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福帝姬-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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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履闻声即刻几步赶来,双手搀扶着赵构道:“臣扶官家登舟。”
赵构将手抽出来,淡淡道:“不必。”然后有意无意地瞟了婴茀一眼。康履立即会意,他一直是赵构最为信任的宦官,而今见赵构在只能选带一人的情况下属意于婴茀,虽大感失望,却也不敢形之于色,而是转身面向婴茀,笑容温和得带有几分谄媚:“婴……吴夫人,请扶官家登舟罢。老奴不在官家身边,就烦请夫人尽心服侍官家了。”
婴茀听他刻意改变了称呼,不觉脸色微红,心里却有浅浅的和暖之意,于是朝他轻轻一福,细声道:“康先生放心,你的吩咐我记下了。”
渡江之后便到了京口,赵构与婴茀沿小路而行,走了许久渐觉十分疲惫,正好看见眼前有一水帝庙,便走进去休息。
赵构呆坐半晌,忽然取剑拔开,盯着上面的血痕默默看了看,然后低声叹息,就着足上乌靴将血痕擦去。此时百官皆未赶来,诸卫禁军无一人从行,庙中就他与婴茀两人。婴茀侍立在旁,见他奔走了大半日,头发微乱,好几缕飘散下来,映着满面尘灰的脸颊和失神的目光,落魄之状看得她心酸。便过去想伸手为他拢拢头发,他却仿若一惊,猛地侧身躲过,待看清是她后也郁郁地摆手,不要她靠近。
稍歇后两人再度出发,朝镇江赶去。此时已近黄昏,他们经过一番惊吓逃亡才渐渐觉察到腹中空空,甚是饥饿,而出来时全没想起带食物,四顾之下也没找到任何足以果腹的野果蔬菜。正在为难间忽见一农妇手挽一竹篮走过,篮中盛有不少食物,想是在给什么人送饭。婴茀一咬牙,赶过去唤住她,红着脸道:“大娘,我们匆忙避难至此,却忘带了干粮,自昨夜以来行走大半日了,一点东西都没吃,不知你可否……”
农妇上下打量他们一番,冷笑道:“你们是从扬州逃出来的兵将?有手有脚的,穿这么一副好戎装,不去与金人作战却逃到这里要饭!”
婴茀羞惭之极,低头无言以对。赵构脸色一变,走来正欲开口相斥却被婴茀拉住。婴茀一边拉住他暗示不要说话,一边朝农妇赔笑道:“请大娘不要见怪,是我们唐突,打扰大娘了。”
农妇又瞥他们一眼,伸手进篮摸出个炊饼扔在地上,说:“只能匀出个炊饼给你们,要是不嫌弃就吃罢。”说罢扬长而去。
婴茀弯腰拾起炊饼,仔细拂去上面灰尘,然后双手捧着给赵构。赵构挥手将炊饼打落在地,语带怒气:“君子不食嗟来之食。”
婴茀再次将饼拾起,扔然细细地去除沾有灰土的表皮,剥下来的碎屑却不扔,而握于手中,轻声对赵构劝道:“天将降大任于是人,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行大事者必要学会在逆境中顽强生存,无知农妇的刻薄言语算不得什么,官家不必太在意。晋文公重耳做公子时被晋献公妃骊姬陷害,被迫流亡周游列国,其间挨饿受辱饱经风霜。行至五鹿时因饥饿难忍,亦曾向乡下人讨东西吃,那人却给了他一大块泥土。重耳怒而扬鞭欲打其人,被狐偃拦住,说:‘泥土代表土地,这正是上天要把国土赐给你的预兆。’重耳听了立即感悟,遂恭敬地向乡下人磕头,并把泥土收下一同带走,多年后重耳果然做了国君,成为春秋五霸之一。今日炊饼沾土想必也是此兆,官家何不效仿重耳,笑而纳之?”
赵构闻言面色渐霁,道:“那朕是不是该把这些沾有泥土的碎屑郑重收好,带回供奉呢?”
