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67-拉魂腔-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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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娃哄睡了的少忠媳妇也出来了。说:大兄弟,我知道你是来讨个准话的,我们也不能让你犯难。我家少忠一切都听麻三叔使唤,麻三叔说搬,我们就绝不耍那个孬。说实在的,搬家对我们是再简单不过的差事了,把家掏空了就不值几个铜板,往筐子里一丢就拎走了。但麻三叔要是不搬,大兄弟你就白费口水了,我们这两根苦藤藤是死是活就缠在麻三叔这棵老脖子树上了。
跨进梅子孝家时,已快子夜时分了,可第一眼我的倦意就被惊跑了大半。后来许多人告诉我,子孝是瘫子村所有房屋的设计者和风水师,其实那天一见他,我就犯了怵。79岁的梅子孝除了奇长的眉毛是纯白的以外,头发、耳窝和手丫间的毛发却全是黑的,这种黑有着与他的年龄不相匹配的光泽,在蜡光下也分明能察觉到这一点反常。一副传说中的仙风道骨模样。据说,梅子孝的父亲本是瘫子村的大地主,外河滩九千多亩地全是他的私产,1942年的一场豪赌让他输了个精光。梅子孝至今仍珍存着当年旺族公子那种落魄的奢劲,比如,在靠着粪桶农俱的旧书柜上,还摆放着不少线装古书,虽然不常读,但书上的灰尘倒是时时拂试。再比如,他干农活时总不忘戴个白纱的破手套。因早年教过私塾,村里人都管他叫梅先生,梅红就是跟他读的《三字经》和《离骚》。梅红说,子孝叔有一种怪怪的威严,他没事时常守在村口,堵截放学的娃,教他们念叽哩呱啦的古文。娃们怕念,又不敢不念,许多人都躲着他,绕别的田埂回家。梅红说,因为子孝叔的怪,村里祠堂倒是年龄小几岁的我爹主事儿。只有在祭神拜祖弄不清老规矩时,才有人去找子孝叔。
《拉魂腔》 第二部分《拉魂腔》村民梅子孝(3)
坐在他的对面,我的心里打鼓,脚底发痒。我心里盘算道,这个完全不能算个农民的怪老头会不会让我手足无措、丑相百出呢。
果然我没逃过梅子孝那一夜的滔滔口舌。不过,从他用一个青花缠枝图案的旧杯子给我沏茶的那一刻,我的心倒静了下来。我一下子把自已短暂丢失了的身份拽了回来,我想起了我是姜斯年教授的学生,听梅子孝侃侃,或许还是一种不可多得的机缘呢。梅子孝,也许已是瘫子村唯一有闲心品茶的人了。多年来,我一直刻意回避与别人长时间的交谈,我喜欢一个人枯坐,悠哉游哉地独自把内心的暗斑、霉点之类,统统扒出来看看,再藏回心里去。我愿意和别人保持着一种浅尝辄止的交往。我喜欢穿浅底的布鞋。我找不到一双因合脚才会舒坦、因成双才有意义的布鞋。我能因为走新路就换新鞋么?我能为每一条路准备一双鞋么?或者,当路难行,鞋就一定累脚。我想,我最怵的就是梅子孝这种人吧。
偏偏梅子孝舌根子下的这场洪水,从一个我绝料不到的地方决口了。他异常和蔼地说:我给你相个面吧,从你一跨入门槛,我就喜欢上了你的敦厚君子相,适宜过官府的生计呀。他说:“我习惯以相取人,肿眼泡配吊角眉的男人、高额骨配水蛇腰的男人,我是绝不会跟他们打交道的”。谢天谢地,我没生就这样一副尊容。
我说,小时母亲请一个瞎子给我算过命。在我们家乡叫“称命”,意思是称一称你的命有多重,瞎子说我顶多只能做个县府的幕僚,呵呵,弄得母亲对我一下子没有了奢望。
梅子孝说:“嗨,尽瞎说,做幕僚?你可不是那种奴才的命哦”。
我说:“你这话可说错时节了,现在啥时节,哪儿还剩下什么奴才命呢?再苦的农户,不管地肥地瘠,好歹能做自已那一亩三分薄地的主吧。”
梅子孝说:“奴才没了奴性在呀。说句最难听的话,算来算去,奴性最重的还就算你们公门中的人。自古农民苦,可奴性并不重啊,尤其是咱淮河湾一带的农民,历史上起义造反的属这一块的多,战端祸事连天遍野地烧,奴性重的人还敢造反?”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吮个嘴就一口一口地呷了起来。我以姜斯年教授有限的谈话伎俩,顺势牵引着话题说,封建时代的造反也好,敲着“凤阳花鼓”讨饭也好,还不都是让饥饿给逼的,照理说,避灾逃难是人的天性啊,为何咱瘫子村的百姓就不愿从洪水窝里后撤个七百米,上岸过个安乐日子呢。
梅子孝斜个眼梢,并不急着接我的话,只问:“你瞅到了瘫子村房屋的特殊之处了吗?”
