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处女的感情-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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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是那么很高兴的。你瞧我不是时常笑着的吗?”
(时常笑着的,在忧郁着的琉璃子前面,因为要使她欢喜,使我自己欢喜。)
“嗳,真的,你倒是时常很高兴的人。”
潘鹤龄先生有一种喜欢人家赞颂他的乐观性的癖性。听了这句话,便隔着张桌子,黑啤酒的泡沫似的,喷溢着自我解剖的话,和嘴里的烟一同地:
“谁曾瞧到过我有哪一天皱着眉尖?谁曾听到过我的叹息?没有的!我是个性很强悍的人,真的,我从不曾有过失望的日子,感伤的脸——那全是弱者的,敏感性的——
(失望的日子,感伤的脸自然也有,可是那是……那是什么呢?是我的变态往往在阴灰的天气里边,或是睡眠不足的时候,那是生理的变态。本质地我是个强者。)
——我全不是那么个人,我有顶澄澈的理智,顶坚强的意志,顶有节制的沉湎,我从不曾沉湎于任何东西里边,女人,恋爱,诗,哥加因,麻醉品,革命,爱国狂,领袖欲,或是自我摧残的Sentimentalism①……感伤主义是顶廉价的,弱者的情绪——
(琉璃子不,琉璃子的感伤主义只是东方女性的一种特性,在男子专制政体下的薄命感,不是她个人的。这是她的温柔的美,东方的德,不是廉价的感伤主义。好几次我盛怒地要从她家里跑出来的时候,她是那么可怜地跪到地上抱住了我的膝盖啊。温柔的鸽子!)
——我的过去就可以替我证明,单瞧我从没热情地恋过一个女子,单瞧我……”
听着的孙先生狡猾地笑了起来:
“那一次跟丽娜闹翻了,为什么跑到这儿来,喝醉了酒痛哭着呢?”
对于那么尖锐的反攻,他有点儿给窘住了。愤激地吃了块冷火腿,在汤里撒下了胡椒,便红着脸骂孙先生不该怀疑他的自我解剖,骂他不能了解他,虽然有了十二年的友谊,说:“只有自己才是顶能了解自己的人,只有自己顶忠实,顶熟悉的自我观察者……”他又嘲笑孙先生的缺乏常识,说酒后的人的言语行为是失态的表现,酒是有着夸大的功能的,醉汉很容易夸大自己的情绪:
“感伤主义是谁也免不了的,是本质的东西。我没说自己是一点感伤性也没有的人,不过成分不重罢咧。酒后的痛哭能决定人的个性吗?你把酒后的,夸大了的,我的感伤主义来判断我,这错误不也很有趣不是?其实我是很世故的。”
他反复地跟孙先生申说着他决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而痛哭,说他是一个没有眼泪的人,就是他有悲哀,他的悲哀决不是掉眼泪的悲哀,一个老于世故的人是没有掉眼泪的悲哀的,引了许多例子,从各方面来证实他的话的真实性。说完了那一大串话,从炙鸡上面抬起脑袋来看孙先生的反应时,却见他正摆着裴斯开登的扑克脸,在那儿等着他的红烧鹌鹑。
对于那么不算一回事的冷淡,他敏感地觉得难堪起来,便伏在餐桌上面,瞧着自己的食巾沉默着。
(我也有悲哀吗?也有感伤性的悲哀吗??????……为什么他不能了解我的自由呢,虽然有了那么长的友谊?友谊?什么是友谊呢?我真的是感伤性的,敏感性的,像他所知道我的一样吗?其实,有的时候也有的!感伤性,敏感性,强悍的人,我究竟是怎么个人呢?为什么每个人, 连他也不相信我的自我观察呢?为什么每个人全喜欢把自己的观察做根据,把自己的意见做观点来判断我的个性,来了解我的个性啊!究竟是他们不了解我?还是我不了解自己?总之,他们不情愿和我采取同样的意见啊!他们甚至怀疑我的意见,怀疑我的话——真的,人类是那么不同的动物啊!我和他不同,他又和他不同,每个人全是那么孤独地,寂寞地在世上生存着啊。只有琉璃子!琉璃子!琉璃子肯静静地坐在那儿听我的话的。她能了解我吗?她能了解我的,也许她不能懂我的话。可是,明天她要回国去了。琉璃子啊!在素质上,她是我的姊妹。明天,我的思想,我的见解,我的灵魂就会孤独地,寂寞地生存在沙漠里边。琉璃子,在海上盛开着的青色的蔷薇,沙漠里的绿洲的琉璃子啊!)
