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时代-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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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货,马凉来交给他们的时候,也是一手交钱一手才拿到货的,否则免开尊口,所以也怨不得别人“见钱眼开”了,彼此彼此嘛。
任青突然间明白,自己已经被自个儿逼上了绝境。倘若洗澡水的诺言不能兑现的话,那意味着一场更大的风波将无法避免。而这一切,是自己再也没有能力可以将其轻描淡写地化解得了的。
他感到了当年诸葛亮挥泪斩马谡的那一种悲凉。“大换血”计划被迫如期实施。
于是便出现了这样的一幕:第三天早上,当工人们登上了厂车的时候,突然发现厂车行驶的路线并不是往常去分厂的方向。正惊诧间,厂车已稳稳当当地停在了春风厂的大门前。
接着,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位干部模样的人,以一口又尖又细的宁波官话宣布:鉴于各位在分厂安装设备调试机器的任务已经完成,分厂劳资部门请大家前往总厂劳资科去报到,听候工作的重新安排。
就这样,在大家伙儿并没有意识到炒鱿鱼的时候,已经被分厂炒了鱿鱼。
马凉终于等到了任青迟来的电话。他以一种十分平静的语调告诉马凉,总厂的这些技术工人在分厂安装设备调试机器的工作完成之后,再留在分厂显然是极大的技术力量的浪费,所以……
马凉哑然。
任青的话过于冠冕堂皇。
冠冕堂皇得已近乎无懈可击。
4
任青走了。
任青从春风厂卷铺盖走了。
逼他走的既不是王铁汉,也不是被炒鱿鱼重回总厂的那一大帮工人,甚至也不是马凉,而是一位谁也意料不到的人物——夏今成夏总工程师。
他没有和那些总厂来的工人一样享受炒鱿鱼的待遇。任青舍不得让他离开分厂,一是在技术方面毕竟是个可用之才,二来也不愿让他回去加强马凉的技术力量。而他呢,“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知绘图纸”,什么洗澡水呀炒鱿鱼呀的事浑然不觉全然不晓。
合该有事。
这天上午,他为了设计图纸上的一个数据下车间去核对,来来回回走了一圈,忽然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站下来想了一会,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那些熟识的脸一张也不见了,目光所及,尽是一些外地民工装束的人跟在分厂工人的屁股后面到处转悠。这是怎么回事?他上前问了问那些民工,不料一间竟是三不知,他们只知道是来干活的。干什么活?他们的手遥指那些个高高大大的进口设备道:就干这个。
“什么?”夏今成的眼睛翻上去差一点翻不下来,“你们,操作机器……”
他没问下去。他去找白晶了。
白晶的回答完全漫不经心:“统统调回总厂去了。”
夏今成吃了一惊,说话的语气顿时有些紧张:“为,为什么?”
白晶一笑:“因为这儿的工作不需要他们了……”想了想,他又追加了一句,“因为分厂供养不起这一班不遵守规章制度却嗜好聚众闹事的爷们!”
好一会,夏令成的声音才又低低响起:一可是……可是这儿的生产离不开他们呵……”
“笑话,天大的笑话!”白晶的目光紧紧地逼视着夏今成,“按你夏总的意思,是不是缺少了他们,分厂的地球就不会转了?”
夏今成连连摇头:“没,我没这个意思……”
白晶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显然不屑于再在这位性格懦弱的夏总面前挥舞大棍了,语气也有了些许的缓和:“夏总,你到底什么意思,讲讲吧。”
“我,我,我……”夏今成“我”了半天才平静下来,“我认为,这些先进的生产设备,是不可以由分厂工人和民工来操作的,万一什么地方给捅了漏子,你我怎么向上面交代——你知不知道,王铁汉他们在调试机器时流了多少汗水花了多少心血走了多少弯路才把机器开出来?现在换上这些生手,又让他们怎么开机器啊……”
白晶轻轻笑了:“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什么都清楚。但是开机器并不是调试机器,相比之下要容易得多,这是一;其二,目前我们只不过打算进行试生产,一切都在摸索总结中嘛,你和我,还有其他的工程师技术人员不全都在现场吗,那么就尽心尽责地指导他们,得放手时就放手让他们上机去干,待到正式生产的时候,我保证他们一个个全都会成熟练操作工——夏总,这些机器,操作起来并不复杂,就那么几个红黄绿的按钮呵……”
“不行不行,我不放心!白总,我要对整个引进项目负责任,这样干绝对不行!所以,我不同意将王铁汉他们突然调回总厂去!”一说到整个引进项目,夏今成顿时像换了一个人,忽然胆也大了,气也顺了,话语也一下子流畅了许多。
“你不同意?”白晶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这话你对任厂长说去,和我说,又有什么用?哼,我真不知道你说这些话到底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心,也不太清楚你和王铁汉他们的私交到底如何,但我有一句说一句,从总厂调过来的人呵,总是会有一种‘和尚不亲帽儿亲’的感情在作怪……”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显然已经忘记了自己也是从总厂调到分厂来的这码事。
而当时的夏今成只觉得自己的脸霎时间滚烫发热,压根儿想不起来反驳他一句:“你不也是从总厂过来的人吗?”他感到自己受到了一种人格上的侮辱。这空前未有的侮辱一下子又让他产生了语言障碍,竟然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夏总呵,分厂领导的意图你已经清楚了。”白晶的语调显得十分平静,“至于执行不执行,那是你个人的事了,呵?”
