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湘西-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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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以后,代代梯玛才明白,这黑签原来是祖师爷算好的一支奇凶大险之签。 至于那支白签,从来就没人求出来过,所以到现在还是无解。 梯玛把两支签悄悄塞进那两个贴着“大凶”、“无解”签盒的时候,心里已然暗暗向玄女娘娘祷了十几遍的平安。 ——以玄女娘娘的神气,或许能压得邪气住,消灾攘祸保一方平安吧? 林湘君原本最感兴趣的,是拜梯玛,到了湘夫人庙前一打听,才晓得拜梯玛是竿子营妹伢家绝不示人的隐秘事,莫讲他们下江客男男女女一大群,便是本地的女人,只要嫁人成了亲,照规矩这日都进不得庙门。 他们要看,只看得祭龙头与赛龙舟。这些都是男人家的事,不怕人看,但要等妹伢们拜完梯玛才会开始。 大家只得先上河街逛了一大圈,好在麻溪铺的端午节热闹得很,踩高跷、踢飞毽、打棍拳、舞狮子……各种表演看得人眼花缭乱,摆摊卖山里小吃的也成行成串,各样的香气飘满了整条河街。大家看过些热闹,又在街边摊上尝了些芝麻茶、油团馓,正在满嘴香甜时,听得人群突然闹哄哄吆喝起来,都往一边急急赶,一问才晓得是湘夫人庙里拜完了梯玛,妹伢们都已出了庙,屈子祠马上就要祭龙头了。
赛龙船(4)
赶到屈子祠时,大门前偌大的空坪上,早已是人山人海,观者如潮,密密扎扎也不晓得拥了几千几百人,汪兆丰同保镖、几个壮伙计费了老大的劲,护着林湘君好容易挤到前头,还未站定,却听得有人喊:“林阿姨?” 林湘君一转头,就看到了正巧挤在旁边的穗穗。 在这里还能碰见熟人,两个人自然都蛮高兴,扯了两句,林湘君才晓得穗穗刚拜过梯玛,穗穗也晓得了林湘君他们有事绊在麻溪铺,所以今天来看祭龙头,便指了身边一个漂亮姑娘向她介绍:“这是我表姐,瞿月月。” 林湘君便与月月相互打着招呼。 没想到旁边一个瘦高高西装革履的年轻后生也向她伸出了手:“你好。” 穗穗就告诉她:“这是龙耀文。” 穗穗与月月是在湘夫人庙门口碰见的龙耀文。 那时她们拜完梯玛刚走出庙门,满脑壳雾水正在猜测梯玛如何不给自己解姻缘,那白签黑签又预示了什么吉凶,还没猜出个结果,迎头却看见耀文正站在街边。 月月就问他站在这里做什么,耀文讲他想去看赛龙船,路过这里。 月月就奇怪:从他龙家大屋不管往屈子祠还是青岩河,都不必经过湘夫人庙,看龙船如何会跑到这里来?再说他不是讲不爱看这些落后把戏么? 耀文就吞吞吐吐,讲他阿哥耀武今天要给麻溪铺掌鼓,所以他才来看看,但一个人看又没有意思,所以所以了半天,直到月月问是不是想同她们一道去看,他才赶紧点脑壳。 一道看就一道看,脸红心慌地做什么?穗穗觉得这洋学生真是奇怪,但想读过洋书的许是跟一般人就不一样,也就不再多想,三人便一同来了屈子祠。 一路月月还在小声同穗穗讲,那个耀文提到要给麻溪铺掌鼓的阿哥耀武,也是她阿爹以前的学生,好呆好蠢的一个人,他如何掌得鼓哟? 穗穗就问你如何晓得他又呆又蠢,月月讲一起同过学,他蠢不蠢我还不晓得?就讲起耀武以前如何读书不进,一天到晚挨阿爹板子的种种蠢笨事,讲他如何如何一上课就打瞌睡,涎水子流出尺把长,如何如何读了五六年书一本三字经还背不全,一篇文章百把字又如何如何写错十七八个,听得穗穗便忍不住笑起来。