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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5367-拉魂腔-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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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死都要埋在瘫子村,要搬哪等到现在?”    
    “你们俩不想想,哪轮到祠里定主张,跟乡里顶着操,一辈子不得吃酸果子?”    
    “瞎掏鼓啥呀?乡里还不是要尊重民意,还能蛮干?”又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嘘,嘘,听麻三叔的呢。”    
    麻三叔不紧不慢地从椅子上站起,从左到右,又从右至左地缓缓踱了一会儿。站定了,向上抬起的眼光仿佛是越过了众人头顶,盯着祠堂的门楣,说:子孝刚才讲得真叫透哇,本来我是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说,现在全吞回去了。我只讲三句话。第一句,那二十七户跟乡里拍胸脯要搬迁的,你们站稳步子放宽心,我梅麻三绝对不会记仇埋恨,大伙儿伸长脖颈盼着过另外一种日子,太正常不过啦。我也想过更舒心的日子,但要我背弃了瘫子村的血脉,我却是做不到。第二句话,即使全村的人都搬上堤了,我也绝不后撤一步,这祠堂里有那么多碗血呢,都干了。等我这把老骨头枯了,能当柴烧了,哪一位梅氏的子孙回来,把我点着了,连这祠堂一道烧了,瘫子村才算完结。第三句话,我也盘算过出去的日子,我那闺女梅红远嫁到了省城,可她来信讲,还不是经常梦见回到瘫子村?如果有出去了,不再想回头的好日子,我倒是愿意领着大伙儿全奔了去。麻三叔一边说着,一边就拨开人墙往祠外走。刚跨过门坎时,背后人群中有一个人的喊声,孤零零地冲出来:“三哥,我昨个夜里是拍过脑门跟乡上说,要搬的。今个我赌咒,我这辈子不再搬了。”大家回头看,是村里最擅捕鱼的富户梅怀子。麻三叔头也不回就走了。    
    人群散尽时,我一个人静静地走到村外。夜间,意外地下了一场雪。我本以为,柳树含苞的初春,沿淮是不会下雪的。我坐在村口的沙地上,看着柳树斜抱的村子。我拉过来几根枝条,刚露头的芽苞剥开了,鲜嫩鲜嫩的,像一个人的初吻。雪,纷纷扬扬,竟有点极细微的声音。一切是那么的美。在我家乡老屋的后边,也有一条河,不过那是条很窄又很宁静的小河,记得小时躺在床上,从已烂掉了边边角角的木窗中,屏住呼吸就能听见低语般的雨声,雨落在河面的那种若隐若现的碎声,像被一根极细的棉线牵着,一种影子般游移的声音。我非常怀念能够聆听这种声音的岁月。    
    可夜间的鸟,为何偏要呆呆地停在雪中的树枝上?


《拉魂腔》 第二部分《拉魂腔》王清举(5)

    陶月婷第一次见到梅虎,是在王清举的办公室里。    
