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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茅盾文学奖]第1届-姚雪垠:李自成(第二卷)-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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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宗敏大声说:“我们不是来送行,是来请你多慎重,不必亲自前去。刚才我同玉峰又想了想,万一张敬轩不讲义气,后悔无及!” 
  李自成斩钉截铁地说:“我不亲自去,敬轩不会起义。天下大局,决于此行!” 
  “可是这着棋太险了!”田见秀说。 
  “简直是孤注一掷!”袁宗第接着说。 
  李过叫道:“二爹!如果全体将士们知道,他们都不会让你去的!” 
  刘宗敏说:“闯王,我从来没看见你像这样不听从大家意见!” 
  李自成对他们苦笑了一下,不再说话,从桌上拿起马鞭,又从墙上取下弓和箭袋,背在身上,毅然向外走去。 

  潼关南原会战行军路线示意图 


  
   

第十六章



  不断遭受战乱的谷城一带,自从张献忠的农民军驻扎在这里以后,稍稍有一些太平景象。均州和房县一带,如今驻扎着曹操所联合的九营农民军,其中惠登相和王光恩两营驻在均州。他们都不抢掠,公买公卖。朝武当山的大道在过去几年中路断人稀,如今又开始通了。从鄂中和鄂北来的香客,从河南来的香客,都经过老河口会合,然后越过汉水,一帮一帮地向武当进发。已经朝过武当、金顶回来的,也到老河口分开,一路沿汉水北岸的官路往东,一路从老河口往东北,打光化县城的东郊穿过,走向河南。尽管各地都有灾荒,而河南的灾荒十分严重,但善男信女们不远千里朝拜金顶的仍然在老河口、石花街和草店的大道上络绎不绝。沿大路旁原来三里五里都有些茅庵小店,专为来往香客而开,卖些素食茶水,也供晚上住宿。后来因兵荒马乱,香客绝迹,这些茅庵小店大部分倒塌,也有些被烧毁。如今一些草棚子又搭起来了。尤其石花街这个地方,一里多长的、铺着青石板的窄街道又热闹起来,每天人多得像赶集一样。 
  这一天早饭后,天朗气清,阳光明媚,温暖得好像春天。张献忠没有事,率领一群亲兵出谷城西门射猎,射得几只大雁,几只野鸡和两只兔子。随后,射猎的兴头过去,他纵马向西,一直奔到那条从老河口到石花街的朝山官道上才勒住马缰,翻身下马,走到一个草棚前,占据一张方桌坐下。亲兵们有的同他坐在一张桌上,有的坐在别的桌上,有的站在街边,还有几个牵着身上冒汗的战马在街外蹓跶。从石花街到老河口都有献忠的人马驻防,所以献忠每次打过猎以后总喜欢来这条官道上看看。卖茶卖饭的老百姓都认识他,也不怎么怕他。今天他因为一出城就猎获了不少东西,心中愉快,坐下后一边喝茶一边向殷勤招待的小堂倌问长问短。那些正在歇脚的香客们乍看见一起官兵来到,不免惊慌。随即看见他对堂倌的态度不坏,心中稍安,但等他们悄悄一问,知道他就是八大王张献忠时,他们一个个胆战心惊,脸色发白。 
  一群一群的香客从献忠的面前走过。他们背上斜背着黄布包袱,里边裹着香表,包袱外贴着红纸,上写着“朝山进香”。这些善男信女都被灾荒折磨,又经长途跋涉,风吹日晒,个个面目憔悴、黧黑。他们的脚上和裤筒上带着黄色的征尘。在他们中间有两个香客很引起献忠的注意:一个是中年人,用一根半尺多长的铁针从左边腮上穿进去,从右边腮上穿出来;另一个是十七八岁的青年,一根大铁链子一头锁住脖颈,一头拖在地上,边走边哗啦哗啦响。他们的衣服很破烂,显然都是农村里贫苦百姓。像这样的香客经常出现,都为父母许过大愿,前来朝山还愿的。献忠把这一帮香客叫住,问明白他们都是黄州府麻城县人;那两个受苦的庄稼人,果然都是为父母的疾病许愿朝山。他又问问东边的灾荒情形,便叫一个亲兵给为首的那个香客一些散碎银子分给大家,并嘱咐多分给两个孝子。众人慌忙跪下磕头。献忠挥着手说:“算啦,算啦,留下头到山上磕吧。”但众人仍然在石板官道上磕了响头,说出些千恩万谢的话,然后离开。 
  为着想打听潼关大战后李自成本人和他的一些亲信将领的消息,献忠曾派出几个探子前往潼关附近打探,有的尚未回来,而已经回来的却没有带回来真确消息。今天他来到朝山官道上坐下吃茶,实想遇到豫西的香客,打听出一点线索,但非常遗憾,从他的面前走过了几起香客都不是打河南来的,后来有一起逃荒的男女来到面前,从服装和口音他知道他们是河南人。但是一问,他们是南阳府来的逃荒的,对潼关大战的消息仅仅听到一点荒信儿,十分模糊。他叫亲兵往官道上撒了几把铜钱让大家去拾,起身走了。 
  “难道自成们真的全完了?”他心中暗问,随即回答说:“老子不信!” 
