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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5章

[茅盾文学奖]第1届-姚雪垠:李自成(第二卷)-第2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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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成说:“承蒙敬轩不弃,前来相见,使我说不出的高兴。至于打个败仗,算得屁事。常言道:‘胜败兵家之常’。咱们谁没有打过几次败仗?崇祯十一年冬天,我在潼关南原吃败仗比你更甚。只要吃了败仗不泄气,吃一堑就会长一智。敬轩,你不要见外,就住在我这里吧,等你的将士们养好了伤,休息好啦,再找左良玉算账不迟。” 
  “对,左良玉这笔账非算不行。只要李哥肯作我老张的靠山,左良玉这龟儿子不难收拾。” 
  大家在大帐中谈了一阵,气氛十分融洽,看不出张献忠和李自成之间的交情曾有过严重伤痕。但罗汝才完全明白这只是一种表面上的融洽,很担心刘宗敏等人会拿言语讽刺献忠,或提起从前的事,献忠受不了,引起新的不快,事情就会糟了。他原希望张献忠一见李自成就说出来奉自成为主的话,但献忠竟然没说,这显然是献忠对说这句话尚不甘心。他感到很不放心,就在自成的耳边咕哝几句。自成点点头,随即对刘宗敏、牛金星和李岩等说: 
  “我同敬轩到后帐去谈一阵,你们陪着徐军师、吉先生和潘先生在这里坐坐。双喜,你带着定国……”他忽然偏转头去,笑向定国问:“啊,好像你的字是叫宁宇吧?” 
  献忠说:“定国这孩子在你的面前是小侄儿,别叫他的字儿,折罪了他!” 
  自成笑着说:“虽然他到你身边时是个半桩娃儿,我看着他在战场上滚大,可是他如今已经是你的得力爱将,立了不少功劳,就应该称他的字儿了。”他接着对双喜说:“你跟宁宇是小弟兄,带他出去玩玩吧,免得坐在这里不随便。张鼐的营里正在操演火器,带他瞧瞧去。敬轩,咱们同老曹到后帐谈谈。献策,你也来。” 
  这大帐是李自成处理军务和议事的地方,从后门出去,一丈外就是他住的军帐,小得多了。这作为大元帅住的军帐中,只有一张用单扇门板搭的小床,一张小的破方桌,几把白木小椅。坐下以后,献忠笑着说: 
  “李哥,你如今是大元帅,手下有几十万人马,还是这样过苦日子?” 
  自成含笑说:“如今在行军打仗,能够用门板搭个床铺,还有张小桌子和几把椅子,已经满不错啦,还要什么?” 
  献忠哈哈一笑,说:“你已经有这么大的事业,真是自找苦吃!” 
  罗汝才也笑起来,对献忠说:“这就是咱们李哥不同于你我之处,在当今群雄中确实是出类拔萃。” 
  献忠的心中奇怪:曹操同自成原是拜身,比自成大,怎么也对自成称起哥来了?但立刻心中恍然,不禁暗暗骂道:“真聪明,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我们三个人差不多同时起义,”汝才接着说,“论交情我同李哥是拜身,同敬轩也是拜身。这位献策兄,是李哥的军师,同我也是极好的朋友,无话不谈。我们有些私话,在大帐中不便当着众人说,在这里无话不可出口。话,要说清楚。咱们三个人说清楚之后,就可以免除上下文武的猜测和议论。敬轩,李哥名在谶记,必得天下;几个月前,众将士推尊咱们李哥称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这些事儿,你也听到,不用细说。如今你兵败来投,理应奉李哥为主。今后你同我必须实心实意帮助李哥打江山。对于这事,你得当着大元帅的面说清楚。我想李哥是胸怀似海的人,决不会计较往日芥蒂。” 
  献忠赶快说:“曹哥说的是,说的是。我这次来,就是要奉李哥为主,实心实意帮助李哥打江山。刚才在大帐中,因见人多,我怕说出来李哥万一不肯收留我反而不美,所以没有敢直说出口。” 
  自成说:“你我是老弟兄,同心协力推倒明朝江山,用不着说奉我为主。只要敬轩肯留下共事,不管怎么说都好。遇着军国大事,你们的主见对,我就听你们的,不必说奉谁为主。” 
  汝才说:“虽然李哥这样谦逊,但是大家奉你为主,这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你不让敬轩留下,这话就不用说了;既然让他留下,今后他就是在你的大旗之下,依你的旗号做事。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咱们的大军中也是如此。” 
  宋献策赶快附和说:“大将军所言极是。请元帅不必过多谦让。我想敬轩将军这次前来会师,也必是决心相投,甘作部下。你不肯让他奉你为主,他怎么好留下做事?西营将士既来会师,就应当与大军成为一体。如果不能成为一体,岂不是军中有军,各自为谋,各行自己号令?” 