    陶月婷来找王清举,想在硖石乡重开社戏。沿淮一带,社戏一般分作“春戏”和“秋戏”两段,各有讲究。有句俗语叫:春唱《小西厢》、秋唱《铡美案》。春戏在除夕、春节至备耕开犁前的一截农闲,炕头唤作“出官差”。村民们三杯酒烧得腰身子奇痒,有闲心、没吊事,爱听一些幽怨的、打情骂俏的最好是露点淫邪的戏。春戏多在屋内的戏台上唱,配套的行头簪饰标致细腻,戏唱得也辣,剔不出缝儿。听戏的扶老携幼,穿着浆洗得整洁干爽的布衣,脚板不沾泥地去听。躺在病榻上的,只要没死个透,都去听。听着听着,就硬成个僵尸。也有人把肺痨听痊愈了,敲着铜锣去酬谢戏班子,如痴如醉地成就乡间传奇。散场了,众农妇眼皮子中晃着长泪涟涟的崔莺莺和祝英台,捏着湿透的手绢头回了家。眼睁睁就见自家的屋梁上,缠上了哀怨的女鬼。秋戏就不同了。刚刚耗尽精力割完麦子,还没来得及收藏,就豁敞敞地在碾谷场上吼。求的是个沸腾劲儿,鼓棰砸不上节奏也没人介意。听戏的更是疲乏得像一摊稀屎,黏黏地贴在石碾上、麦垛上、田埂上听。唱的都是杀敌铡奸、剥皮抽筋、癞痢成仙的解恨戏,调子昂扬,冲刷着深秋夜间长满苍穹的繁星。呕呀。从毒疮里挤净脓汁似的过瘾。许多人就光着臭汗叽叽的大膀子,一边往嗓子中猛灌着烧白干,一边操几下秦桧曹操的亲奶奶,就醉死到了田沟中。前些年京戏、黄梅大行其道,但在沿淮一带,农民们就觉得那京戏脸谱水袖子太罗嗦,黄梅又透着萎糜无耻的二尾子腔,很是回忆以前社戏的那种日子。“啊――”的一声悠长吊腔,像把骨头从皮肉中生生扯了去的畅快。    
    县内最大的一座废戏台就在硖石乡,距离乡政府大院不过两百米的一块空场子。现在是个腥骚又繁荣的牲畜交易市场。财源茂盛,屎壳螂、癞蛤蟆、蛐蛐、蜈蚣也长得茂盛。据说,南拉魂戏班的祖师爷梅修山,亲自登台,在此唱过三年多的戏。鼎盛时,正阳关七十二镇的人鞋底一溜烟,尽赶到这里听戏。有钱的人来听戏,不光赏钱、赏肉、赏酒,还要扯来几丈红布,渲泄气氛。远远望去,戏台子四周的柳桩上,拴满了骡马、黑驴、水牛,密挂着红布横幅,热烈得像一场眼颤头裂的大病。戏班子在硖石驻扎一久,便惹出不少是非来。先是几个乡间的姑娘被台上唱吕布、张生的白面汉子勾了魂,披星戴月地私奔了。后来竟有一个大宅的二妾也耐不住诱惑,朝台上的当红男戏子赏物品时,夹着一张荤腥的纸条子,偏偏又叫人揭穿了。大宅主人动了怒,唆使几个地痞夜间将戏台烧了个片瓦不留,只剩个焦头烂额的土堆子。文化革命期间,红卫兵想彻底清除封建余孽,一时找不到泄恨的对象,楞是押着一帮犯人,疯狂地乱掘个这被视为象征物的土台子,将它弄得坑坑洼洼。后来,有几个过路的外省草莽戏班子临时唱过几场,却再也振奋不了旧时的辉煌。不过如今这个高高的土堆子,倒真的成全了牲畜交易,黄牛黑驴往台子上一牵,台下叫价声就此起彼伏。陶月婷察看废戏台时,无限伤感地说,这戏台子的命真比秦香莲还苦十分,台上换一茬茬冤枉的主人,倒也罢了,却换的是这些畜牲。    
    王清举舔了舔他的厚嘴唇,一脸作难地说:“陶老板能看上硖石这块穷乡僻壤,真叫脸上有光哦。重开社戏,老百姓也巴望得眼穿。不过,这牲畜交易市场是乡里的一个聚宝盆,一下子废了,税收上损失太重罗。不管怎么讲,把经济搞活,才是我们工作的核心啊。硖石的穷骨头上,就罩着这么件肥褂子。不如这样好不好?你陶老板投资把旧戏台重新搭建起来,我把牲畜市场的一半辟出来,给你用,咋样?”    
    陶月婷一撇嘴角,笑着说:“哟,你王乡长真是好大的气魄呢。有这么搞的吗?那半边在腥骚恶臭地卖骡子卖马,我这半边咿咿呀呀地唱拉魂腔,这拉的是哪门子鬼魂啊?让你唱,你这情绪能调动起来吗?民间艺术就这样能繁荣起来吗?”    
    “嗨嗨,嗨嗨。”王清举有点尴尬地干笑着。    
    陶月婷又说:“我也是商海里呛过几口咸水的人,知苦知甜。我晓得你王乡长的算盘珠子太重,不好拔。我就不信搭个戏台会让你口袋瘪掉。首先,戏场的投资全是我的。其次,等拉魂腔重现昔日的辉煌了,十里八镇地都赶来听戏,靠卖茶水、卖鞭炮、搞旅馆都能把你硖石乡卖红火了,这可是笔脸上抹金粉、袋里不亏本的帐啊。你信不信?”    
    “我信。信!陶老板真是精明过人哦。”王清举说:“文化是不冒黑烟的绿色产业嘛。不过,我就纳闷了,你陶老板又图的啥?”    
