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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死恋-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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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那位伯爵夫人将他引进客厅后,他像是容光焕发了。

  “啊!我来得太对了!”他说。

  他又接着说:

  “不过,这是您丈夫让我这样的。他让我带你们走。而我呢,您知道我打算给您的建议吗?——不,是不是?——那,正相反,我建议你们留在这儿。太热,巴黎这点很讨厌,而乡村可是美妙的。天哪,多好的天气!”

  黄昏的降临使牧场浸润在晚凉里,树木在沙沙作响,从大地升起了看不见的水气在天边撒开了一抹轻纱。那三头母牛站着低下了头,在贪婪地啮嚼青草。四头孔雀拍响着翅膀飞上宅邸窗下的雪松,那是它们惯常栖宿的地方。从远处的乡下传来了狗吠;暮日的安宁中有时传过人们的高声招呼和隔着田畦谈话的断续语句,还有招呼牲口的短促喧嚷。

  光着头两眼发亮的画家大口吸着气,当那位伯爵夫人看着他时,他说:

  “这就是幸福。”

  她走近他说:

  “但时不我待。”

  “要及时行乐。”

  于是她微微一笑说:

  “您以前从不喜欢乡村。”

  “找今天爱它,因为我在这儿找到了您。我不知道在您不在的地方该如何才能生活。当年轻的时候也许能遥遥相爱,靠写信,靠相思,靠单纯热情,也许是因为人们感到生活还在前面,也可能是由于迷恋多于心灵的需要。相反的到了我现在的年龄,爱情成了衰弱者的习惯,成了他们保护心灵的措施。这心灵只用单翼在扑打,不复在理想中翱翔。这颗心已经不再会消魂倾倒,而有的只是利己主义的苛求。加之,我很清楚体会到为了享受余生已将时不我待。”

  “唉!老了!”她握住了他的手说。

  他重复说:

  “是的,是的。我是老了。事事都在表明:我的头发、我性格的变化、心情的忧郁。唉!只有一件事是我体会到的:忧郁。假使当在我三十岁时,有人对我说有一天我会变得无缘无故伤心,心神惶惑,满腹牢骚,我是不会相信的。这说明我的心也老了。”

  她用深信不疑的态度回答说:

  “噢,我呀,我仍然很年轻。它没有变。是的,也许它重获了青春。它曾经二十岁,但现在只有十六。”

  他们久久地呆在开着的窗口谈话,暮色苍茫中心神交驰,前此未有过地紧紧靠在一起。

  一个仆人进来报告说:

  “伯爵夫人,饭已经摆好了。”

  她问道:

  “你们告诉我女儿了吗?”

  “小姐在餐厅里。”

  他们三个人都坐上了桌。百叶窗已经关上了,两盏六支蜡烛的枝形大烛台照着安耐特的脸,头上变得金光闪闪。贝尔坦微笑着不断地看着她。他说:

  “天哪!她穿着黑衣服多漂亮!”

  在赞扬女儿的时候,他转过来朝着伯爵夫人,好像是在感谢母亲给了他这种愉快。

  当他们回到客厅的时候,月亮已经升到了牧场的树梢上,它那深色的体型像一座大孤岛,而更远的田野则像被遮盖在紧贴地面的薄雾下的大海。

  “啊,妈妈,我们散散步去。”安耐特说。

  伯爵夫人同意了。

  “我带着朱利奥去。”

  “好,要是你想带。”

  他们出去了。年轻的姑娘带着狗玩,走在前面。当他们顺着草地走时,听到了牛的喘气。它们被惊醒了并且还感觉到它们敌人的存在,于是,抬起了头来看着它。更远的树下面,月光透过了枝杈,洒下了一阵光雨,它们滑到地上,润湿着树叶,在路上洒满了小片小片的黄光。在这晴朗的夜晚安耐特和朱利奥跑着,好像在享受着同样快乐无虑的心情,陶醉得蹦蹦跳跳。