婴茀微笑道:“奴婢替官家收着罢,待以后官家中兴复国后或许便成了一件圣物呢。奴婢收着也有光彩。”说着取出丝巾果真将碎屑包起,然后将干净的炊饼递给赵构。
赵构将饼掰了一半给婴茀,婴茀摇头道:“奴婢不饿……”赵构没说话,伸出的手却毫不收回。婴茀知道他意思,才轻轻接过,仍不忘出言谢恩。
“婴茀……”赵构在路边一块大石上坐下,缓缓咬了口炊饼,道:“你像是读了不少书呢,也是柔福帝姬教你的么?”
婴茀点点头,说:“帝姬教过一些。后来奴婢服侍官家后,又斗胆抽空看了一些官家的书……随便瞎看的,也不多,是说错什么话了么?让官家见笑了。”
赵构略一笑,道:“你说得很好,没一句说错。”
第四章 吴妃婴茀·鼙鼓惊梦9。深寒
因不想太过引人注目,他们一直选走小路,不料渐至迷途,待意识到偏离了去镇江的方向时天已尽黑,无奈之下只好在附近山坡上寻了一个可容身的山洞,准备暂且在内栖身一宿,明日天亮后再赶往镇江。
那时天气尚十分寒冷,两人虽点燃了一堆篝火,山洞内仍然很阴冷。此行匆忙,寝具带得并不齐全,赵构的马上只负有一块大貂皮,是他平日巡幸各地时在野外用的。婴茀见那貂皮虽不小,卧覆各半一人用倒也足够,但要同蔽两人就很勉强了,何况,自己虽已受赵构临幸,却仍不敢肯定他会愿意召自己同卧一处。于是她把貂皮铺好后依然如在宫中时一样,先行礼请赵构就寝,然后恭谨地退至较远处。
赵构淡淡问她:“你准备在哪里睡?”
婴茀低首道:“奴婢在篝火旁坐着歇息也是一样的。”
赵构朝她一伸手,命令得很简洁:“来。”
这一字比猎猎燃烧的篝火更令婴茀觉得温暖。她略带羞涩地缓步走去,与赵构解衣后一起躺下,因貂皮面积的原故,赵构很自然地把她拥在怀里,他们像两只过冬的小动物,紧紧蜷缩依偎着,婴茀安宁地微笑,忽然对这次意外的二人独行感到有些庆幸。
须臾,赵构像昨夜那样开始吻她,婴茀轻有一颤,却随即镇静下来,已不像第一次那样惶然不安,只柔顺地躺在他怀中接受他的爱抚。这样的接触持续了许久,却不见他有更进一步的举动。婴茀微觉有点奇怪,便不禁睁目看了看他,但见他紧蹙双眉,眼中有隐约的忧虑与惶恐,而渐渐加大了抚摸她的力度,她有点疼,忍不住低呼几声,他恍若未闻,继续着抚摸与亲吻的动作,而神情却越来越焦躁,头颈处的汗珠也密密地渗了出来。
讶异之下她留心观察,亦渐渐明白了他惊惶的原因:他的身体并未随着他的欲望而有所反应。她也惶惶然不知所措,却让他看出了她的了然。尴尬之下他猛地起身,只着一身单衣便冲出洞外。
婴茀立即穿衣而起,拿起赵构的披风追出去。却见赵构立在一块凸出山坡的岩石上,愣愣地望向远处,整个人都呆住了。
婴茀顺着他目光望去也是一惊:江对岸一团烈焰冲天,长烟弥漫,着火处离此地很远,而仍能看到如此景象可见火势甚大,蔓延甚广。
“那是扬州。”赵构艰难地说:“金人纵火焚城了……”
婴茀心内一酸,走过去把披风轻轻披在他身上,温言劝道:“外面风大,又冷,官家早些进去歇息吧。明日到了镇江再与群臣商议收复失地之事。”
赵构一动不动,容色苍凉,眼底沉淀着一片绝望。
婴茀伸手扶他,轻轻拉了好几次他才勉强移步,转头看看她,神情有些不自然。婴茀知道他是为适才的事觉得有失颜面,一面扶着他回去,一面装作不经意地说:“官家昨夜未休息好,今日又劳累奔波了许久,一定很疲惫,暂且先在此歇歇,待到镇江后再好好将养两日,精神自然就好了。”
赵构此后一直沉默着,不再与她说话。进到山洞中默默睡下,也不再伸手揽她。婴茀依在他身边,搂着他一支胳膊而卧,长夜难眠之下反复想:“他是太累了,休息一下就会好……”她因这念头而有些羞涩,忽然间又莫名地在心里郁然长叹。偷眼看赵构,他躺着毫不动弹,像是在沉睡,映着篝火跳跃不定的光焰,他清秀的五官上可看出分明的忧患之色。她以手轻抚,触觉冰凉,而他的眼睑似在她碰触的那一瞬有微微的跳动。