后来耀文凑过来问她们笑什么,月月这才忍住笑赶紧住了口。 她心里还在想:好几年没看到龙耀武,不晓得他是不是变得更蠢更呆了? 想起以前在书院里,这家伙一天到晚调皮捣蛋专门跟自己过不去,那时候自己还小也不晓得被他整哭了几多回,月月就在心里对自己肯定:哼,这龙耀武必是蠢得更狠了! “呜——” 屈子祠门前,一列青帕包头、腰佩长刀的汉子吹响了雄壮的牛角号。 号角声中,就听得人群中“来了来了……”一阵涌动,所有的人都翘首望去。 只听“砰”、“砰”的铳响震耳欲聋,紧接着锣鼓喧天,由远而近,喧嚣热烈之中,十几支龙舟队,鼓手举龙头在前,桡手抬龙船在后,举着香烛,抬着三牲祭礼,敲着高脚鼓,暴叫着,跳跃着,舞动着,呐喊着,潮水般涌来。 青裤青褂、蓝裤蓝褂、白裤白褂……一队队龙舟手踩起整齐而眼花缭乱的花点步子,随着上下翻飞的领路龙头,左旋右荡,前突后激,展示着灵巧与强悍。 “嘿!嗨!嘿嘿嗨……”龙舟手相互比狠较劲的吼声一浪高过一浪! 四周顿时便响起一片的喝彩之声,不少人点燃了早就准备好的一串串鞭炮,对起挤满龙船手的场子里就扔,一时间噼噼啪啪鞭炮乱飞乱响,直炸得龙船手们身周脚下到处是火光烟雾。 林湘君直看得心惊肉跳,就问怎么这样对着人丢鞭炮,不怕炸伤了人么? 穗穗却告诉她不打紧的,这是炸龙,规矩就是这样,越炸得狠越好,龙船手才不怕这个,哪里鞭炮多他们偏往哪里冲,你不炸他还是看他不起,不给他面子呢。
赛龙船(5)
果然就见一群群龙船手抢起直往鞭炮多的地方扎,一个个迎着铺天盖地的鞭炮腾挪闪让,满场弥漫的氤氲中,一条条龙舟也便仿佛成了云雾里飞腾的神龙! 林湘君就听到穗穗与月月一齐喊了起来:“六伢子,六伢子——” 场子里一个举龙头的鼓手就望向了这边,就拘拘束束地冲着这边笑,林湘君便认出那正是她在田家门口见过的六伢子。 便在这喧闹热烈接近顶点之际,一阵吼声从众龙船队后面骤然传来,这吼声如此威武、雄壮,刹那间盖过了其他龙船队! ——麻溪铺的龙船照例压轴登场了。 就见二十来条汉子一色明黄裤褂,红布包头,蓝带缠腰,鲜亮亮顿时盖过了其他队伍,领头的耀武身高马大,腰扎红带,更是闪闪地抢眼。 他抢进场内,眼睛便溜溜地四下寻,刚一眼看到弟弟耀文在冲他挥手,眼睛却突然地一呆: ——那就站在弟弟旁边的,不正是他在桥上碰见的那个妹伢么? 耀武就觉得心头狂狂地喜,就猛止步,举龙头,全队便随他同时“嗨”的一声,震天动地! 猛然间,耀武腾身翻卷,挥洒龙头,使开了浑身解数,身后,桡手们配合着他齐声呐喊,同进同退,一条龙舟十几支桡桨,便如活了一般,在遍地火光烟雾中飞腾纵跃,直赢得满场掌声、喝彩声如雷般响起来! 耀文又是兴奋又是骄傲:“我阿哥,那是我阿哥!” “你阿哥?”月月就惊直了眼睛。 “我阿哥,龙耀武啊!” “他是龙耀武?” 月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真是她认得的那个龙耀武?那个读书不进、认字不清、一天到晚蠢呆呆的龙大少爷? 还真的是——那眉眼、那五官,不是龙耀武是谁? 可又怎么这么的不像?这般的粗眉大眼英气勃勃?这般的剽悍武勇一身豪气,直盖得全场龙船手们黯然失色? 月月就觉得心突突地跳,就觉得眼前闪闪地有些发晕,看面前的耀武都有些模糊起来,偏生耀武的眼睛还死死往她这边盯,她不晓得那是因为穗穗站在她身边的缘故,只觉得那眼光盯得她心里有股子讲不出的烧热,好像突然有股子火苗要被这眼光点燃起来。 “龙耀武,逮起!” ——她突然发现自己竟不管不顾地喊了出来! 