侍女拿上咖啡来的时候,咖啡上的水蒸气,一样茫然地,Traumerei 那紫色的调子,疲倦和梦幻的调子,又悄悄地从他嘴唇里边漏了出来。
PIERROTPIERROT(2)
三
在一间不十分大的书室里边,充塞了托尔斯泰的石膏像,小型无线电播送器放送着的“春江花月夜”,普洱茶,香蕉皮,烟蒂儿和烟卷上的烟,笑声,唯物史观,美国文化,格莱泰嘉宝的八寸全身像,满壁图书,现代主义,沙发,和支持中国文坛的潘鹤龄先生的一伙熏黄了手指和神经的朋友们。
谈话的线索是这么的:从拖鞋谈到香烟,从槟榔牌香烟的奖金,谈到航空奖券,从航空奖券谈到卓别林的悲哀,从卓别林的悲哀谈到劳莱与哈代,从劳莱与哈代谈到美国文化,从美国文化谈到美国女人大腿的线条,谈到嗣治的画,谈到拉斐尔前派,谈到中古的建筑,谈到莎士比亚,谈到屠格涅夫,谈到马雅可夫斯基的花柳病,谈到白浊的诊法,谈到穆朗诊白浊的方法,谈到现代人的悲哀,谈到十月革命,谈到小说的内容与技巧问题,谈到没落的苦闷,谈到嘉宝的沙嗓子,谈到沙嗓子的生理的原因,谈到性欲的过分亢进,谈到嘉宝的眼珠子,谈到嘉宝的子宫病。
讲到卓别林的悲哀也好,讲到中古的建筑也好,每个人都会从这里边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来。就拿嘉宝的沙嗓子这话题来做例子,听听他们的议论吧。
坐在窗口那儿的,咬着粗雪茄的,现代主义的作家荣哲人先生说:“现代女子的可爱,多半在她们的沙嗓子上面。沙嗓子暗示着性欲的过分亢进,而性欲又是现代生活最发展,最重要的一部分,所以沙嗓子的嘉宝被广大的群众崇拜着吧?”
“群众是有着潜伏的原始性的。原始人崇拜生殖器,有了文化的时期崇拜象征生殖器的各种神,譬如东方人对于蛇的崇拜,中古时代崇拜十字架,哥特式的建筑所以被中古人爱好着的就因为她象征着女性生殖器的门的构造方式,现代人的嗜好跳舞,嗜好滑冰,嗜好嘉宝的沙嗓子,还不是为了跳舞和滑冰有着性交的快感,而嘉宝的沙嗓子引起了他们的冲动?现代人所以爱好嘉宝,正因为她是一个在性欲最发达的年龄上的,一个典型的性欲特强的妇人罢咧。”弗洛伊德主义者的,尖脸的金仲年先生那么地说了,便推了推眼镜,异样地笑起来。
异样地笑着的,那感觉主义者的包咨先生叹息了一下道:“如果在嘉宝前面我倒立了起来,用手在地上走着,她的嗓子该沙到雾那么地朦胧了吧!现代人的畸形的心理的复杂性,只能直觉地体验,决不是哪一种主义能解释得了的。”
“对了,正因为你们也有着畸形的,不健康的心理,你们的解释也变成离奇到谁也不能满意了。嘉宝的沙嗓子也有她的社会根据的。”绷着严肃的脸,戴着严肃的黑边眼镜的,唯物主义批评家的高令德先生从社会的经济基础说到有闲阶级的娱乐里边的性欲成分,说到骚乱的爵士乐和Tap①舞,说到印象主义者的人体画:“对于明显的性欲撩拨,现代的有闲阶级是已经厌疲了的,他们需要暗示的神秘主义,在这样的社会制度下,嘉宝有了诡异的沙嗓子是必然的事情。苏俄是没有沙嗓子的!”