次日下山后,镇江守臣钱伯言发出的府兵找到了他们,将他们迎至镇江府治中住下。赵构很快发现府治中温暖柔软的衾枕也仍然唤不回他的“精神”,这个发现对失地之后的他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般更为沉重的打击。他难以置信,一次次地与婴茀尝试着欲再度寻回他丧失的能力,焦躁惊惶之下他的行为越来越狂乱而粗暴,婴茀默默忍受着配合着他,但一切终究是徒劳的,到了第三夜,经过最后的无效尝试后赵构失控般地起身,疯狂地抓起所有能抓到的东西猛撕怒砸。
婴茀跑去拉着他劝道:“官家不要……”
赵构一扬手便把她推倒在地,他朝她怒道:“你滚开!不必再跟着我了!明天我把你配给一个将领,你跟着那男人去过吧!”
婴茀爬起来,依旧跑过去紧紧搂住他,泪流满面地说:“我不要什么将领,我的男人就是你!”
赵构怒气不减,仍想把她推开,她不理他的推搡,继续紧箍着他悲伤地说:“你是我的男人我的命,我的荣光我的天!能靠近你,活在你身边我才是我希望的那个我,这点在我们相遇于华阳宫樱花树下那天我就认定了……不,不,还要更早,在你去太上皇寝宫扶起贤妃娘子时,在你拒绝郓王的邀请时,甚至,在我初见你那天,你蹴水秋千、指挥龙舟争标时……”
赵构在她激烈的告白声中逐渐安静下来,半晌后苍茫地勉强微笑,轻轻对她道:“婴茀,怎么会这样?”
拥着他的婴茀清楚地觉察到他身体如深寒受冻般轻轻颤抖着,她愈加不肯放手,将泪湿的脸颊紧贴在他胸前:“官家,不要赶我走。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赵构亦以臂搂住了她,在透过小窗窥入屋帷的清凉月光中黯然阖上了双目。
到镇江后赵构召集了赶来的群臣商议去留问题。吏部尚书吕颐浩乞请留跸,为江北声援,而王渊则说镇江只可捍一面,若金人自通州渡江而攻占姑苏,镇江即很难保住,不如前往杭州,钱塘有重江险阻,要比镇江安全得多。赵构遂决意趋杭,留中书侍郎朱胜非驻守镇江,并命江、淮制置使刘光世充行在五军制置使,控扼江口。于是率众臣出发,经常州、无锡、平江、秀州、临平等地,最后终于平安到达了杭州。赵构就州治为行宫,随后下诏罪己,求直言,赦死罪以下罪犯,士大夫流徙者悉命归来,惟独不赦李纲。
赵构已在建炎二年十二月将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黄潜善迁左仆射兼门下侍郎,知枢密院事汪伯彦守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并兼御营使。让二人一为左相,一为右相。但这两人专权自恣,而无执政大臣应有的远见卓识,金人敢大举南下也正因看出了二人的无能。到了杭州后,赵构痛定思痛,暗示御史中丞张澂查核二人所犯过失,张澂一向与二人不和,赵构一示意便立即心领神会地着手处理,很快列出黄潜善、汪伯彦“固留陛下,致万乘蒙尘”、“禁止士大夫搬家,立法过严,归怨人主”、“自真、楚、通、泰以南州郡,皆碎于溃兵”等大罪二十条,并正式上疏弹劾。
黄、汪二人尚不知此上疏是得自赵构的授意,散朝后一同求见赵构,跪在赵构面前流着老泪连连道:“非是臣等贪念名利,实在是国家艰难,臣等不敢具文求退。所以只好忍辱负重,甘冒不明事理之人的冷言冷语,继续为陛下分忧……”
赵构不动声色地说:“两位爱卿当真是处处为朕着想,在为朕分忧、报喜不报忧上确实相当尽力。”
