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处女的感情-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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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黛茜说:“也好——不,为什么不跳呢?今儿我是二十八岁,明儿就是二十八岁零一天了!我得老一天了!我是一天比一天老的。女人是差不得一天的!为什么不跳呢,趁我还年轻?为什么不跳呢!”
“黛茜——”手帕还拿在手里,又给拉到场里去啦。
缪宗旦刚在跳着,看见上面横挂着的一串串气球的绳子在往下松,马上跳上去抢到了一个,在芝君的脸上拍了一下道:“拿好了,这是世界!”芝君把气球搁在他们的脸中间,笑着道:
“你在西半球,我在东半球!”
不知道是谁在他们的气球上弹了下,气球碰地爆破啦。缪宗旦正在微笑着的脸猛地一怔:“这是世界!你瞧,那破了的气球——破了的气球啊!”猛地把胸脯儿推住了芝君的,滑冰似的往前溜,从人堆里,拐弯抹角地溜过去。
“算了吧,宗旦,我得跌死了!”芝君笑着喘气。
“不相干,现在三点多啦,四点关门,没多久了!跳吧!跳!”一下子碰在人家身上。“对不起!”又滑了过去。
季洁拗了一地的火柴——
一盒,两盒,三盒,四盒,五盒……,没多久了!跳吧!跳!一下子碰在人家身上。“对不起!”又滑了过去。
季洁拗了一地的火柴——
一盒,两盒,三盒,四盒,五盒……
郑萍还在那儿讲笑话,他自家儿也不知道在讲什么,尽笑着,尽讲着。
一个侍者站在旁边打了个呵欠。
郑萍猛地停住不讲了。
“嘴干了吗?”季洁不知怎么的会笑了。
郑萍不作声,哼着:
陌生人啊!
从前我叫你我的恋人,
现在你说我是陌生人!
陌生人啊!
…………
夜总会里的五个人夜总会里的五个人(5)
季洁看了看表,便搓了搓手,放下了火柴:“还有二十分钟咧。”
时间的足音在郑萍的心上悉悉地响着,每一秒钟像一只蚂蚁似的打他的心脏上面爬过去,一只一只的,那么快的,却又那么多,没结没完的——“妮娜抬着脑袋等长脚汪的嘴唇的姿态啊!过一秒钟,这姿态就会变的,再过一秒钟,又会变的,变到现在,不知从等吻的姿态换到哪一种姿态啦。”觉得心脏慢慢儿地缩小了下来,“讲笑话吧!”可是连笑话也没有咧。
时间的足音在黄黛茜的心上悉悉地响着,每一秒钟像一只蚂蚁似的打她心脏上面爬过去,一只一只的,那么快的,却又那么多,没结没完的——“一秒钟比一秒钟老了!‘女人是过不得五年的。’也许明天就成了个老太婆儿啦!”觉得心脏慢慢儿地缩小了下来。“跳哇!”可是累得跳也跳不成了。
时间的足音在胡均益的心上悉悉地响着,每一秒钟像一只蚂蚁似的打他心脏上面爬过去,一只一只的,那么快的,却又那么多,没结没完的……“天一亮,金子大王胡均益就是个破产的人了!法庭,拍卖行,牢狱……”觉得心脏慢慢儿地缩小了下来。他想起了床旁小几上的那瓶安眠药,餐间里那把割猪排的餐刀,外面汽车里在打瞌睡斯拉夫王子腰里的六寸手枪,那么黑的枪眼……“这小东西里边能有什么呢?”忽然渴望着睡觉,渴慕着那黑的枪眼。
时间的足音在缪宗旦的心上悉悉地响着,每一秒钟像一只蚂蚁似的打他心脏上面爬过去,一只一只的,那么快的,却又那么多,没结没完的——“下礼拜起我是个自由人咧,我不用再写小楷,我不用再一清早赶到枫林桥去,不用再独自个坐在二十二路公共汽车里喝风;可不是吗?我是自由人啦!”觉得心脏慢慢儿地缩小了下来。“乐吧!喝个醉吧!明天起没有领薪水的日子了!”在市政府做事的谁能相信缪宗旦会有那堕落放浪的思想呢,那么个谨慎小心的人?不可能的事,可是不可能事也终有一天可能了!