他抬腕看了看表,“我们是不是就谈到这儿,厂里其他部门还有事情在等着我去解决,就这样吧。”
白晶下完了逐客令,便径自抬步转身走开了。
“站住!”夏今成突然迸发的这一声喝令竟使得白晶吓了一跳,他情不自禁地回过头去,这才发觉那位可怜的夏总双手竟在微微颤抖,“白、白晶,你要对你所作的决定和所说的话负责任!如果你果真是对总厂调来的工人看不顺眼的话,那,那就把我也调回去好了——我,我现在就去找马厂长!”
说着,他脚步不稳地走了出去。
白晶看了看他的背影,不觉轻轻摇了摇头。这位可怜又可爱的夏总,怎么看起来总像有些神经质?现在,他不去找任青,却要去找马凉了。也好,且看马凉如何来收拾这个残局——调回王铁汉们的成命已然无法收回,夏令成又开始掼纱帽要回总厂,真他妈的太好了,以后这分厂的技术、设备、工艺等方方面面就由自己一肩担了,在分厂当个实权的副厂长,还真是有福分有造化嘞!现在自己与在春风厂总师室孵豆芽时相比,绝对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呵!这么一想,他的唇边便隐隐绽开了一丝微笑。
可惜他没有笑完。
当任青一听他说到夏今成掼纱帽回总厂去了时,竟一下子跳了起来,拉着他奔到驾驶班,叫了辆小车便追出了厂门。
总算在去市区的长途汽车站上追上了夏今成,但是无论任青如何劝,他硬是不肯回分厂,只是死咬住一个理,要我回分厂,必须把王铁汉他们重新请回来!这一点,任青实在办不到。于是只能神色黯然地将他送上了长途汽车。
这一回,白晶真的笑了。虽然笑在了心底。
5
一个多小时以后,夏今成出现在了马凉的办公室里。
当夏今成愤慨得一脸通红地结结巴巴将今天发生的事情全部讲完的时候,忽然惊讶地发觉端坐在办公桌后留椅中的马凉却是一脸地无动于衷,顿时大为愕然:“马厂长,你……你好像对我讲的话不感兴趣?难道,难道你不想站出来管管这档事?”
马凉的脸上开始有了变化,嘴角的肌肉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带着苦涩味的笑:“你说的话我怎么会不注意听呢?可是你想让我插手干涉,我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呵——‘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任青正是这样一个不受君命的在外将领呵!”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分厂就由不得总厂厂长管理吗?夏今成愣愣地呆在那儿了。
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那,那依你的看法,这件事该怎么解决才好?”
“解决?”马凉沉吟了一会,“我个人的看法是,你就只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既没发生过王铁汉他们回总厂的事,也没发生过你去见白晶的事,还是马上回到设备安装现场去上班……”
“什、什么?”夏今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这么窝囊的话竟然是从自己一向十分尊重的马厂长嘴里说出来的?
马凉点点头:“我看只能这么办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你,你太没有原则了!你根本没有把引进项目当成是春风厂的头等大事来对待!”夏今成这个老实人的倔强脾气猛然发作了,“你们,你们都可以对引进项目不负责任,我,我不能——马厂长,请你把我也调回总厂吧,我不干了!”
“你说什么?你不干了?”马凉愣住了。
“是的,这一点我也向任青同志表过态了,如果他们不把王铁汉他们调回去,那么干脆连我一起调走。”
马凉隐隐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夏总,你这么一甩袖子离开分厂,完完全全是一种临阵脱逃的行为呵——你的阵地在引进项目的安装工地上!你还记得当初我是怎么把你派到这个岗位上去的吗,引进项目可是我们春风厂一千五百多号人眼巴巴望着的大金娃娃呵!凭着我们春风厂原有的老掉牙的旧设备旧机器,在眼下的新形势中还能支撑多久?一千五百多号人全都捧着饭碗在等着引进项目上马哪,可你,偏偏在这紧要关头当上了逃兵,这叫我怎么去向全厂的职工们交待呵!”
看来夏今成人虽老实,但他打定了主意之后却是十头大牯牛也拉不动的:“马厂长,这些个道理我都懂——可是,可是请你别逼我去做自己不愿意干的事好不好?你是不会知道白晶刚才都对我说了一些什么样的话,那简直是对我人格的侮辱呵!马厂长,我求你了,别干涉我的事行不行?何况你自己方才也反反复复地说过,你不想多管分厂的事了……那,那你就别管我了!”