“连沙嗓子也没有的,那么单调的社会啊!”潘鹤龄先生是需要一些幻梦的东西的。
站在书架旁边正在端详着一只剥了皮的香蕉的黎尊先生猛地嚷了出来道:
“嘉宝的丈夫该是色痨患者吧?要不然,就是阳痿病患者!”
哄然地,全笑了起来。
“如果琉璃子也有着沙嗓子,那么老潘也该是阳痿病患者了吧!”
于是话题就转到潘鹤龄先生的身上来了,从他的琉璃子谈到他的人品,从他的人品谈到他的作品,谈嘉宝的沙嗓子和子宫病似的,使用着各人的智识,从各种不同的角度来批评他的小说集。他们从他的作品里发掘了跟他所表现的主题完全不同的主题来。譬如说,在他写的时候只抱着一种抒写初恋的蜜味的短篇《园》里边,荣哲人先生说他是在写一个十八岁的处女的感情,高令德先生以为是写有闲阶级的恋爱游戏,包咨先生赞叹着他的句法,黎尊先生说他只是写苍蝇和初恋的关系,金仲年先生改正了荣哲人先生的意见:
“在《园》里边,很巧妙地,把处女期的女性生理变化在心理上的影响表现了出来。你当时是抱着这种思想写的吧?如果是抱着这种思想写的,那这短篇确实是成功了的。”
在那些给纷乱地投射过来的,坚决的主张前面,潘鹤龄先生怔住了。他听到他的自信,他的思想,他对于文学的理解,全部崩溃下来的声音。愕然地望着那些在谈论到他的别的作品的人们的脸,他吞了铁钉似的想着:
(是他们的理解错误呢?为什么他们会从我的作品里边看出我从没想到过的主题?为什么他们会从我的作品里边看出和我自己所知道的我的思想完全不同的思想?同样的东西,在每个人眼里便变成了一千种,一万种全不相同的东西。我要说的话,他们全没听到,他们听到的却全不是我要说的话。为什么呢?为什么?还是我的技巧的失败!那又为什么我的作品能使许多人感动,能使许多人叹息?而他们还那么坚决地相信着他们各人对我的误解!人和人中间的了解难道是不可能的吗?我是生存在这世界上面,生存在这社会里面,我的作品被许多人读着,被许多人赞美着,使许多人流泪,而他们流泪并不是为了我要叫他们流泪的思想,地方,和句子,却是在那些我自己也不知道会叫他们流泪的地方。我旁边有许多人,数不清的人,我和他们说话,和他们一同地笑,和他们一同地叹息,可是他们却不懂我的话,我也不懂他们的话,他们为了他们自己以为可笑的事而笑,我又为我自己以为可笑的事而笑,他们叹息他们的,我叹息我的,而那些人又赞美着我的话,爱好着我的笑,甚至为我的叹息所感动——多么可笑的事啊!)
看着那些在严肃地讨论着的他们的脸,他嘻嘻地笑了起来。
“怎么那么好笑?”黎尊先生问。
“想到了一个很有趣味的笑话,就笑了出来。”望着一时静默下来的他们说了那个笑话:“从前有一对夫妻,穷得厉害,简直连一天三顿饭也没有把握。那天晚上,他们夫妻俩商量了半天,想有什么法可以不穷,商量了半天便决定了到西山山腰那儿庙里去求菩萨。在菩萨前面很诚恳地叩了三个头的当天晚上,夫妻俩全梦见那尊菩萨跑来跟他们说,明天早上起来,后门门槛那儿有三颗珠子,去捡了来,要什么东西,只要把一颗珠子往天上一扔,嘴里说一声要什么,便会从天上掉下来。第二天起来,后门门槛那儿果真有三颗珠子。捡了那三颗珠子,夫妻俩便商量着要什么好。男的说要这个,女的说要那个,两个人说着说着争了起来,那男子越争越气,把自己手里的一颗珠子往上一扔,道:‘要这个!要那个!给你鸡巴!’不料那么说了一声,天上掉下来数不清的鸡巴,堆满了一屋子!”