  献忠心中一惊,暗中瞟了曹操一眼,却见曹操满面春风,频频点头。他又看见李自成也是面带微笑,分明是他授意宋献策说出来这样的话。他在心中骂道: 
  “他妈的,这是明明白白地要吞掉我的西营!” 
  宋献策又接着说:“况且,大家共拥闯王为主,并非为的闯王一人私利,而是上应天心,下顺民意。献策向闯王献谶记的事,大将军十分清楚,想敬轩将军也必有所闻。古本谶记上写的明白:‘十八子当主神器’。目前莫看天下扰攘,群雄纷起,应看到天心民意都在闯王一人。今日敬轩将军来此会师,愿奉闯王为主,正是知天命,识时务,将来富贵尊荣,自不待言。” 
  张献忠听着宋献策的话,心中极不舒服,几乎要露出嘲笑。但是想着“人到矮檐下,怎能不低头”的那句俗话,同时又想到“六字真言”,就忍耐住了。他在心中骂道:“妈的,江湖术士,造谣惑众!”等宋献策说完以后,他看见罗汝才在望他,便哈哈大笑,说: 
  “宋军师,你真行,你把话都说到我老张的心眼儿里啦!你向我闯王哥献谶记的事,我也风闻。即令没有这回事儿,我也明白李闯王在我们一群人中是真正英雄。不真心实意奉他为主,我来此做啥?虽然打了败仗,可是天宽地广,难道我非要来闯王大旗下躲风避雨不行?我老张来,就是为着帮我李哥打江山!” 
  罗汝才说:“敬轩说的好,完全是一片诚心。” 
  李自成高兴地说:“我对敬轩信得过,信得过。”他转头向帐外侍立的亲兵吩咐:“请老神仙来!” 
  老神仙尚炯就在附近帐中等候,立刻来了。献忠跳起来,一把抓住他的肩膀,连晃几下,大声说: 
  “啊呀,子明!可看见你啦!你刚才不晓得我来了么?” 
  尚炯笑着说:“晓得,晓得。敬帅来是件大事,我怎么会不知道?天明不久,我就知道啦,心中可真高兴!” 
  “瞎说!你若真高兴,为什么不早来见面?” 
  “如今和往日不同。往日老八队的人马不多,局面小,所以我经常在闯王身边,像家人一样。如今他手下有几十万人马,文臣武将众多,军中事情也多,和从前大不相同。我虽系老八队的旧人,关系非同一般,但毕竟是一个外科医生,不管军国大事,所以闯王不叫我,我很少到闯王身边。敬帅来,有闯王带着文臣武将相迎,我这个外科医生不在其位,故未上前恭迎,然心中确实高兴。” 
  献忠哈哈大笑,用力拍一下医生的肩膀,说:“老神仙,说的有道理,我不怪你。快给我瞧瞧箭创,念着咱们的老交情,将你的神药妙丹拿出来,可别在闯王面前给我上烂药!” 
  大家听了献忠的话,都不觉大笑,同时也听出来献忠的最后一句话是双关语。尚炯开始替献忠医治箭创,看见伤口正在愈合,尚有余脓未净。他用手指按摩伤口周围,迫使余脓流出,然后用柔和的白绵纸捻成捻儿,蘸了红色药面,探进伤口,直到深处。他看见献忠的眉头微皱,问道: 
  “有点儿疼吧?” 
  献忠笑着骂道:“扯淡!你动刀子我也不会叫疼!” 