我说我眼拙,看不太清爽。其实,这是瞎说。我踏入瘫子村的第一眼,就察觉到了全村构建的不同凡响:在密植的柳树圈的第一道屏障之后,村中所有房屋都是背西面东,朝向西北洪水上游的后墙,都是清一色的拱弧形,且不开一个门窗。听说这样的墙体是由黏性极强的黄泥筑成,一般有三尺多厚,黄泥中掺进了一些糯米和煤渣,垒墙时用重碾慢慢夯实,往往一堵墙要夯一个月的时间。我在凤阳县时,曾目睹过淮河的汉子夯墙,一排精壮的劳力并列站着,两人抬一个碾子,一下一下缓缓地夯着,口中还唤着低沉又齐整的号子。妇女们坐在太阳底下扎堆儿纳鞋底,不时咬耳朵说些大荤大腥的玩笑话,有时嘻笑得滚作了一团。但夯墙的汉子们却仿佛丝毫不受侵扰,兀自有节奏地夯着,仿佛在行一个虔诚的仪式。在这般夯起的墙外,村子四面还筑着一条矮而厚实的土堤,一米多高,环村一周,据称是为了减缓洪水底层潜流对屋基的冲击。
想起了姜斯年教授对瘫子村选址的一些疑问,我便问梅子孝:“这沿淮一带重风水,究竟什么是风水呢?”
他沉吟半晌,反问道:“你说一个人的小脚趾,跟他的脊梁骨子有什么关系吗?”
我奇怪地说道:“老爷子,你啥意思?这哪儿扯得上边呢?”。梅子孝却异常认真地说:“在风水先生的法眼里,这些旁人看来不沾边的事儿,那些死的和活的、阳界的和阴界的,却是一个活的整体呀。有些东西我是照葫芦画瓢地按祖上传下的规矩做,比如每次建新屋时都要朝河中撒盐,为啥这样做呢,我也不懂”。
他又叹口气道:“也是我们这些后人不争气,许多奥术失传了,比如占星术,测灾是最灵的,可惜已完全毁了”。
梅子孝说:“咱瘫子村根本不怕急涨急消的洪水,只怕耐子性子慢涨慢退的潮水,耗上两个月全村,就泡毁了,说句狂话,自1964年我主持建房以来,瘫子村虽然断过几条胳膊几条腿,但没丢过一条命啊。这灾那灾,说透了,人要是找不到抗灾的法子才是真灾呀。跟天斗跟地斗,跟灾斗,是我梅子孝这辈子最大的快乐。要没了灾,我梅子孝快八十岁了还活得这么硬朗?我要这样对农民说,他们肯定骂我是疯子傻子,但跟你说,你能听懂。”
我说:“子孝叔,你可千万别瞎抬举我哦。瘫子村这钵子酱,我真的是没品出啥味道呢?”
梅子孝嘴中酒气渐渐浓了起来。我闻得出这是沿淮一带著名的自酿高梁酒“刀子烧”,这种酒并不容易醉人,淮河边上有种说法,酿刀子烧的第一撮高梁,要揣在一个没开花的姑娘两乳间焐三天,所以这酒含着一股子绵绵的幽香,所以男人爱喝。沿淮的农民往往逢婚丧“红白喜”时都抱着大陶罐朝嗓子眼猛灌,像梅子孝这样细呷慢吞的却不多见。呷了半晌,他突然把瓷瓶递给我说,你也来一口吧。我说,我从不饮酒的,来一口就天旋地转。
他哈哈大笑起来,说:“你们外面的人把灾想得太可怕了。灾呀,我倒觉着像瘫子村人身上的一个毒瘤,都晓得它毒,也愿意把它割掉,但毕竟这个瘤是长在自已肉里的,谁也没把看作身外的东西。再说啦,灾是既毁了人也壮了人啊,你老弟仔细瞅瞅,那些衣食无虞的繁华之地,有几个人不是意志萎靡消沉不振哦。瘫子村的人,除了我梅子孝,谁也讲不清这个道理,可他们心都一般,斗着灾,习惯了,斗着灾才像个人!咱瘫子村许多人家确是家徒四壁,可过得照样是快活快意呀,大碗喝酒的够畅快吧。灾来灾去快八十年了,我就瞅出了这一点精髓。许多人说我是个疯子,可我这个疯子偏能看出个兴衰之道啊。”
“..........”