二人一愣,未敢答话。赵构继续道:“北京被金人攻破后,张浚率几位同僚建议说金军敌骑将来,朝廷不能继续宴然而无所防备,听说二位卿家都笑而不信,潇洒之极。金人破泗州后,礼部尚书王綯听闻金兵将南来攻扬州,率从官数人奏请朝廷作出对策,群臣与你们商议此事,二位卿家仍然毫不紧张,据说还笑着对众人说:‘你们说的话听起来跟三尺童子说的差不多!’……”
黄潜善、汪伯彦终于明白他意在降罪,立时惶然再三叩首,惊得汗如雨下。
赵构漠然看着,最后道:“江宁与洪州景色不错,想来应该是适合修身养性和养老的地方,二位不妨前去住一段时日。”
次日赵构在朝堂上宣布了罢二人相位的消息,命黄潜善知江宁府,汪伯彦知洪州。此后不久将他们这两个官位也一并罢去了。
第五章 高宗赵构·篷窗睡起1。观潮
建炎三年春,内侍康履、蓝珪得到赵构允许后率一批宦官前往钱塘江观潮,不想归来时两人竟纷纷流泪哭喊着跑来跪在赵构面前,哭诉道:“请官家为臣等作主!臣等不过是偶尔出宫观潮,不想竟险些命丧苗傅统制之手!”
赵构蹙眉问道:“无缘无故他为何要杀你们?”
康履答道:“臣等带宫中内侍去观潮,自然需要寻合适之地搭盖帐篷以避风小驻,领兵巡视的苗统制见了便很不高兴,硬说我们阻塞了道路,命手下士兵强行拆除,还指着老奴大骂,说官家颠沛流离至此全是我们内侍之过。老奴一时气愤便与他理论,谁料他立即狗急跳墙,抓住老奴就要打,蓝先生过来相劝也被他推倒在地,随后拔剑威胁,幸而跟他同行的刘正彦大人尚明事理,及时将他拉住,我们才好歹保住了脑袋回来继续服侍官家……”
说到这里康履放声大哭,显得无比伤心,蓝珪也频频抹泪,道:“臣等服侍官家已有二十多年,从大内跟至康王府,再辗转至江南,只求为官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今受这奇耻大辱倒也罢了,但我们既是官家身边之人,苗傅还敢如此狂妄无礼,分明是不畏官家天威。万望官家能给个说法,对苗傅略施惩戒,以解我们所受的冤屈。”
赵构静静省视他们,再问康履:“你是怎么与他理论的?”
康履一愣,想了想断续答道:“老奴说:朝廷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如今官家蒙尘,皆因你们这些只吃粮、不管事的兵将出战无力所至……你们打不赢金人,倒把责任都推到我们尽心尽力服侍官家的内侍身上,简直岂有此理……”
赵构一扬手,道:“朕明白了。你们退下罢,朕稍后再处理。”
康履、蓝珪不敢多说,只好战战兢兢地退下。他们是服侍赵构多年的老宦官,早年供职于韦妃宫中,赵构加冠外居后又跟着他到康王府任都监,赵构称帝即位,他们也随之得以升任内侍省押班,平时颇得赵构信任。但赵构亦知他们仗着自己宠信而行为较为嚣张,出行在外必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受苗傅以剑威胁,多半是因他们行为过分在先,所以赵构并未立即答应他们处罚苗傅。
批完奏折后赵构信步走到婴茀宫中。到杭州后他已将婴茀列为嫔御,封为和义郡夫人,因相处日久又共经忧患,现在在众妃中倒是与她最为亲近。
婴茀见他若有所思便出言以问,赵构便将康蓝二人之事告之,婴茀听了说:“臣妾今日见随他们观潮回来的几名内侍手里提着几只水鸭,发现臣妾在看,便匆忙将鸭藏于身后。”
“他们又在外射鸭扰民?”赵构讶然,随即道:“难怪苗傅看不惯了。”
原来赵构南迁浙江路过吴江时,宦官们便沿途射鸭为乐,百姓敢怒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