  在这片刻,李自成、曹操和宋献策都停止谈话,看老神仙替献忠治伤,所以小帐中显得很静。忽然大帐中的闲话声传了过来,十分清楚。 
  刘宗敏的声音:“说来也十分可笑,在北京城什么离奇荒唐的瞎话儿都编得出来!近来有一个探事人从北京回来,我们才知道北京的茶馆中盛传我们李闯王在去年冬天如何进入河南的故事。” 
  潘独鳌的声音:“这故事是如何说的?” 
  宗敏的声音:“他们说,我们李闯王的人马被围困在巴东的什么鱼复诸山中,粮食辎重隔断在赤甲山和寒山。我们的人马绝粮,将士纷纷出降。闯王没办法,两次到树林中上吊,都幸而被双喜儿看见,劝住啦。说闯王同我一起出帐去走走,只有张鼐一个跟着。看见路边有一个野庙,闯王叹口气说:‘往日人们都说我当有天下,何不到庙中打卦问问?倘若打卦不吉,就是我不当有天下。捷轩,你砍掉我的头,投降官军去吧!’我说:‘好,打卦问问!’我们就在神前跪下……” 
  袁宗第的声音:“刘哥,你忘啦,还说你把双刀往腰间一插,就同闯王去打卦。说得活龙活现!” 
  众人一阵笑声。笑声一停,刘宗敏的声音又接着说:“我们用筊子连打三卦,都是吉卦。我从地上跳起来,对闯王说:‘李哥,我任死也要跟着你干!’我跑回帐中,先杀了自己的两个老婆。将士们听说了,也都纷纷地杀死自己的妻子。我们放火烧了营寨,杀出重围,直奔河南。哈哈!可笑,操他娘的,我刘宗敏什么时候杀过老婆呀?难道我刘宗敏非打了吉卦才肯下狠心跟随闯王打江山么?难道咱们李闯王竟是那样软弱没出息,动不动就要上吊?” 
  牛金星的声音:“我同宋军师和林泉兄找到了一部夔州府志,又问了几个到过夔州府的人,知道鱼复山就在夔州府东边十来里处,白帝城也是鱼复山的一部分,根本不在巴东,那里也没有一个寒山。” 
  潘独鳌的声音:“北京离四川甚远,人们说的‘巴东’也许是‘巴西’之讹?” 
  李岩的声音:“这也不然。阆中古称巴西,在川东是没有巴西之称的。” 
  又是潘独鳌的声音:“湖广既有巴东县,夔府以东不可称为巴西么?” 
  牛金星的声音:“不然,不然。巴东县是因境内有小巴山而得名,所以川东一带不能称为巴西。我同林泉、献策都喜欢搞点杂学,对方域地志之学略有知识,故知所谓‘巴东鱼复诸山’实在不通,换作‘巴西’也是不通。” 
  宗敏接着说:“我们去年只有千把人,一个鱼复山也占据不了,还说什么鱼复诸山?我们粮食辎重很少,都带在身边,怎么会被隔断别处?何况包围我们的是陕西官军,是陕西哪个将领?贺人龙和李国奇两个陕军大将的人马都没有到过夔东,他们去年七月间在开县鼓噪之后,就奔往川陕交界一带了。这些,都没踪影,顺嘴编造!” 
  大帐中的谈话暂时停顿,分明是刘宗敏的话引起人们深思。张献忠箭创已经贴上膏药,他一面结好裤带一面笑着说: 
  “李哥,我还不知道北京城中替你编出来这么一个故事,真是有趣。” 
  自成说:“朝廷上下,门户之争很凶。攻击杨嗣昌的人很多,有些人在他死后也不肯放过他。造谣说我是从四川来到河南,正是为加重他的罪责。” 
  “啊,原来如此!” 
  突然,从大帐中又传过来袁宗第的声音:“编造这个故事的人们全不想想,我们那时候只有千把人,并没有发疯,为什么要跑到夔州府城外?那地方大军云集,十分热闹,我们有什么便宜可拣?我们既怕被杨嗣昌吃掉,也怕被敬轩吃掉,所以才躲在郧阳大山中。假若真的去到那个热闹地方,我们早完事了,如何有今天这个局面?” 
