着是一阵喝彩的怪嗓子,把怪先生的声音压平了。雄霄又注目到书上去,但他的搁在桌上的脚却跟着京胡的抑扬把脚趾在桌面上微微地摇动。
一个穿学校制服的人含着谦虚地笑进来,问雄霄在不在。雄霄扔了书起来,那个人也看见了。
“,你在这儿!明天要跟H大学比球了,你们班上的啦啦队长是谁?”
“哦,我倒忘了,就让赵忠益做吧。——喂,我们班上就要开游艺会,学生会的幕可能借给我们?”
“可以!你明天吩咐赵忠益来领家伙,别忘了哪。”他点了点头就走。
“那不是学生会主席胡克开?”和雄霄床铺相连的那个人把询问的眼光扫过来。“游艺会几时开?”
“下礼拜四。”雄霄仍躺下去看书。
怪先生的声调又从渐渐平静下去的嘈杂中挺了出来,他的怪态又把各人的注意力吸住。
雄霄的脚趾仍随着京胡在桌面上摇动,手仍拿着书,眼和耳欣赏着目前的怪景,占据着心里的却是日间大西饭店里的情景。“吓,女性似的!”他感着稀有的侮蔑然而违反本愿地微笑了。“近乎女性可不是美的换一种说法?”他耳旁像有人在说。“不,近乎女性的美谁希罕?得做个堂堂的丈夫!”侮蔑,稀有的侮蔑!可是一阵快乐反无理由地击中了他,他觉得这侮蔑的可爱。不,这怎么能?这是侮蔑!怎能忍受?但浮上他的嘴角的却是愉快的微笑。他扔了书,把枕头紧紧地一捏,仿佛这样就可以抹去女性似的的侮蔑,但他现在反而爱那侮蔑了!那侮蔑的愉快是发展着;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