“说大里扯,是这些云里雾里的虚理。往实里讲,我是离不开瘫子村的两件东西呀,一是这天底下最肥的一块地,养了我梅氏百儿八十辈的这河滩地。二是这梅氏宗祠,就像你们做官的离不开衙门,我这个百姓就离不开这祠堂,祠堂像你们的衙门,也是一种权力哦。”
那一夜喝了太多的刀子烧。后来回到姜斯年教授白色夹竹桃盛开的小院,在他威严的眼光逼视下,我转述梅子孝这番话时,我确实说不清其准确程度有多少,哪些话在我内心无数次暗暗复述中被篡改?丢掉了一个农民该有的方式?或者我真的是一字不漏地刻下了他的话,像站在一个幽暗的屋檐底下数清了一场雨中闪亮的雨滴?有一点毋庸置疑,那一夜梅子孝确曾深深触动了我。最后,我一手抢过他的瓷瓶说,老爷子你可别喝糊掉了,我来吧。我仰起嗓子咕咕咚咚将瓶里剩下的酒全灌了下去。
《拉魂腔》 第二部分《拉魂腔》村民梅子孝(4)
“刀子烧”并未像我曾经害怕地那样把我弄得晕头转向,相反地,有一瞬我感觉脑子里陡然一醒。我想起了我尚未出口的问题,我问道:“老爷子,图纸你也看了,话也说尽了,你撤,还是不撤?”
梅子孝说:“不撤”。
陶月婷扑通一下跪在七姑膝前
心尖尖上有个人影儿,
咒他,他不走;
烧他,他不走;
砍他,他不走;
死了,化作一把灰飘散了
颗颗粒粒里,还是那人影儿
————拉魂腔《樊梨花》“自叹”一段
哐————门开了。靠在炕头打盹的七姑一下子惊醒了。多年以来她有午后小憩的习惯。她偏爱春日正午的绒毛般柔软的阳光,它如此短促,不紧凑着身子贴向窗前,它一转身就已溜走。它如此叫人满足,斜靠在窗前一闭眼就滑向了慵沉的睡眠中。断断续续地有一些梦的碎片。碎片中有一些人的脸,某个部位比如下巴,坚硬下巴上的一颗黑痣,是那么的清晰,而整张脸却模模糊糊地难以辩认。这颗黑痣印在所有熟识朋友的脸上,都显得那么可疑,所以你就不必再费神去猜了。年少时昏天黑地的荒唐事儿,能记着个一鳞半爪也就足够了。只记得我喜欢穿浅底灰帮的布鞋。年纪大了,她更加珍惜这短短的正午。想想年轻时,梦是深的,一个梦有时就是一曲戏,完完整整的一曲戏。而现在,正午的梦是浅的,“哐”地一声就让她浮出了泡沫覆盖的水面。她有些懊恼地盯着推门而入的人。
进屋的是个穿短袖蓝暗绣旗袍的高挑女人。白脸膏腴,胸前肥沃,腰部却是细细袅袅地一步一摇。发髻朝脑后高高挽起,有几缕微微染黄的长发随意地垂在耳前,有一种难言的风致。腕上戴着一只黑镯子,像一条黑色的小死蛇。腿细而长,穿着一双高跟尖嘴的橙色皮鞋。手中还拎着两个鼓鼓囔囔的袋子。她有四十五岁,或者干脆刚过三十?都很难说呢。她脸上含着一股浅浅的笑,似笑非笑。七姑从懒懒的姿态中微微挺直了身子,有些心慌地暗想,瘫子村多少年没踏进这般风韵的女人了吧,或许是撞错门了呢?