  袁宗第说完话就发出来爽朗的大笑,许多人都大笑起来。张献忠有点儿感到尴尬,笑着摇摇头,说: 
  “汉举是个直爽性子,话如其人。可是,李哥,我敢对天发誓,在房、竹山中,我确实无意害你。不知怎么你听到谣言,起了疑心,突然拉走了。我派旺儿和元利去半路迎接你,也被你们误会。为这事,我心中一直难受。李哥,倘若我心中有鬼,今日也不敢前来投你!” 
  自成笑起来,说:“过去谁是谁非,都不要记在心上。只要敬轩今日不弃,愿来共事,过去纵有天大的误会也一风吹了。汉举有嘴无心,只是当笑话说的。其实,他心中对你也是满尊敬的。”随即向帐外吩咐:“快摆酒宴!” 
  他拉着献忠的手往大帐走去,对献忠和汝才说,酒宴以后还要同你们二位继续深谈,并说为着每天见面方便,已经替敬轩安排了几座军帐,就在寨内,以后敬轩同定国就不用再往曹营去了,西营将士也要移驻他的行辕近处。献忠和汝才都心中大惊,但不能说别的话。献忠心里说:“完了!落进他的手心啦!”他向罗汝才使个眼色,但汝才仿佛并不理会,对自成说: 
  “这样很好,很好。我就猜到,敬轩非等闲朋友,必会受到你的特别优待。” 
  献忠的心中冒出一串疑问:“难道咱老子被曹操卖了?” 

  
   



第十四章



  午宴之后,张献忠和徐以显被闯王留在玉山寨中,身边还留有养子张定国和少数亲兵。潘独鳌因闯王没说留下,只得跟吉珪回到曹营。汝才对闯王如此处理,心中惊疑,感到张献忠凶多吉少,深悔自己处事孟浪,受了自成和宋献策的欺骗,对不起献忠和全体西营将士。献忠明知落入李自成的手心,却不能用话点破。从表面上看,李自成待他亲厚,丝毫看不出有想杀害他的意思,但献忠在刀尖上闯了十几年,什么尔虞我诈的事情都见过,自己也做过,所以他知道在这样危险关头必须故作不知,坦然处之,等待时机,想办法化凶为吉。他最担心的是曹操会不会变卦。他认为只要曹操不出卖朋友,定会想出办法救他,而李自成不同罗汝才商量好决不会就下毒手。 
  闯王的老营总管替献忠准备的军帐比闯王所住的军帐舒服得多。张定国和亲兵们住在左右相邻的帐中。闯王将吉珪和潘独鳌送走之后,命双喜将徐以显送入宋献策的军帐休息,又同献忠谈了一阵闲话,拉着献忠的手,亲自同罗汝才、宋献策送献忠到军帐休息。献忠一看帐中陈设干净,笑着说: 
  “李哥,早知你这里如此舒服,我应当把老婆带来一个。连着半个月,丁启睿和左良玉、方国安一群王八蛋缠着我不放,搅得我连一天安静觉也不能睡。如今到你这里,才能高枕无忧,睡个痛快!” 
  自成说:“你睡吧,好生休息。我已派人去接你的宝眷与西营全体将士都来,要在今日黄昏以前接到。”他回头对张定国说:“宁宇,你和弟兄们都快休息吧,睡到晚饭时候,双喜会叫醒你们。” 
  自成在献忠的帐中没有多停,因有紧急军务,就同汝才和宋献策返回大帐去了。献忠曾经使眼色要汝才留下,但汝才仿佛没有看见。张定国感到事情严重,不肯从献忠的帐中离开,也不许亲兵们睡觉。献忠明白他的意思,低声说: 
  “定国,你放心,快休息去吧。叫亲兵们也休息吧,不要在帐外守卫。” 
  “父帅,孩儿觉得这事情有点不妙。三十六计,走为上策。稍过一时,咱们跳上马就走吧!” 
  “胡说!到此地步,别说骑马逃不出寨,插翅也飞不出去!棋势虽险,老子心中有数:是活棋,不是死棋。你快同弟兄们去休息,没有事儿!” 
  “父帅,我害怕曹帅变心。他为着自家富贵,对父帅的安危袖手旁观。” 
  张献忠故作镇静地说:“定国,你经事浅,懂得个屁。曹帅是聪明人,为着他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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