  骑上战马,离开朝山官道向谷城走了两三里路,他勒住马回头看看那些络绎不绝的来往香客,在心中想着:要是没有贪官污吏,没有灾荒,老百姓都能够安居乐业,该有多好! 
  一位名叫王又天的客人正在他的老营等他,使献忠分外高兴。王又天双目失明,善批八字,是一个有名的江湖术士,在襄阳监在军道张大经的门下做清客,总理熊文灿和很多大官们都很相信他,因而他就成了襄阳的达官巨绅的座上客,颇为走运。一个月前,熊文灿派张大经来谷城监张献忠的军,他随着来到谷城,张大经向献忠推荐过他,献忠也极想同他一见,可是他被熊文灿请到襄阳去了半个月,一直没有机会晤面,他昨晚才从襄阳回来,今天上午坐轿子来拜望献忠。献忠同他一见如故,谈了几句话之后,就把自己的和刚满月的儿子的生辰八字告诉他,请他算算。 
  “老兄,你可得直言啊!”献忠笑着说。“不要顾虑,八字上是什么就说什么。你要是随便奉承几句,不说实话,王瞎子,你可不是咱老张的朋友!” 
  “我是有名的王铁口,从来不随便奉承人。”王又天也笑着说。 
  王又天掐着指头,嘴里咕咕哝哝地推算一阵,脸上流露出惊异神色。他仰首向天,眨动着瞎眼皮,重新推算一阵,又拉着献忠的左右手摸了一阵,忽然又惊又喜地站起来,说: 
  “敬轩将军,你坐好,坐好,受愚弟两拜!”说毕,连忙深深地拜了两拜。 
  张献忠明白这里边大有文章,一面回礼,一面用开玩笑的口吻问: 
  “怎么样?俺父子俩会不会都做叫化子?会不会,嗯?” 
  “好八字!好八字!”盲人神秘地小声叫着说。“愚弟半生江湖,足迹遍于海内,朝野上下,相人多矣,从来没见过令乔梓①这样好的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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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令乔梓——封建士大夫阶层对别人父子的美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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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相怎么样?” 
  “同将军的八字一样好。” 
  “该有多好?伙计,你可别以为我跟别人一样喜欢戴高帽子,故意奉承咱几句!” 
  王又天很认真的说:“决不敢故意奉承。欲知八字如何好法,请将军屏退左右。” 
  献忠挥退左右,小声问:“快说吧,该有多好?” 
  “敬轩将军,你以前可请人算过八字?” 
  “请人算过,可是都不肯说实话。” 
  “他们怎么说?” 
  “都说我要做大官,做大将军,可是没有人肯说我在做贼,这就是瞪着眼睛说瞎话。”张献忠哈哈地大笑起来,略带棕色的长胡须在胸前抖动。 
  “哎哎,将军真是会说笑话!阁下这个八字,嗨,这个八字……” 
  “到底怎么样?” 
  王又天重新站起,又是深深一揖,然后探身向前,凑近献忠的耳朵小声说: 
  “贵不可言!” 