听着的人们不由全笑得倒在椅背上。
(笑?笑是什么呢?而他们全那么滑稽地笑着!可是谁也不知道笑是什么东西!你笑你的,我笑我的,谁也不知道谁究竟在笑什么。人是精神地互相隔离了的,寂寞地生活着的!)
潘鹤龄先生一边那么想着,一边也哈哈地大声儿地笑着说下去道:
“那女的白了男的一眼,怪他不该那么粗鲁,随随便便地掉了一颗宝珠,还弄了一屋子鸡巴,想了一想就把自己手里的一颗珠子往上一扔,说:‘去你的,鸡巴!’她想还有一颗珠子可以留下来要钱的。那么一来,果真一屋子的鸡巴全没了,心里正在爽朗起来,忽然她的丈夫杀猪似的嚷了起来道:‘怎么好?我的也没了!’没有办法,只得用最后一颗珠子把丈夫的鸡巴要了回来,还是安分守己地做人。”
笑声要爆破了屋顶飞出去似的。
讲完了笑话,嘻嘻地笑着的潘鹤龄先生坐在那儿静静地想:
(人真是那么古怪,那么的可笑的动物。他们说话,他们笑,他们叫我老潘,他们知道我是潘鹤龄,他们是我的朋友,可是他们不知道我是谁,精神地我是个陌生人。寂寞啊!海样深的寂寞啊!说文学是沟通灵魂的工具,可是从小说里边认识了的,我的灵魂是怎样的灵魂哪。要是琉璃子能读中文写的东西就好了。她是我的影子,她是我的妹子,她是忠实于我的!琉璃子啊!琉璃子啊!)
他忽然站起来,走到笑得椅子往后边倾斜的金仲年先生旁边,把他的椅脚踹了一脚。
金仲年先生叉巴着胳膊腿,大声地叫着倒了下去,他便是一个最无聊的人,一个孩子似的笑了起来。
“那又是什么意思呢?”那么地想着。
PIERROTPIERROT(3)
四
“那又是什么意思呢?”
痛楚地揪着自己的头发胳肘靠到膝盖上面,身子往前扑着,潘鹤龄先生坐在黑暗里,解不出方程式似的想把他的脑神经一条条地抽出来。
一生到地上,他就明白人是有两条腿,有嘴,有眼,有耳朵鼻子的动物。到十六岁他明白人生,就是吃饭,睡觉,娶老婆,生儿子,或是做些不朽的事业,因此便把自己献给了Muse①。到二十岁,他读了许多书,他知道超人哲学,悲观主义,佛法,唯物史观,中庸之道,他知道政治是政治,蚊子是蚊子,什么是什么。可是,今天他忽然什么也不明白起来,他不明白人是什么,人生是什么,蚊子是什么。
(批评家和作者的话是靠不住的;可是读者呢?读者就是靠得住的吗?读者比批评家和作者还靠不住啊。他们称颂着我的作品的最坏的部分,模仿着我的最拙劣的地方,而把一切好处全忽略了过去。他们盲目地叹息着:“你的作品感动我了。读第一遍,它们叫我流泪,第二遍,它们叫我叹息;第三遍,它们叫我沉思。”可是问一问他们吧,究竟什么东西叫他们流泪,叫他们叹息,叫他们沉思呢?他们会说:“你书里那个可怜的舞女的命运。”或者说:“你书里那些优美的感伤的句子!”甚至有人会说:“为了你的名字,”那么莫名其妙的话。也许过了几十年,几百年,几世纪,会有人真的懂得什么是什么吧?可是我们所理解的《浮士德》,《神曲》,希腊的悲剧,Hamlet①,也和前几代的人所理解的一样不成?也和那些原作者要我们理解的一样不成?文学作品是可以被人们理解的吗?人是可以被人理解的吗?我们所看到的理解只是一种以各人自己的度量衡来权量别人的思想以后所得到的批评。那是为什么?那是理解吗?人们为什么有权利拿自己的度量衡来权量别人的思想?可是我又有什么权利叫人家不拿各人自己的度量衡来权量我的思想?有什么权利可以要求人家理解我的思想?人是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