马凉思索了许久,才抬起头来向他一笑:“我是不想管了,但是我并没有说就没有地方来管你们这档子事了——如果有一个地方有一个人能够完满地解决王铁汉他们回分厂和你掼纱帽不干的事,那你去不去跑一趟?”
“去!”夏令成才说出口便有些胆怯了,“到哪儿去?去找谁?”
“局里,去找柳局长。”马凉的眼睛里开始闪现光彩。
夏今成呆呆地看着马凉,终于挺直了自己的脊梁:“好吧,我,我就上局里跑一趟。”
“我来给你安排一下去见柳局长的事,”马凉一边说,一边拎起了话筒,拨了号码,“局长办公室吗?找王秘书。呵,你就是?我是春风厂的马凉呵,我们这儿有一位总工程师夏今成夏总,他想找柳局长汇报一件事……什么,柳局长正在里间听电话?那好,是不是请你现在就去请示一下,看看能不能安排一个时间——是一件什么性质的事情?这个……”他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边的夏今成,一字一顿地说:“你就告诉柳局长,说是一件有关春风机械厂生死存亡的大事!好,我等着。”
马凉用一只手掌盖住了话筒,回过头来向夏今成一笑:“不这样说的话,柳局长不一定会有时间来接待你——其实我也没有说错,深层次地思考一下,就是那么一回事,你说对不对?”
夏令成一时还没答上话,马凉的手掌已移开了话筒:“喂,我是马凉,什么,柳局长让夏总马上赶去?他在办公室里等他?好好,谢谢你了王秘书,夏总现在就出发。”
放下了话筒,他对夏令成说:“你现在就到办公大楼下面去,我立即通知我的司机让他用桑塔纳送你去。”
他站了起来,将夏今成一直送到了厂长室的门口,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记住,全厂上下一千五百多号人的眼睛在注视着你!你应该大胆地把心里所有的话全部倒给柳局长听,我相信他一定会支持你的!”
夏今成有些感激地握了握他的手——马凉顿时感觉到了,他的手还是很有力量的!
看着夏今成渐去渐远的背影,马凉的心里霎时涌上了一股稳操胜券的预感。至此,棋盘上马凉一方的车马炮士相卒已经全部出动了。楚河汉界的界线早已打破,很快就将成为大汉王朝的一统天下了……
6
李大胖子已经将该收拾的东西全都整理好了,不该带走的也上交的上交,销毁的销毁了。他终于提起那个简单的行囊,低声地提醒道:“任处长,该走了。”
一直默然坐在办公桌后圈椅中的任青,缓缓地抬起头来,目光最后一次从办公室里的每一个角落徐徐扫过。
真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告别春风机械厂的引进项目分厂了。局里的免职通知已经下达。想想刚下来时的那一番雄心壮志,看看今天撤离时的这一份悲凉景象,实在令人大有“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的深刻感叹。其实,个人的一时委屈一时得失又算得了什么,在我们今天这个伟大的时代,只要壮怀激烈,有思想有抱负,有事业心,又何愁找不到一方轰轰烈烈的热土?
这么一想,凄凄凉凉的心情不觉一扫而光,他从圈椅中一跃而起,朗声道:“我们走吧。”
蓦然听得有人在轻轻叩门。
李大胖子将门打开,走进来了一个风尘仆仆的女人,径自来到了任青的面前:“任厂长!”
声音中居然满是惊喜。
任青好一会才认出她是秦凝霜:“呵,是你,请,请坐。”
秦凝霜微微笑了:“我一直想来看看你,也向姒姐打听过好几次,可你忙得连在你家里也找不到人影儿……”
任青有些感动地点点头。
秦凝霜突然之间打住了话头,她的目光落在了办公桌上的行囊上:“呵,你马上又要去出差?”
任青淡淡一笑:“不,局里来通知,说我没有把这儿的工作搞好,已经撤了我的厂长职务,让我回局里等待安排……”
秦凝霜顿时呆住了,不敢相信似的凝视着他,良久才迸出了一声发自内心的呼喊:“不,不,不会这样,你是一个好人,一个好官呵!”
她轻轻地抽泣了起来。
一丝苦笑缓缓地浮上了任青的颜面。就在那一瞬间,他的心头竟有一股暖流悄悄流过。
这,可是他多少年来从没有过的感觉呵。这一种十分真挚的感觉,也许只有在那遥远的年代里才能相逢相遇,实在是久违了……
他的眼睛,终于微微湿润了……
第十二章 兄弟时代
1
也许是告别,也许是践行,也许是相聚,也许是怀旧,也许什么都不是,也许什么都是。
七八碟菜,三五瓶酒。
两只酒杯两个人:马凉与任青。
面对面脸对脸地在这“小酒店”再度聚首。
老位置:临街的窗口。
窗外,秋阳正宜人。
马凉在给任青的杯中徐徐斟酒:“还记得吗,连今天这一次,我俩是第几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