穗穗也认出了这便是那个在青岩河上帮她下水捞银锁捞不着的后生,就想原来他就是洋学生的阿哥啊,就也向他笑起来。 看到穗穗竟然笑了,耀武便越发地添了劲头,一个龙头越发舞得如风般飞旋,赢得满场的叫好之声一阵高过一阵。 眼前这古老、原始、剽悍、威猛的龙舞也吸引着林湘君,她赶紧举起相机拍摄着。 各寨的龙头亮相已毕,祠堂的祝师便揭开了大门一边早已摆好的一大盆丹砂,众龙舟手叫喊着蜂拥而上,各自抄起丹砂,抹在脸上,一张张脸顿时都抹成了一片如火如血的鲜红。 穗穗便告诉林湘君,这叫做“借红”,龙船手们要进祠堂请得屈爹爹的神气,先要吓退把守屈爹爹魂灵的虾兵蟹将,借红装出满脸血的凶狠,就是为了让虾兵蟹将不敢拦路,借好了红,就要开祠堂见屈爹爹了。 果然,就听得祝师扯足了嗓子: “开——祠——堂——” 厚重的祠堂大门吱呀呀威严地打开。 青帕汉子们雄浑的牛角号声中,龙船手们两边一让,便见十四太爷威威严严出现在人群之外。 满场的喧闹嘈杂顿时被压了下去。 看看四面静了,太爷这才整整衣裳,四平八稳迈起方步向祠堂走来。 他的身后,紧随是主祭的瞿先生,再往后,便是麻溪铺的各家乡绅、大户及十七寨的众家寨首,一个个肃穆庄严。 待得众头面人物迈进了大门,各队龙船手这才屏气凝神,一队队随后涌入。
赛龙船(6)
围观的老少乡亲呼啦一下,便将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屈子祠的大殿宽有五丈四,深有三丈六,殿正中是屈爹爹丈把高的一尊神主,高冠峨带、大袖长铗,形容清癯、满面忧色,活生生便似朝了北方故都正长吟苦啸。 大殿虽大,却也容不得祭龙头的这许多人,龙太爷与众乡绅、寨首入得殿来,再加上各队的掌鼓手举了龙头随后,一座殿里已是满当当,各队桡手便只能抬了龙船密扎扎立在殿外的院子里。 待得众人点燃香烛,供起祭礼,一座大殿香烟满了炉,烛火成了行,映得屈爹爹的神主也在烟气氤氲中散发出几分神气来,祝师便扯开了嗓子: “祭——屈——子——” 龙太爷领头,众人一齐拜倒,先行了三叩大礼。 “诵——祭——文——” 主祭的瞿先生便起了身,立到屈子像侧,展开祭文,朗声而诵: “兰薰而摧兮,玉缜则折。物忌坚芳兮,人讳明洁。若乎先生兮,逢辰之缺。温风怠时兮,飞霜急节。故楚三闾大夫屈原者,比物荃荪,连类龙鸾。声溢金石,志华日月。如彼树芳,实颖实发。凤凰翔于千仞兮,览德辉而下之。见细德于险征兮,遥曾击而去之。身绝郢阙,迹遍湘干。访怀沙之渊,得捐珮之浦。籍用可尘,昭忠难阙。尚飨。” 众人便向神主再行三叩大礼,起身,两旁一让,将各队龙船的掌鼓手让在屈子像前。 祝师便喊:“祭——龙——头——” 这才是正题了,十几条汉子十几个龙头便高高举起,殿外院子里密扎扎的桡手们也同时抬高了龙船。 这龙头祭本有大讲究,那都是千百年代代传下来的辞颂,祭辞要威要猛要喊出气势,照例要自赞龙头而起,借了世人崇仰的好汉英雄或八方神之威灵,才唤得屈爹爹的忠魂醒,请得屈爹爹的神气动。 领头赞礼的自然非龙大少爷耀武莫属,他今日请的是五虎上将,便见他扯嗓门吼将出来,殿内殿外,众龙舟手齐声应和: “一个龙头香木雕, 三国英雄算马超。 忠义两全关胡子, 黄忠宝刀永不老。 张飞喝断当阳桥, 子龙救主逞英豪。 五虎上将全请到, 屈原爹爹声音高。 一声炮响龙出水, 我划起龙船往前飙——” 几百条汉子几百条嗓子汇作一处,粗犷雄壮的吼声,直震屋瓦,仿佛整座大殿都要在吼声中摇晃起来! 