白台布旁坐着的小姐们一个个站了起来,把手提袋拿到手里,打开来,把那面小镜子照着自家儿的鼻子擦粉,一面想:“像我那么可爱的人——”因为她们只看到自家儿的鼻子,或是一只眼珠子,或是一张嘴,或是一缕头发;没有看到自家儿整个的脸。绅士们全拿出烟来,擦火柴点他们的最后的一支。
音乐台放送着:
“晚安了,亲爱的!”俏皮的,短促的调子。
“最后一支曲子咧!”大伙儿全站起来舞着。场里只见一排排凌乱的白台布,拿着扫帚在暗角里等着的侍者们的打着呵欠的嘴,经理的秃脑袋这儿那儿地发着光,玻璃门开直了,一串串男女从梦里走到明亮的走廊里去。
咚的一声儿大鼓,场里的白灯全亮啦,音乐台上的音乐师们低着身子收拾他们的乐器。拿着扫帚的侍者们全跑了出来,经理站在门口跟每个人道晚安,一会儿舞场就空了下来。剩下来的是一间空屋子,凌乱的,寂寞的,一片空的地板,白灯光把梦全赶走了。
缪宗旦站在自家儿的桌子旁边——“像一只爆了的气球似的!”
黄黛茜望了他一眼——“像一只爆了的气球似的。”
胡均益叹息了一下——“像一只爆了的气球似的!”
郑萍按着自家儿酒后涨热的脑袋——“像一只爆了的气球似的。”
季洁注视着挂在中间的那只大灯座——“像一只爆了的气球似的。”
什么是气球?什么是爆了的气球?
约翰生皱着眉尖儿从外面慢慢儿地走进来。
“Good-night,Johny!”缪宗旦说。
“我的妻子也死了!”
“I’m awfully sorry for you①,Johny!”缪宗旦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你们预备走了吗?”
“走也是那么,不走也是那么!”
黄黛茜——“我随便跑哪去,青春总不会回来的。”
郑萍——“我随便跑哪去,妮娜总不会回来的。”
胡均益——“我随便跑哪去,八十万家产总不会回来的。”
“等会儿!我再奏一支曲子,让你们跳,行不行?”
“行吧。”
约翰生走到音乐台那儿拿了只小提琴来,到舞场中间站住了,下巴扣着提琴,慢慢儿地,慢慢儿地拉了起来,从棕色的眼珠子里掉下来两颗泪珠到弦线上面。没了灵魂似的,三对疲倦的人,季洁和郑萍一同地,胡均益和黄黛茜一同地,缪宗旦和芝君一同地在他四面舞着。
猛地,嘣!弦线断了一条。约翰生低着脑袋,垂下了手:
“I can’t help!”①
舞着的人也停了下来,望着他怔。
郑萍耸了耸肩膀道:“No one can help!”②
季洁忽然看看那条断了的弦线道:“C’est totne savie”③
一个声音悄悄地在这五个人的耳旁吹嘘着:“No one can help!”
一声儿不言语的,像五个幽灵似的,带着疲倦的身子和疲倦的心一步步地走了出去。
在外面,在胡均益的汽车旁边,猛地碰的一声儿。
车胎?枪声?
金子大王胡均益躺在地上,太阳穴那儿一个枪洞,在血的下面,他的脸痛苦地皱着。黄黛茜吓呆在车厢里。许多人跑过来看,大声地问着,忙乱着,谈话着,叹息着,又跑开去了。
天慢慢儿亮了起来,在皇后夜总会的门前,躺着胡均益的尸身,旁边站着五个人,约翰生,季洁,缪宗旦,黄黛茜,郑萍,默默地看着他。
四 四个送殡的人
一九三二年四月十日,四个人从万国公墓出来,他们是去送胡均益人士的。这四个人是愁白了头发的郑萍,失了业的缪宗旦,二十八岁零四天的黄黛茜,睁着解剖刀似的眼珠子的季洁。
黄黛茜——“我真做人做疲倦了!”