  如泻的月光照进了像井一样的林间空地,那位从中间走过的青年姑娘像个幻影。这个面庞明艳照人的黑色幽灵使画家惊奇得把她叫过来。后来等到她重新走开之后,他拉过伯爵夫人的手,握住了不放,每当穿过浓重的阴暗地方,就去凑到她的双唇上,每次都像有安耐特的形象在使他难耐的心情变得益加剧烈。

  最后,他们走到了平原的尽头。在那儿很难分清远方村子里一处一处的树丛,贯串浸没了村庄的晚霭的是发亮的地平线。这种令人轻松的寂静,这种在温和明亮的漠漠天空下生气盎然的寂静,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希望,难以确定的期待,使夏夜变得十分舒适美妙。高高的天穹上,飘着几抹淡淡的鳞片样的浮云。人们如果立定了不动,就可以在悄悄夜色里听到一阵若有若无、营营的生命之声,千万种断断续续的声音,它的音调和谐,使得开始听时像是寂静无声。

  在邻近的草场里,一只鹌鹑在咕咕叫,朱利奥竖起了耳朵,用悄悄的步子朝鸟儿连叫两声的地点窜过去。安耐特也用和它一样的轻盈步伐憋住气弯下腰摸过去。

  “唉,”单独和画家在一起的伯爵夫人说,“为什么如此良辰过得这样匆匆?什么也留不住它,什么也无法保存。不等人品味就已消逝。”

  奥利维埃吻吻她的手,微笑地接着说:

  “啊!今晚我一点也不想讨论哲学。我想的是此时此刻。”

  她低声说:

  “您爱我不如我之爱您!”

  “呀!怎么啦!”

  “不,您在饭前说得清清楚楚的,您所爱于我的是一个能满足您心意要求的女人,她从不使您痛苦,她给您的生活带来了一点儿幸福。对这,我知道,我感觉到。是的,我有良知,对于我对您好,对您有用,能帮助您这些我极其高兴。您曾经爱过,也仍然爱着我那些您认为的我的可爱之处:我对您的关心,我对您的爱慕,我对您快活的关切,我的热情,我从生活深处对您作出的全部贡献。但您爱的不是我,您懂吗?唉!我感到这些时就像感到了一道寒流。您爱我身上的千千万万,爱我现在正在消逝的美貌,我的一往情深,在我身上觅得的才智,社交界对我的评论,我心里对您的信念。可是这不是我,我,纯粹的我,您知道吗?”

  他友好地轻轻一笑:

  “不,我不太明白。您给了我一顿出乎意料的斥责。”

  她叫道:

  “啊!我的天!我想让您知道我多么爱您,我!瞧吧,我追求,但无所得。当我想念您的时候,从肉体和灵魂的深处我都感到一种无法描述的热狂,想归属于您,一种不可抗御的愿望想更多地将自己献给您。我愿意以毫无保留的方式自我牺牲;因为当人们在爱的时候,没有任何东西能胜过奉献,永远奉献,一切,一切,生命、思想、身体,所有的一切,并且清楚地感到自己在献出,而且已准备好不顾任何危险,作出更多的献出。我爱您,爱到喜欢为您受罪,爱到爱我的不安,我的苦恼,我的妒忌,以及当我感到您对我的温情已逝时的痛苦。我爱您,是爱一个只有我一个人发现了的人,一个不属于社交界的您,不属于人家敬慕的、人家知名的您,而是一个属于我的您,他不会再变心,他不会变老,他是我不可能有朝一日忘情的,因为我有双眼是为了看他的,它们别的看不见只看见他。但是这些是无法说的,没有言词能把它们表达出来。”

  他用低低的声音反复又反复地说:

  “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安妮。”

  朱利奥跳着回来,没有找到在它追过去时自杀了的鹌鹑。一直跟着它的安耐特跑得气喘嘘嘘地说:

  “我不行了。我得紧紧靠住您了,画家先生!”