    “我?我会组建一个演出公司来操作这桩事。而且我保证,公司赚的每一分钱都在硖石乡消费或者再投资,肥水全泼到你这一亩三分地上,绝不拿走一分一毫。你不是正准备搞瘫子村的搬迁建镇么?瘫子村的家底我太清楚了,你硖石乡的财政又能撑得住多大的风浪?到时我给你出份力,担点忧,你为乐不为呢。图啥?我啥也不图。我做腻了生活当中的陶月婷,我要重新做戏台上的病西施。”    
    “呵呵,你陶老板可真是个响当当的角儿,句句话砸在我的心坎上!你要是能为瘫子村的搬迁出点力,你求啥,我就应啥。厉害呀,真难怪你能折腾出那么大的产业。”王清举啧啧地赞叹说。    
    正说着,有人推门进来。陶月婷抬头一瞧,心想,这人长得可真像头公牛。    
    他眼眶朝外鼓出,浑浊地缠着几根血丝,闪着蛮劲儿。皮色钢青,像铲掉了苔藓的旧砖色。长城上布满了这种旧砖,被无知、烽火、马尿、幸福、沧桑岁月磨砺过的青砖,让你端坐的屁股无比踏实。感觉不到凋零和消逝。一块,又一块,取个名字,就是战战兢兢的农人。他身上脏兮兮地裹紧个袄子,泛着贼光,也像是覆了张夹泥的牛皮。八达岭。帝国纸扎的屏障。这种男人其实虚弱得很呢。一直以来,陶月婷偏爱有种蛮楞的的匪气的男人。戏里戏外的世界都让她心绷得紧,在大街上,一见着白暂的瘦脸刀腮男人,心里一格登就想到曹阿瞒一类,无端端地既厌恶又警惕。她的浴场雇用的小伙子也都是些土气、憨厚的黑丑男人。陶月婷想,我唱岳飞之母时,这人若是拎着狼牙棒立在身后,不用吭气,也是活脱脱的一个牛皋,爱煞个人呢。    
    王清举一见他,火却噌地腾了起来:“梅村长,从今天起我俩挪个屁股换个座,好不?有时,我真想一刀就骟了你!你来做这个乡长,我去那瘫子村。我就不信楞废不了你那窝囊劲。乡里勒着裤腰带支持你搬迁上堤,可瞧你哪有一丁点的号召力呢?村里人既选你当村长,咋都又后脑勺的反骨冲你的脸、全拧着操呢?支持搬迁的人好不容易有了二十七户,嘴皮子都磨成尿壶口了。烂。真烂!今天又听说他们全改口了。你说你这村长是咋干的呢?尾欠的税费是刮层皮也缴不上来。今天我可给你发最后通牒了。十天以内你若清不了税费的债,你就卷起铺盖睡到我办公室里来。你别回瘫子村了,到时你可别喊冤。”    
    “嗯,嗯。”他垂着个头,嘴里嚅嚅地答应着。    
    “消消火哦,王乡长。”陶月婷看着长城上被践踏无声的旧砖梅虎,在一旁打着圆场。    
    “真恼人呢。”王清举说:“你走吧。滚吧。”


《拉魂腔》 第三部分《拉魂腔》虎子和陶月婷(1)

    梅虎快跨出门时,陶月婷突然喊住了他:“梅村长,我记起来了,七姑是你妈么?”    
    “我叫她小娘呢。”梅虎憨憨地笑了笑。    
    陶月婷没料到那一天,她会第二次遇到这头沉默的公牛、旧砖和牛皋。从硖石乡回县城后,在家中急急扒了几口残羹冷饭,就朝着碧海云天浴场赶。天已擦黑,街灯刚刚亮起。白天的恶零落了,夜间的恶尚在萌芽。行人稀少。一个穿紫红破衫的瞎眼小男孩跪在街角,用二胡拉《二泉映月》,如泣如诉。一年多了,陶月婷看见他没日没夜地在奏这一曲。一只肠子从肛内拖出体外的小黑狗趴在男孩身旁。《狗眼看人生》。肮脏的小钱罐里睡着一枚镍币。陶月婷想,这是不是昨天我扔下的那一枚?她沿着街的北边疾走。没什么道理,习惯了。其实更远。这样走,她就必经县医院的大门。爱闻里面飘出的死亡气息?变态的嗅觉。除了急诊室的窗口还令人恐怖地亮着,这时,医院已没什么人进出了,除了你幻想中的亡魂。门口墙根下,却有几个人蹲着窃窃私语。有人抽烟,显然不是亡魂。陶月婷的步子一向走得急,就在路过那几个人身旁的一刹。她突然觉着蹲在最外边的那人有点眼熟。掉头一瞅,正是白天刚见过的瘫子村梅虎。陶月婷倏地把脚步缓了下来。    
    “她说啥都不要我的血了。”梅虎的声音挺沮丧:“我跟她磨了两个多小时。她连推带拽地把我轰出来。说是十天前刚抽过,怕出什么纰漏子。”    
    “有啥纰漏子出啊?还不是唬人的鬼话。都管大夫叫白狼呢,坏着流脓呢。现在农村赌的人多,卖血还赌债的,排着长队呢。听说要送钱才能卖掉。”    
    陶月婷听着稀罕,赶紧往边上闪了闪。贴着路边的一颗大梧桐树站着,就在那儿听。路灯把婆娑的树影印在她的脸上,像亡魂爬动。    
    “咋送呢?”    
