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下册)-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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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春本来就不长,还往往被狂风给七手八脚地刮了走。济南的桃李
丁香与海棠什么的,差不多年年被黄风吹得一干二净,地暗天昏,落花与黄
沙卷在一处,再睁眼时,春已过去了!记得有一回,正是丁香乍开的时候,
也就是下午两三点钟吧,屋中就非点灯不可了;风是一阵比一阵大,天色由
灰而黄,而深黄,而黑黄,而漆黑,黑得可怕。第二天去看院中的两株紫丁
香,花已像煮过一回,嫩叶几乎全破了!济南的秋冬,风倒很少,大概都留
在春天刮呢。
有这样的风在这儿等着,济南简直可以说没有春天;那么,大明湖之春
更无从说起。
济南的三大名胜,名字都起得好:千佛山,趵突泉,大明湖,都多么响
亮好听!一听到“大明湖”这三个字,便联想到春光明媚和湖光山色等等,
而心中浮现出一幅美景来。事实上,可是,它既不大,又不明,也不湖。
湖中现在已不是一片清水,而是用坝划开的多少块“地”。“地”外留
着几条沟,游艇沿沟而行,即是逛湖。水田不需要多么深的水,所以水黑而
不清;也不要急流,所以水定而无波。东一块莲,西一块蒲,土坝挡住了水,
蒲苇又遮住了莲,一望无景,只见高高低低的“庄稼”。艇行沟内,如穿高
粱地然,热气腾腾,碰巧了还臭气烘烘。夏天总算还好,假若水不太臭,多
少总能闻到一些荷香,而且必能看到些绿叶儿。春天,则下有黑汤,旁有破
烂的土坝;风又那么野,绿柳新蒲东倒西歪,恰似挣命。所以,它既不大,
又不明,也不湖。
话虽如此,这个湖到底得算个名胜。湖之不大与不明,都因为湖已不湖。
假若能把“地”都收回,拆开土坝,挖深了湖身,它当然可以马上既大且明
起来:湖面原本不小,而济南又有的是清凉的泉水呀。这个,也许一时作不
到。不过,即使作不到这一步,就现状而言,它还应当算作名胜。北方的城
市,要找有这么一片水的,真是好不容易了。千佛山满可以不算数儿,配作
个名胜与否简直没多大关系。因为山在北方不是什么难找的东西呀。水,可
太难找了。济南城内据说有七十二泉,城外有河,可是还非有个湖不可。泉、
池、河、湖,四者俱备,这才显出济南的特色与可贵。它是北方唯一的“水
城”,这个湖是少不得的。设若我们游湖时,只见沟而不见湖,请到高处去
看看吧,比如在千佛山上往北眺望,则见城北灰绿的一片——大明湖;城外,
华鹊二山夹着弯弯的一道灰亮光儿——黄河。这才明白了济南的不凡,不但
有水,而且是这样多呀。
况且,湖景若无可观,湖中的出产可是很名贵呀。懂得什么叫作美的人
或者不如懂得什么好吃的人多吧,游过苏州的往往只记得此地的点心,逛过
西湖的提起来便念叨那里的龙井茶、藕粉与莼菜什么的,吃到肚子里的也许
比一过眼的美景更容易记住,那么大明湖的蒲菜、茭白、白花藕,还真许是
它驰名天下的重要原因呢。不论怎么说吧,这些东西既都是水产,多少总带
着些南国风味;在夏天,青菜挑子上带着一束束的大白莲花蓇葖出卖,在北
方大概只有济南能这么“阔气”。
我写过一本小说——《大明湖》——在一二八与商务印书馆一同被火烧
掉了。记得我描写过一段大明湖的秋景,词句全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是什么
什么秋。桑子中先生给我画过一张油画,也画的是大明湖之秋,现在还在我
的屋中挂着。我写的,他画的,都是大明湖,而且都是大明湖之秋,这里大
概有点意思。对了,只是在秋天,大明湖才有些美呀。济南的四季,唯有秋
天最好,晴暖无风,处处明朗。这时候,请到城墙上走走,俯视秋湖,败柳
残荷,水平如镜;唯其是秋色,所以连那些残破的土坝也似乎正与一切景物
配合:土坝上偶尔有一两截断藕,或一些黄叶的野蔓,配着三五枝芦花,确
是有些画意。“庄稼”已都收了,湖显着大了许多,大了当然也就显着明。
不仅是湖宽水净,显着明美,抬头向南看,半黄的千佛山就在面前,开元寺
那边的“橛子”——大概是个塔吧——静静地立在山头上。往北看,城外的
河水很清,菜畦中还生着短短的绿叶。往南往北,往东往西,看吧,处处空
阔明朗,有山有湖,有城有河,到这时候,我们真得到个“明”字了。桑先
生那张画便是在北城墙上画的,湖边只有几株秋柳,湖中只有一只游艇,水
作灰蓝色,柳叶儿半黄。湖外,他画上了千佛山;湖光山色,联成一幅秋图,
明朗,素净,柳梢上似乎吹着点不大能觉出来的微风。
对不起,题目是大明湖之春,我却说了大明湖之秋,可谁教亢德先生出
错了题呢!