  在黑黝黝的树丛下,她靠着奥利维埃那只闲着的手臂上往回走,他夹在她俩中间,大家都不再说话,和她们贴在一起使他沉浸在女性的气氛里。他没有打算要看她们,因为她们正靠着他,只是闭上了眼睛好更清楚地感觉到她们。她们架着他,领他走;而他则径直朝前,对她们俩一往情深,无分左右;他不知道左边是谁,右边是谁,谁是母亲谁是女儿。他自甘沉溺于这种不自觉的渗透了文雅官能快感的混沌感觉之中。他甚至寻求在心里把她们混在一起,不再在意识中把她们分开;他在这种混淆不清的蛊惑里培育自己的情欲。如此相像的母女难道不就是一个女人吗?而这个女儿之降临人间难道不像是为了使他往日对母亲的爱情重获青春?

  当他走进宅邸重新张开眼睛时,他感到适才经历的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经受的是一个男人能体味到的最奇特、最不可分析而且最完美的感情,沉醉于两个女人播散出的同样柔情之中。

  当他在灯光照耀下,发现自己处在她们正中时,说道:“啊!多美妙的黄昏!”

  安耐特嚷着说:

  “我一点也不想去睡,我,当天气好的时候,我会整夜去散步。”

  伯爵夫人看着摆钟说:

  “啊!十一点半了。该睡了,孩子。”

  他们分开,回到各自的套房里。只有那位不想上床的年轻姑娘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二天,按日常的钟点,当那个贴身女仆推开了防风窗和窗帘送来早茶时,看到她的女主人还睡眼惺忪,她对她说:

  “太太今天的脸色已经好些了。”

  伯爵夫人还不曾看过自己,也知道这是实话。她心情轻松,不再觉得心跳,觉得自己活过来了。在她脉管里的血液已不像昨天流得那样快,又热又发烧,弄得她全身到处紧张不安,而是到处散布暖和舒适的感觉和幸福的信心。

  等到仆人一出去,她就到镜子里去看自己。她有点儿吃惊,因为她自我感觉十分好,怀了看到自己一夜之间年轻几岁的期望。后来她明白这种希望太孩子气了,在再次观察了自己以后,她退一步承认自己只是比起昨天来气色清明了一些,眼神不那样疲乏,嘴唇红了一点。虽然她心里比较舒畅满意,可是也不禁伤心,于是笑笑想道:“是的,再过几天我会全好了。我曾遭受的不幸太重,不能这样快就好。”

  可是她久久地又久久地坐在她的梳妆台前。在一面刻花玻璃的镜子前面的花边细台布上优雅别致地排列着她那些讲究的象牙把小用具,把上刻着上面有一顶皇冠的花体姓氏字头。这些东西放在那儿不计其数,漂亮、各式各样、各有不同巧妙难言的作用。有的是钢的,精美锋利,奇形怪状像外科医生为治小儿伤口用的;另外一些有的是圆的,软的,羽毛的、绒的、说不出名字的兽皮的,用来在细腻的皮肤上扑香粉,敷香脂或者酒香液。

  她用灵巧的手指久久地搬弄着这些小玩意儿,让它们用比接吻还轻柔的接触,从嘴唇一直到两颊上来回移动,修正找到的不匀称的色调,加强眼睛的线条,修整眉毛。等到她下楼时,她已经大致有握,认为他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不会过于不利。

  她问在前厅遇到的仆人说:“贝尔坦先生在哪儿?”

  仆人回答道:

  “贝尔坦先生在果园里,正在和小姐打草地网球。”

  她听到他们在远处嚷嚷分数。

  一声接着一声,一个是画家宏亮的嗓子,一个是年轻女孩子的清脆嗓子在数:十五,三十,四十,加赛,两分,再加赛,一局。

  平整了一方地作草地网球场的果园,是一大片正方形种着苹果的草地;围在牧场、菜园和属于宅邸的庄园中间。三面围着它的斜坡,像是有堑壕的营地的防护设施。滑坡上成条形地种上了花,各种各样都有,有草花,也有名贵的花,大批的月季、石竹、天芥菜,吊钟海棠、木犀草,还有许多别的品种。照贝尔坦的说法:它们使空气中带上蜜香的味道。圆形草顶的蜂巢沿着菜园周围成行的果树排列,蜜蜂将盛开鲜花的田园覆盖上一层金黄色的嗡嗡响着的翼翅。