  献忠半信半疑地问:“真的?” 
  “确实贵不可言!贵不可言!” 
  献忠故意问:“能够做一个实实在在的大元帅?” 
  “岂止大元帅!这话只能我知你知:日后贵不可言!” 
  “又天兄,你是在同我老张开玩笑?” 
  “岂敢!岂敢!” 
  “要是真的……” 
  “真的,真的。” 
  “我一定要重重谢你。” 
  “此事关系重大,将军万勿泄露。” 
  “你也不要再提。” 
  “当然不敢乱说。” 
  张献忠把王又天留下吃午饭,并且约本城举人王秉真。名士方岳宗、应城秀才潘独鳌都来作陪。方岳宗是现任松江知府方岳贡的哥哥,为人慷慨侠义,豪放不羁,喜欢喝酒,十分健谈。献忠才进谷城时,借他家的房子安置家眷,以为他很富有,借故把他拘禁,要他出钱助饷。随后他知道了方岳宗确实没有钱,他的弟弟方岳贡做官有清廉之名,就赶快把他释放,表示歉意,并且同他做了朋友,时常约他吃酒,不拘形迹地畅谈。献忠对于一般的朝廷官吏都是痛恨的,曾经发誓要荡平中国,剪除贪官污吏,没有提出来更高的起义目标。所以到谷城不久,他出人意料地给远在几千里外的松江知府方岳贡写了封信,表示他对方的敬仰。他在信里边坦率地说:“使为官者人人皆如我公,百姓不受脧削之苦,献忠何能起事!”他叫方岳宗派家人把信送往松江,并且说他知道方知府不会回信,他也不希望得到回信。 
  陪客中的潘独鳌原是应城县的小地主,半年前因为同本县的一位有钱有势的绅士争田,有理输了官司,气得走投无路,遂杀了知县和绅士全家,树了反旗,投了献忠。献忠待他很好,近来派他带一小队人马驻扎在南河同汉江汇合的仙人渡地方,向来往商船征税。 
  客人中还有一位是从河南省新野县来的丁举人。今年正月,他的妹妹出嫁,花轿正走在重新野往南阳瓦店镇的官道上,碰见了献忠从这条官道上经过,把他的妹妹抢来,当晚就拜堂成亲。瞎子王又天对献忠所说的“令乔梓”中的那位“梓”,就是这位丁夫人所生的婴儿。当妹妹才被抢走的三四个月内,丁举人认为是奇耻大辱,痛恨妹妹不能殉节,作个“百世流芳”的烈女。每次听见母亲在堂屋里为女儿的事痛哭,他连母亲也极不满意,走进内宅,对老人说: 
  “你还哭她?哼,我恨不得亲手杀了你的宝贝女儿!咱家是世代书香门第,诗礼传家,没想到竞出了这个没廉没耻、失节从贼之人!你儿子好歹是个举人,出了这件丑事,叫我没脸见人,今后怎么在官场中混?她这个贪生怕死的贱东西,把咱丁家祖宗八代的人都丢净了!唉,唉,你老人家真胡涂,还在想她!” 
  老太太哭着说:“早知有今天,我不如在她落地时把她扔到尿罐儿里,也免得她长大了失节丢人!” 