缪宗旦——“他倒做完了人咧!能像他那么憩一下多好啊!”
郑萍——“我也有了颗老人的心了!”
季洁——“你们的话我全不懂。”
大家便沉默着。
一长串火车驶了过去,驶过去,驶过去,在悠长的铁轨上,嘟地叹了口气。
辽远的城市,辽远的旅程啊!
大家叹息了一下,慢慢儿地走着——走着,走着。前面是一条悠长的,寥落的路……
辽远的城市,辽远的旅程啊!
一九三二,一二,二二。
(选自《公墓》,上海现代书局1933年6月初版)
白金的女体塑像白金的女体塑像
一
六点五十五分:谢医师醒了。
七点:谢医师跳下床来。
七点十分到七点三十分:谢医师在房里做着柔软运动。
八点十分:一位下巴刮得很光滑的,中年的独身汉从楼上走下来。他有一张清癯的,节欲者的脸;一对沉思的,稍含带点抑郁的眼珠子;一个五尺九寸高,一百四十二磅重的身子。
八点十分到八点二十五分:谢医师坐在客厅外面的露台上抽他的第一斗板烟。
八点二十五分:他的仆人送上他的报纸和早点—— 一壶咖啡,两片土司,两只煎蛋,一只鲜橘子。把咖啡放到他右手那边,土司放到左手那边,煎蛋放到盘子上面,橘子放在前面,报纸放到左前方。谢医师皱了一皱眉尖,把报纸放到右前方,在胸脯那儿划个十字,默默地做完了祷告,便慢慢儿地吃着他的早餐。
八点五十分:从整洁的黑西装里边挥发着酒精,板烟,碳化酸和咖啡的混合气体的谢医师,驾着一九二七年的Morris跑车往四川路五十五号诊所里驶去。
二
“七!第七位女客……谜……?”
那么地联想着,从洗手盆旁边,谢医师回过身子来。
窄肩膀,丰满的胸脯,脆弱的腰肢,纤细的手腕和脚踝,高度在五尺七寸左右,裸着的手臂有着贫血症患者的肤色,荔枝似的眼珠子诡秘地放射着淡淡的光辉,冷静地,没有感觉似的。
(产后失调?子宫不正?肺痨,贫血?)
“请坐!”
她坐下了。
和轻柔的香味,轻柔的裙角,轻柔的鞋跟,同时走进这屋子来坐在他的紫姜色的板烟斗前面的,这第七位女客穿了暗绿的旗袍,腮帮上有一圈红晕,嘴唇有着一种焦红色,眼皮黑得发紫,脸是一朵惨淡的白莲,一副静默的,黑宝石的长耳坠子,一只静默的,黑宝石的戒指,一只白金手表。
“是想诊什么病;女士?”