吼声之中,也不知是声音带起的,还是果真惊动了屈爹爹的神气,一股子荡荡之风便蓦然鼓入,吹得满殿烛火乱摇,烟腾雾起,衬得屈爹爹的长襟大袖也仿佛要随这荡荡之风飘扬起来。 祝师看神灵已显,便喊起了祭龙头的最后一项:“点——睛——” 一只早就备下的公鸡被一刀割断了颈,鸡血注入瓷碗内。 耀武头一个拜倒在瞿先生面前,高举起龙头:“有请先生点睛。” 提笔蘸上鸡血,瞿先生就要往龙眼睛上点。 就在这时,人山人海的屈子祠外,一阵吼声突然从人群后传来。 吼声低沉、嘶哑、呜咽、凶悍,狠煞煞、阴森森令人闻之色变! 吼声中,人群仿佛被利刀劈开,一支龙船队风一般卷入。 ——来的是黑幢幢一群剽悍邪异的身影,一色的黑裤黑褂,黑布包头,黑带缠腰,所有人的脸上还罩着黑漆漆一张狰狞恐怖的山鬼傩面,腰里都悬着黑沉沉的短刀,低吼着,闷哼着,跳跃着,舞动着,仿佛堕入人间的一群妖魔,散发着浓浓的诡异恐怖之气。 打头的傩面汉子黑壮壮最是高大魁梧,手举狰狞凶恶的一具龙头,也不舞,也不旋,就这般直狠狠凶撞撞地闯将进来。 就在要迈进大门一刹那,仿佛是突然看到了什么,这汉子突然脚步一停,傩面下的脸扭转过来,冲起一侧的人群狠狠盯了一眼。
赛龙船(7)
人群就不由得吓心吓胆地退了几步——这魔怪般的凶恶,着实令人望而生畏。 只有穗穗没动。 她只觉得心里冷森森地一激! ——那双傩面下的眼睛分明盯的正是她。 ——那凶野野的眼神是那样熟悉。 ——那分明是她曾经见过的,仿佛就要一口把她咬下去的蛮狠眼神…… 不等她反应过来,一片惊诧之中,这支队伍已如一股妖风,卷入祠堂内。 大殿外的院子里,早已密扎扎挤满了各队龙船手,这帮傩面汉子却全不停步,一面卷进大门,一面架起桡桨做了梯子,那打头的汉子手中龙头向前直抛出去,身子同时凌空跃起,一踩桡桨架成的梯桥,整个人便如鹰飞隼起般腾空跃过挡路的众多龙舟手头顶,直向殿内抢去。 不等龙头落地,汉子已飞腾入殿,抢在前面一把接住龙头。 ——狰狞的龙头,恰好拦在了耀武的龙头前面。 其他傩面汉子一涌齐上,蛮横横将前头早已站好的队伍一把撞开,一声闷吼,同时站定。 打头的汉子龙头一举,扯开了粗暴暴的嗓门,众傩面人便齐声应和: “东海龙宫缺条龙, 矫龙擒在我手中。 擒龙直上三条岭, 踩断岭上三座峰! 擒龙直下九道河, 九个河神躲进洞。 擒龙来拜屈爹爹, 屈原爹爹坐当中。 问我今日爱怎样? 我爱骑矫龙闹天宫!” 嚣张霸道的吼声中,锵然一声,众傩面汉子一齐亮出了短刀! 大殿内外,人群耸然而动:这帮凶野汉子抢人风头也还罢了,祭龙头的赞礼竟也如此横蛮霸道不规矩,全不将八方神灵放在眼中,一副天上地下老子第一大的口气,当真嚣张得没了边! 而且还在屈爹爹的神主前亮刀子,这是要做什么? 满殿内外的龙船手们轰然一下,纷纷操住了桡桨,几名站班护卫的团丁下意识地就要操枪,耀武更是眼睛一瞪,就要发作。 ——太爷却手一抬,示意谁都不要妄动。 ——屈爹爹的神主前可不是讲狠斗气的地方,再说这帮人虽亮了刀子却也不曾冲旁人来,总要看他们做什么再说。 但见打头的傩面汉子带头,十几条汉子同时挥刀,却是在自己的胸前划开一道血! 一只粗瓷大碗由后往前一路传递上来,一注注鲜红的人血滴入碗内。 瓷碗最后传到了打头的汉子手中,汉子滴入自己的血,将碗举到了瞿先生面前:“有请先生点睛!” 殿内、殿外,所有的人都不由得被这血腥、凶悍的祭礼震撼住了。 挤在祠堂门口的林湘君和月月早就闭起了眼睛,耀文也扭开了头,不敢直视这血腥。只有穗穗还呆呆地看着,看着那汉子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