  “唉,这都怪我们的家教不好!”丁举人又愤恨又伤心地说,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他本来想直率地责备母亲几句,但为着要在全家妻、妾、兄、弟和子、侄们面前做个孝子表率,话到口边又咽了下去。 
  可是从张献忠受了“招抚”以后,妹妹派人带了十匹绫罗绸缎和二百两纹银来家联亲,丁举人的态度立刻大变。他心中矛盾了半个月,在老母的催促下,亲自带着礼物前来同献忠认亲,当人们谈起来他的妹妹是张献忠将军的如夫人时,他便面带春风,笑嘻嘻地拈着胡子说: 
  “舍妹的八字么,从前经几个高人看过,都说生的不错。再说,生在兵荒马乱年头,文不如武,能够同武将结婚也好,不能讲是不是书香门第。”他为着面子上光彩,矢口否认他的妹妹是“如夫人”,硬说是张将军的“续弦夫人”。 
  他经常来谷城探望妹妹和妹夫,打打秋风。但是他的胃口不大,一次给他百儿八十两银子他就满足。他除掉来谷城探望亲戚外,也常到襄阳活动。熊文灿左右的人们一则要笼络献忠,二则都受过献忠的贿,所以对丁举人都很客气。连总理本人也请他吃过饭,送过所谓“程仪”①。丁举人喜欢来襄阳和谷城走走,除要打秋风外,另外还有个政治目的。新野同襄阳虽不同省,却是邻县,同谷城也距离不远,他能同大官们和将军们交游,一则可以抬高自己的身份,在本县官绅和庶民中获得更大的敬重,二则也为他自己寻找一个在仕途上进身的机会。这次他来谷城,借口外甥 
  满月,特来致贺,实际上他是想向妹妹要一二百两银子,趁着家乡灾荒极大,又是年残岁尾,买进一处庄子②和一处非常难得的好坟地。这坟地,据说可以出三品以上的大官,几家大户都在争;因为他想要,大家都怕张献忠,只好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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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程仪——作为旅费名义送的银钱。 
  ②庄于——包括一个小村子的农民住宅和周围的耕地。这个名词显然是从古代庄园制遗留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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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宴开始了。正中间一张八仙桌,王又天是首座,举人王秉真是二座。张献忠亲自坐在下席敬酒。另一张八仙桌上,新野丁举人首座,方岳宗二座,献忠的军师徐以显代表主人坐在下席。张献忠今天特别高兴,不住地大嚷大叫,同大家猜枚划拳,热情劝酒。在别人正在划拳当儿,丁举人趁机会掂着一把锡酒壶走过来给王又天和王秉真敬酒,惹动全桌子客人和主人都站了起来,王又天接受了敬酒以后,赶快恭维说: 
  “舅老爷今天要多喝几杯。我给令甥掐过八字,是一个大富大贵的命,难得,难得!” 
  “舍妹的八字也很不错,王先生可曾算过?” 
  “尚不曾算。改日一定要细细推算。不过,令妹的八字愚弟虽尚未推算,但既为敬轩将军夫人,不推算亦可知矣。如非八字特别好,也不会如此天缘巧合,于金戈铁马之中得遇敬轩将军。” 
  “是,是。婚姻都是命中注定的,非人力可以强合。” 
  每个人都向王又天敬酒,使他简直应接不暇。幸而他是海量,没有醉倒。大家对他这样客气,不仅因为他是初次来献忠这里做客,也因为他今天替献忠父子算了八字。人们从他叫献忠屏退左右、小声谈话的神秘态度,从他和献忠都不肯说出算八字的结果如何,从对他们察言观色所得的种种感觉,都猜到献忠的八字一定是“贵不可言”,这些人,在这个问题上都是非常敏感的。因此在酒宴上都很兴奋。各人都有自己的思想活动。例如,丁举人希望他的妹妹日后能成为娘娘,他自己能做国舅,封公封侯。略微使他遗憾的是,张献忠目前有一大群夫人,他的妹妹排在第八,未免美中不足,显然命中注定他的妹妹没有正宫的份儿,只能做不能专宠的妃子了,徐以显是一个政治野心极大的人,平生以诸葛自居,他希望自己能做开国宰相,建立不朽功业。举人王秉真投张献忠原是不得已,曾经逃跑一次被献忠追了回来。这时他也很希望献忠成功,像本朝太祖皇帝一样,因为这样,他这个举人就不但不会落个“从贼”的坏名声,反而是新朝的“从龙之臣”,比宋濂和刘基的受太祖聘还要在前,在后人修的史书中少不了他的“列传”,至于潘独鳌,因为他是被地方当权派逼上梁山,当然切盼着江山易主。在座的还有几个人,尽管有不同的心理活动,但在希望张献忠成功这一点却是一致的,只有方岳宗一则因来得太晚,不知道王又天替献忠算命的情形,二则他自己并不想背叛朝廷,所以根本没注意这个问题。他今天在酒席上兴奋快活,只是因为他喜欢张献忠的奔放豪迈性情,同这样人一起喝酒,不能不感到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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