“不是想诊什么病;这不是病,这是一种……一种什么呢?说是衰弱吧。我不是顶瘦的,皮肤层里的脂肪不会缺少的,可以说是血液顶少的人。不单脸上没有血色,每一块肌肤全是那么白金似的。”她说话时有一种说梦话似的声音。远远地,朦胧地,淡漠地,不动声色地诉说着自己的病状,就像在诉说一个陌生人的病状似的,却又用着那么亲切委婉的语调,在说一些家常琐事似的。“胃口简直是坏透了,告诉你,每餐只吃这么一些,恐怕一只鸡还比我多吃一点呢。顶苦的是晚上睡不着,睡不香甜,老会莫名其妙地半晚上醒回来。而且还有件古怪的事,碰到阴黯的天气,或太绮丽了的下午,便会一点理由也没有地,独自个儿感伤着,有人说是虚,有人说是初期肺病。可是我怎么敢相信呢!我还年轻,我需要健康……”眼珠子猛地闪亮起来,可是只三秒钟马上又平静了下来,还是那么诡秘地,没有感觉似的放射着淡淡的光辉,声音却越加朦胧了,朦胧到有点含糊。“许多人劝我照几个月太阳灯,或是到外埠去旅行一次,劝我上你这儿来诊一诊……”微微地喘息着,胸侧涌起了一阵阵暗绿的潮。
(失眠,胃口呆滞,贫血,脸上的红晕,神经衰弱;没成熟的肺痨呢,还有性欲的过度亢进;那朦胧的声音,淡淡的眼光。)
沉淀了三十八年的腻思忽然浮荡起来,谢医师狼狈地吸了口烟,把烟斗拿开了嘴道:
“可是时常有寒热?”
“倒不十分清楚,没留意。”
(那么随便的人!)
“晚上睡醒的时候,有没有冷汗?”
“最近好像是有一点。”
“多不多?”
“嗳……不像十分多。”
“记忆力不十分好?”
“对了。本来我的记忆力是顶顶好的,在中西念书的时候,每次考书,总在考书以前两个钟头里边才看书,没一次不考八十分以上的……”喘不过气来似的停了一停。
“先给你听一听肺部吧。”
她很老练地把胸襟解了开来,里边是黑色的亵裙,两条绣带娇慵地攀在没有血色的肩膀上面。
他用中指在她胸脯上面敲了一阵子,再把金属的听筒按上去的时候,只觉得左边的腮帮儿麻木起来,嘴唇抖着,手指僵直着,莫名其妙地只听得她的心脏,那颗陌生的,诡秘的心脏跳着。过了一会,才听见自己在说:
“吸气!深深地吸!”
一个没有骨头的黑色的胸脯在眼珠子前面慢慢儿地膨胀着,两条绣带也跟着伸了个懒腰。
又听得自己在说:“吸气!深深地吸!”
又瞧见一个没有骨头的黑色的胸脯在眼珠子前面慢慢儿地膨胀着,两条绣带也跟着伸了个懒腰。
一个诡秘的心剧烈地跳着,陌生地又熟悉地。听着听着,简直摸不准在跳动的是自己的心,还是她的心了。
他叹了口气,竖起身子来。
“你这病是没成熟的肺痨。我也劝你去旅行一次。顶好是到乡下去——”
“去休养一年?”她一边钮上扣子,一边瞧着他,没感觉似的眼光在他脸上搜求着。“好多朋友,好多医生全那么劝我,可是我丈夫抛不了在上海的那家地产公司,又离不了我。他是个孩子,离了我就不能生活的。就为了不情愿离开上海……”身子往前凑了一点:“你能替我诊好的,谢先生,我是那么地信仰着你啊!”——这么恳求着。
“诊是自然有方法替你诊,可是……现在还有些对你病状有关系的话,请你告诉我。你今年几岁?”
“二十四。”
“几岁起行经的?”
“十四岁不到。”
(早熟!)
“经期可准确?”
“在十六岁的时候,时常两个月一次,或是一月来几次,结了婚,流产了一次,以后经期就难得能准。”
“来的时候,量方面多不多?”
“不一定。”
“几岁结婚的?”
“二十一。”
“丈夫是不是健康的人?”
“一个运动家,非常强壮的人。”
在他前面的这第七位女客像浸透了的连史纸似的,瞧着马上会一片片地碎了的。谢医师不再说话,尽瞧着她,沉思地,可是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会儿,他说道:
“你应该和他分床,要不然,你的病就讨厌。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点了点脑袋,一丝狡黠的羞意静静地在她的眼珠子里闪了一下便没了。
“你这病还要你自己肯保养才好;每天上这儿来照一次太阳灯,多吃牛油,别多费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