  就在这果园的正中间,人们砍掉了几棵苹果树,开辟出一片草地网球用的地方,横在这片地上有一张沥青浸过的网,将场地一分为二。

  安耐特在一边,黑色的裙子搂起来,不戴帽子。当她冲过去想接住空中的球时露出了脚踝和一半腿肚子。她来来回回奔跑,双眼发亮,两腮通红,被对方准确稳当的球技弄得力竭气喘。

  他呢,穿着白色法兰绒束腰的裤子,套在上面同样的衬衫上,戴着一顶也是白色的遮阳小帽,肚皮略略凸出来,冷静地等着球。对它的着点准确作出估计,不慌不忙地击回去,也不跑,而是雍容优雅,高度集中注意力,运用他在各种运动中的职业性技巧。

  安耐特看见了她的妈妈。她叫道:

  “早上好,妈妈。等我一下,让我打完这一盘。”

  这一秒钟的分心使她输了。那只球冲着她来得又低又快,几乎是滚着触到了地而出了界。

  当贝尔坦喊道“赢了”时,吃惊的姑娘埋怨说利用了她的不小心。受过搜寻叼回掉在荆棘丛中的山鹬和丢散了的球之类训练的朱利奥,迫在那个朝前飞进了草丛的球后面,小心地把它叼在嘴里,摇着嘴巴把它带回来。

  画家这时才向伯爵夫人问候。可是在比赛的兴头上,他自觉身体灵活,急于重新玩球,对为他花了工夫的这张脸只心不在焉地短暂地瞄了一眼,而后问道:

  “您许可吗?伯爵夫人,我怕我停下来受凉会犯神经痛。”

  “噢!行。”她回答说。

  她坐到了一堆干草上,这是为了腾出场地来玩球而在当天早晨叉起来的,她看着他们,心情立刻变得有些低沉。

  她的女儿因为老输,有点上火,很激动,懊恼时和高兴时都大叫大嚷,在她的场地里急躁地东奔西跑。在这些蹦跳中,常常有一绺绺头发掉下来,散开披到她肩上。她抓住了,将球拍夹在膝盖中间,用不耐烦的动作花上几秒钟用别针大把大把地把它们夹到头发堆里。

  贝尔坦远远对伯爵夫人喊道:

  “咳!她这样是不是漂亮,和日光一样鲜艳?”

  是的,她年轻,她能跑,人发热,脸发红,头发散开,什么都不顾忌,什么都敢,因为什么都使她漂亮。

  后来,当他们重新开始热衷地玩球时,越来越忧郁的伯爵夫人心想贝尔坦选中的是这场球戏,这种孩子式的吵吵闹闹,这种猫儿围着纸四儿蹦跳的游戏,却不想坐到她身边来,在这炎热的早晨享受她——情侣——对他的爱的乐趣。

  当远处的钟敲响了早餐的第一声时,她简直像得到了解放,她心上的石头落了地。当她挽着他的胳膊回来时,他说:

  “我刚才高兴得像个孩子。年轻或者自觉年轻真是太妙了。啊!真是的,啊,真是!就要这一条!等到不想跑了,人也就完了。”

  离开桌子的时候,伯爵夫人提议一块儿到坟上去。她昨天是头一遭没有去,于是他们一同动身去村子里。

  要去先得穿过一条名叫雨蛙河的小溪,无疑这是因为那里小青蛙聚集得很多而得名,而后穿过平原的一端才能走到建在一大堆房子中间的教堂,那些房子是些杂货商、面包师傅、屠户、酒商和几家其他的小商店,供乡下人来办货。

  去时对死者的哀思压在大家心上,一路都在沉默冥思。在坟上,两位妇女跪下祈祷了很久。伯爵夫人弯着腰不动,手绢掩着眼睛防哭,免得哭时泪水会流下两腮。她祈祷,但不像以前追思她的母亲那样伏在墓碑下面绝望地呼喊,一直喊到她在令人心碎的激动情况下,认为死者能够听到了她,听清了她。这次她只是抱着热忱,单纯而结结巴巴地念给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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