大明湖的悲剧
——《大明湖之春》导读
老舍先生先后两次任教齐鲁大学,在济南居住了近5 年的时间。《大明
湖之春》是《宇宙风》杂志编辑亢德先生出题目约稿,本意是想让作者对大
明湖赞美一番,可作者不仅未能从命,反而借机向统治者作了委婉的批评,
并对国民性弱点进行了含而不露的讽刺。
大明湖是济南三大名胜之一,是游人云集的地方,但老舍笔下的大明湖
却“即不大,又不明,也不湖”。它反映了当时社会的凋敝衰败和政府的疏
于治理。作品行文无拘无束信笔写来:开头先写了济南没有春天,接下来写
了大明湖的景色被人为地破坏,最后写了大明湖的物产和秋景。这就既将大
明湖的现状形神毕现地反映出来,又将作者的感情倾向袒露无遗。
作者在描写大明湖景色时,还用反讽的手法描述了中国人对“吃”的重
视,含而不露地讽刺了民族文化中的功利、实用因素大明湖本是游览胜地,
却被切割成水田种上“庄稼”;莲花本是出淤泥而不染的供欣赏的高雅之物,
但商贩的菜挑上却放着大把的莲花,将莲花和黄瓜、茄子等青菜一起出售。
能在一篇短小的散文里涉及到民族伦理文化这一问题,可见出作者属意之所
在。
在写作特点方面,作者驾轻就熟的语言,生动贴切的比喻,形象逼真的
比拟,恰到好处的夸张,也给作品增色不少。
(王卫东)
爱尔克的灯光
巴金
傍晚,我靠着逐渐暗淡的最后的阳光的指引,走过十八年前的故居。这
条街、这个建筑物开始在我的眼前隐藏起来,像在躲避一个久别的旧友。但
是它们的改变了的面貌于我还是十分亲切。我认识它们,就像认识我自己。
还是那样宽的街,宽的房屋。巍峨的门墙代替了太平缸和石狮子,那一对常
常做我们坐骑的背脊光滑的雄狮也不知逃进了哪座荒山。然而大门开着,照
壁上“长宜子孙”四个字却是原样地嵌在那里,似乎连颜色也不曾被风雨剥
蚀。我望着那同样的照壁,我被一种奇异的感情抓住了,我仿佛要在这里看
出过去的十九个年头,不,我仿佛要在这里寻找十八年以前的遥远的旧梦。
守门的卫兵用怀疑的眼光看我。他不了解我的心情。他不会认识十八年
前的年轻人。他却用眼光驱逐一个人的许多亲密的回忆。
黑暗来了。我的眼睛失掉了一切。于是大门内亮起了灯光。灯光并不曾
照亮什么,反而增加了我心上的黑暗。我只得失望地走了。我向着来时的路
回去。已经走了四五步,我忽然掉转头,再看那个建筑物。依旧是阴暗中的
一线微光。我好像看见一个盛满希望的水碗一下子就落在地上打碎了一般,
我痛苦地在心里叫起来。在这条被夜幕覆盖着的近代城市的静寂的街中,我
仿佛看见了哈立希岛上的灯光。那应该是姐姐爱尔克点的灯罢。她用这灯光
来给她航海的兄弟照路,每夜每夜灯光亮在她的窗前,她一直到死都在等待
那个出远门的兄弟回来。最后她带着失望进入坟墓。
街道仍然是清静的。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地唱起了这个欧
洲的古传说。在这里不会有人歌咏这样的故事。应该是书本在我心上留下的
影响。但是这个时候我想起了自己的事情。
十八年前在一个春天的早晨,我离开这个城市、这条街的时候,我也曾
有一个姐姐,也曾答应过有一天回来看她,跟她谈一些外面的事情。我相信