不料那女人倒先开了口:“您老人家是七姑奶奶,七巧莺姑奶奶吧?可真是难找哦。”
“哦,哦。”七姑一边答应着,一边赶紧下炕招呼她坐下。
“七姑奶奶还记得您有个小师弟叫陶环明的吗?小名叫陶小瘌子,呵呵。他就是我爹呢。您肯定不记得罗,名义上说是您师弟,班子里他年龄最小,其实是跑跑龙套端端茶,一次台也没轮上。七姑奶奶当年红透了四省的半边天,哪记得他哦!我爹死前可是天天念唠着七姑奶奶呢。”那女人一边笑吟吟地问着,一边又自已戳穿了底。“我叫陶月婷,原来也在县拉魂腔的剧团里混过几年。”她说。七姑哦哦地在一旁陪得笑脸。在一大堆吵着闹着帮她提化妆盒的师弟中间,她倒真不记得有个叫小癞子的了。在瘫子村的这几十年,她再也懒得耗神去忆那些早就荒废了的名字。
“祖师爷的南拉魂班子散了后,我爹在乡供销社卖化肥。后来,县文化馆到农村整理老戏本词,无意间找到了他,又把他调到刚成立的剧团。也是仗着祖师爷的名头响,还让他做了副团长。嗨哟我爹哪是什么管人的料,他叫人到处找七姑奶奶,到山东荷泽找、到江苏盐城找,又到阜南、蒙城、界首这些县去找,寄出去的信少说也有几筐子,都是一点影儿没有。渐渐地心冷了,怀疑七姑奶奶您兵荒马乱中死了。老头子难过得好几年呢,他在家卧室里本来只供了一座祖师爷的长生灵位,又来又加了一个七姑奶奶您的牌位,逢年过节都沐浴焚香呢。后来倒也听人说您嫁给瘫子村一个农民了,老头子死活不肯信,草草打过一个电话到乡里,不知为啥这线索就断了。前几天听你们王乡长说起您,惊得我没跳起来。没成想您老人家真的窝在这疙瘩里呀。”陶月婷的话像一串乱蹦的珠子。说着说着,又动了情,眼睛酸酸地发红。
七姑的泪哗地就淌了下来,她有些哽咽地握着陶月婷的手说:“孩子,真是太难为你爹了哇”。陶月婷忙掏出一块手绢替七姑擦着眼泪。
“七姑奶奶,这么多年您怎么都忍住了,不唱一句?”
“孩子啊,唱和不唱,不过是一种生计。早年红的时候,有多少权大利大的公子挖空心思要娶了我,我不从,他们就砸台子烧牌子。我想,这活生生的人都是别人拿来捏去的消遣物儿,何况这几句空落落、轻飘飘的戏词呢?还磨来炼去的,吃尽了苦。我心一横,就不再唱一句了。性子倔,这么多年就挺了下来。现在农村也早就不需要这僵着唱的古戏台了,有几个人能真正听得入心呢?你祖师爷当年也把生计的事看得比戏重哦,要不他哪能冒着砍头的风险夜闯总督府?在他老人家心里,要换瘫子村人的命运,不知比唱戏重多少倍哦。”
“我以前跟您老人家想得一模一样,可现在我像走火入魔了。这几年我经商做生意,挣了几百万块钱,可越挣钱就越像掉了个魂,心里整天没根没底的。时时刻刻在商场上滚爬摸打,哭不是哭、笑不是笑的,心里想哭的时候脸上假扮着笑,心里从来没个蹩不住想痛痛快快笑的时候,这倒真是在不折不扣地演戏了。这些年不登台了,常常夜里一个人在家穿起旧戏服,对着镜子演给自已看、唱给自已听,唱着唱着感觉自已是真的祝英台了,悲悲戚戚的,疼到心尖上去了。那几钟的人生真是叫过瘾!真解恨!爱是爱、恨是恨地像个有血有肉的人。前几天听到王清举说起您老人家,我心一下子又烧起来了。我想重新唱戏,哪怕抛掉这几年赚的一切,我都在所不惜!真的,我这么一想,几个晚上都没睡踏实,今天我就拜您老人家来了。”陶月婷说。
“孩子啊,你听我一句话,戏是当不得真的。”
《拉魂腔》 第二部分《拉魂腔》村民梅子孝(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