    “瞅没人了,就直接把钱揣她口袋里呗。卖一千,你还不得揣她两百块哦。”    
    “你为啥呢?”    
    “我急着到新疆去打工,攒路费呢。窜得越远越好,死在外也没人晓得。村里人跟没头苍蝇似的,都往城里瞎撞。都走了,我哪呆得住?婆娘天天戮我脊梁骨。指望这几分屌地,粥也喝不成。再说,儿子窜得跟个笋似的,心慌呢。还不得趁早点积点盖房娶亲的钱。大兄弟,你又为啥?”    
    “我?我是一个村长。村里又全是本家,好几户欠着税费呢,拿不出。我琢磨着卖点血,把他们欠的钱补上,我哪开得了口冲他们讨这个孽债呀。反正现在搞税费改革了,最后一锤子。血,这个东西,上次我卖了一次,也没啥要命的。”    
    “你咋这样当村长?真是皇天底下找不着的善心呢。”    
    “啥呀,都是本家呢,一条根传下来的,五百年前这血还不是在一条管子里淌得哗哗响?我卖我的血,跟卖他的血有啥两样?”    
    “嗨,就是这血贱罗。没人要了。”    
    “我听说私底下有人收呢。”    
    “那叫血头,黑着呢。我跟他们卖过好几回呢,价格贼低,又脏得像茅坑。杨家坝子的一个棒小伙子,就卖一回,回家就得了啥怪病,浑身长出绿脓泡,亮得吓人。舌苔上还长绿毛。半年就死掉了。他本来想攒钱娶个媳妇呢。乖乖!把我屌都吓抽筋了。”    
    “.........”    
    “私底下搞血,是犯法的哦。”    
    “要不,先去瞅瞅?反正就卖这最后一次了。还真能掉人命?你下田干活,玛璜还吸血呢。”    
    “我不敢去了,真操他娘的发怵。瞧着那一地的脏针头,腿就抖。抽血的胶管子,有焦味,像老鼠肉在火上烧焦了一样。”    
    “你不干算了。好歹指个路。咱这两眼一抹黑,哪能找到门?说不准,他那里也排着队,不一定要咱这血呢。”    
    “那也好,又没别的法子。干脆一起卖。大不了一块死。”    
    那蹲着的几个人情绪沸腾地站了起来,像屁眼被点燃了。陶月婷鼻子发酸。树影砸到她的鼻尖。她有点窒息的感觉。阴影永不枯竭。只要有光。她穿着一件“光”牌的黑色袄子。黑色不是呻吟,不是嘶叫,不是呐喊、不是浑浑噩噩的喘息,也不是长叹。哪是什么?它拖着长长的影子。梅虎一伙人从县医院高墙的影子里出来,突然暴露在街道中央的光明里。他们兴奋地一边交谈一边向南走。陶月婷悄悄跟踪了过去。    
    憨人走路的方式就是僵个脖子,直楞楞往前赶。像是入秋的螃蟹,怀揣着愤怒的蟹黄和菊黄的诗篇。它不会朝后瞧,也不会向侧面向四周瞅瞅。这是宿命。脚底下一阵小旋风,直到抵达被人狂噬的目的地。陶月婷心想,别说我蹑手蹑脚地跟踪他,就是大明大摆地盯着,这头憨牛也绝不会发现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刻意去跟踪一个男人。一个连正脸都没碰撞过的陌生男人。记得自已九岁时,父亲授意她去跟踪母亲。她也是这样蹑手蹑脚地盯着。母亲像受惊的母蟹不住地回头张望。可能是慌忙中视线高了点,她始终没发现自已瘦小伶仃的女儿跟在身后。她眼睁睁地看着母亲闪进了一个阴暗的楼梯。眼睁睁地看着二楼的一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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