自己的诺言。那时我的姐姐还是一个出阁才只一个多月的新嫁娘,都说她有
一个性情温良的丈夫,因此也会有长久的幸福的岁月。
然而人的安排终于被“偶然”破坏了。这应该是一个“意外”。但是这
“意外”却毫无怜悯地打击了年轻的心。我离家不过一年半光景,就接到了
姐姐的死讯。我的哥哥用了颤抖的哭诉的笔叙说一个善良女性的悲惨的结
局,还说起她死后受到的冷落的待遇。从此那个做过她丈夫的所谓温良的人
改变了,他往一条丧失人性的路走去。他想往上爬,结果却不停地向下面落,
终于到了用鸦片烟延续生命的地步。对于姐姐,她生前我没有好好地爱过她,
死后也不曾做过一样纪念她的事。她寂寞地活着,寂寞地死去。死带走了她
的一切,这就是在我们那个地方的旧式女子的命运。
我在外面一直跑了十八年。我从没有向人谈过我的姐姐。只有偶尔在梦
里我看见了爱尔克的灯光。一年前在上海我常常睁起睛睛做梦。我望着远远
的在窗前发亮的灯,我面前横着一片大海,灯光在呼唤我,我恨不得腋下生
出翅膀,即刻飞到那边去。沉重的梦压住我的心灵,我好像在跟许多无形的
魔鬼手挣扎。我望着那灯光,路是那么远,我又没有翅膀。我只有一个渴望:
飞!飞!那些熬煎着心的日子!那些可怕的梦魇!
但是我终于出来了。我越过那堆积着像山一样的十八年的长岁月,回到
了生我养我而且让我刻印了无数儿时回忆的地方。我走了很多的路。
十九年,似乎一切全变了,又似乎都没有改变。死了许多人,毁了许多
家。许多可爱的生命葬入黄土。接着又有许多新的人继续扮演不必要的悲剧。
浪费,浪费,还是那许多不必要的浪费——生命,精力,感情,财富,甚至
欢笑和眼泪。我去的时候是这样,回来时看见的还是一样的情形。关在这个
小圈子里,我禁不住几次问我自己:难道这十八年全是白费?难道在这许多
年中间所改变的就只是装束和名词?我痛苦地搓自己的手,不敢给一个回
答。
在这个我永不能忘记的城市里,我度过了五十个傍晚。我花费了自己不
少的眼泪和欢笑,也消耗了别人不少的眼泪和欢笑。我匆匆地来,也将匆匆
地去。用留恋的眼光看我出生的房屋,这应该是最后的一次了。我的心似乎
想在那里寻觅什么。但是我所要的东西绝不会在那里找到。我不会像我的一
个姑母或者嫂嫂,设法进到那所已经易了几个主人的公馆,对着园中的老树
垂泪,慨叹着一个家族的盛衰。摘吃自己栽种的树上的苦果,这是一个人的
本分。我没有跟着那些人走一条路,我当然在这里找不到自己的脚迹。几次
走过这个地方,我所看见的还只有那四个字:“长宜子孙”。
“长宜子孙”这四个字的年龄比我的不知大了多少。这也该是我祖父留
下的东西罢。最近在家里我还读到他的遗嘱。他用空空两手造就了一份家业。
到临死还周到地为儿孙安排了舒适的生活。他叮嘱后人保留着他修建的房屋
和他辛苦地搜集起来的书画。但是儿孙们回答他的还是同样的字:分和卖。
我很奇怪,为什么这样聪明的老人还不明白一个浅显的道理:财富并不“长
宜子孙”,倘使不给他们一个生活技能,不向他们指示一条生活道路?“家”
这个小圈子只能摧毁年轻心灵的发育成长,倘使不同时让他们睁起眼睛去看
广大世界;财富只能毁灭崇高的理想和善良的气质,要是它只消耗在个人的
利益上面。
“长宜子孙”,我恨不能削去这四个字!许多可爱的年轻生命被摧践了,
许多有为的年轻心灵被囚禁了。许多人在这个小圈子里面憔悴地捱着日子。
这就是“家”!“甜蜜的家”!这不是我应该来的地方。爱尔克的灯光不会
把我引到这里来的。
于是在一个春天的早晨,依旧是十八年前的那些人把我送到门口,这里
面少了几个,也多了几个。还是和那次一样,看不见我姐姐的影子,那次是
我没有等待她,这次是我找不到她的坟墓。一个叔父和一个堂兄弟到车站送
我,十八年前他们也送过我一段路程。
我高兴地来,痛苦地去。汽车离站时我心里的确充满了留恋。但是清晨
的微风,路上的尘土,马达的叫吼,车轮的滚动,和广大田野里一片盛开的
菜子花,这一切驱散了我的离愁。我不顾同行者的劝告,把头伸到车窗外面,
去呼吸广大天幕下的新鲜空气。我很高兴,自己又一次离开了狭小的家,走
向广大的世界中去!
忽然在前面田野里一片绿的蚕豆和黄的菜花中间,我仿佛又看见了一线
光,一个亮,这还是我常常看见的灯光。这不会是爱尔克的灯里照出来的,
我那个可怜的姐姐已经死去了。这一定是我的心灵的灯,它永远给我指示我
应该走的路。
1941 年3 月在重庆
观与感的完美结合
——《爱尔克的灯光》导读
这是一篇反对封建礼教的战斗檄文,文章矛头直指“长宜子孙”这一禁
锢青年、麻醉青年、毁掉青年的封建家训。作品中写道:祖上的遗产并不能
长宜子孙,只有培养后代使之具有崇高的理想、坚强的意志并掌握生活的基
本技能,冲出狭小的家,到外面的世界中去经风雨见世面,才是真正的长宜
子孙。
文章以“灯光”为线索谋篇布局,几种不同的灯光有着不同的感情蕴含
和象征意义。首先出现的是旧宅内的灯光,它是旧家庭罪恶和没落的见证,
这“灯光不曾照亮什么,反而增加了我心头的黑暗”。但这灯光却唤起了“我”
对于姐姐的怀念。由此,“我”联想起关于爱尔克灯光的欧洲古传说。姐姐
一定曾像爱尔克盼望弟弟一样盼望着“我”的归来。在这里,爱尔克的灯光
是姐姐对于弟弟的爱的象征。这灯光终于召唤“我”回到了家乡。然而,却
使“我”很失望,因为在这里“我”看到的是悲剧的不断重演。“我”意识
到,这不是“我”应该来的地方。于是,“我”按照“我”心灵的灯的指引,
走向广大世界。“我”的心灵的灯象征着作者进取的、开放的理想追求。
整篇文章将观与感结合起来写,将灯光与人生道路交织、穿插在一起,
在反复、照应中深化了主题,显示了作者结构文章的深厚功底。
(王卫东)
龙
巴金
我常常做梦。无月无星的黑夜里我的梦最多。有一次我梦见了龙。
我走入深山大泽,仅有一根手杖做我的护身武器,我用它披荆棘,打豺
狼,它还帮助我登高山,踏泥沼。我脚穿草鞋,可以走过水面而不沉溺。
在一片大的泥沼中我看见一个怪物,头上有角,唇上有髭,两眼圆睁,
红亮亮像两个灯笼。身子完全陷在泥中,只有这个比人头大过两三倍的头颅
浮出污泥之上。
我走近泥沼,用惊奇的眼光看这个怪物。它忽然口吐人言,阻止我前进:
“你是什么?要去什么地方?为什么来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