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下册)-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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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译文并不恰当,也不是普希金和屠格涅夫的风格,它们却是有创造性的
文学作品,阅读它们对我是一种享受。她想改变自己的生活,不愿作家庭妇
女,却又缺少吃苦耐劳的勇气。她听一个朋友的劝告,得到后来也是给“四
人帮”迫害致死的叶以群同志的同意,到《上海文学》“义务劳动”,也做
了一点点工作,然而在运动中却受到批判,说她专门向老作家组稿,又说她
是我派去的“坐探”。她为了改造思想,想走捷径,要求参加“四清”运动,
找人推荐到某铜厂的工作组工作,工作相当忙碌、紧张,她却精神愉快。但
是到我快要靠边的时候,她也被叫回“作协分会”参加运动。她第一次参加
这种急风暴雨般的斗争,而且是以反动权威家属的身份参加,她不知道该怎
么办才好。她张惶失措,坐立不安,替我担心,又为儿女的前途忧虑。她盼
望什么人向她伸出援助的手,可是朋友们离开了她,“同事们”拿她当作箭
靶,还有人想通过整她来整我。她不是“作协分会”或者刊物的正式工作人
员,可是仍然被“勒令”靠边劳动、站队挂牌,放回家以后,又给揪到机关。
过一个时期,她写了认罪的检查、第二次给放回家的时候,我们机关的造反
派头头却通知里弄委员会罚她扫街。她怕人看见,每天大清早起来,拿着扫
帚出门,扫得精疲力尽,才回到家里,关上大门,吐了一口气。但有时她还
碰到上学去的小孩,对她叫骂“巴金的臭婆娘”。我偶尔看见她拿着扫帚回
来,不敢正眼看她,我感到负罪的心情,这是对她的一个致命的打击。不到
两个月,她病倒了,以后就没有再出去扫街(我妹妹继续扫了一个时期),
但是也没有完全恢复健康。尽管她还继续拖了四年,但一直到死她并不曾看
到我恢复自由。这就是她的最后,然而绝不是她的结局。她的结局将和我的
结局连在一起。
我绝不悲观。我要争取多活。我要为我们社会主义祖国工作到生命的最
后一息。在我丧失工作能力的时候,我希望病榻上有萧珊翻译的那几本小说。
等到我永远闭上眼睛,就让我的骨灰同她的搀和在一起。
1979 年1 月16 日写完
①作者原注。王若望同志在1957 年被错划为右派(1962 年摘帽),最
近已经改正,恢复名誉。
《怀念萧珊》导读
十年动乱后,巴金拿起了被剥夺十年之久的笔勤奋创作。从1978 年底起
陆续在香港《大公报》和《文汇报》上发表作品,到1986 年9 月终于完成了
共150 篇、42 万字的五集(《随想录》、《探索集》、《真话集》、《病中
集》、《无题集》)《随想录》的创作。本篇即收于此。
《怀念萧珊》写于1978 年8 月至1979 年1 月,是巴金为纪念他的爱人
萧珊逝世六周年而作。作为新时期散文创作中优秀的悼亡之作,它不同于一
般的悼亡文字:极尽陈述故人生前的美德善行,丰功伟绩,以及死后亲人们
的不尽思念,而是着力描绘萧珊在生命力程的最后几年里对抗黑暗的坚强性
格,以及对生活的坚韧信念,鞭挞控诉了那个黑暗的时代,以及它的反人性
和荒诞与丑恶。
首先,作者带着时代的情绪反思昨日的灾难,将个人的遭遇与整个国家、
民族的劫难过程联系在一起,揭露并谴责了“文革”。作者在哀悼亡妻的同
时,也倾述了对自己的伤悼,伤悼自己在这场灾难中所失去了的一切。它从
一个侧面再现了“文革”这场民族灾难的实际情况,真实地记录了中国一代
知识分子在浩劫中的心灵轨迹。作者不只是在追悼亡妻,而是用血和泪的文
字,深刻而真实地反映出中国知识分子在这场历史悲剧中的惨痛遭遇。
其次,在回忆抒情中刻画了亡妻萧珊动人的形象。作者没有平铺他们30
年的生活,而只选取了三个生活片断——“为我受难”“弥留之际”“我的
第一个读者”来突现萧珊善良、美丽、文雅的性格。具体行文上,先写非常
时期,再写最悲痛的时刻,最后倒叙历史,更突出了怀念之情。
第三,纯出于感情的自然流露,以文字的本色反映生活的本色,追求“无
技巧”的最高艺术境界。作品以感情线索穿连全篇,从艺术构思到遣词造句,
全凭作者感情的自然流泄无拘无束,娓娓道来,没有清规戒律,直抒胸臆,
喜怒哀乐之情随事抒写,自然倾泻,毫无顾忌。这种似乎不讲构思、结构、
抒情手法、语言无任何藻饰的所谓“无技巧”正是技巧高度圆熟、练达的表
现。这种艺术的最大自由,达到了返璞归真、圣巧近拙、炉火纯青的境界。
这在巴金中年以后的创作中才逐渐成为自觉的追求。
(郑永)
包身工
夏衍
已经是旧历四月中旬了,上午四点一刻,晓星才从慢慢地推移着的淡云
里消去,蜂房般的格子铺里的人们已经在蠕动了。
“拆铺啦!起来。”
穿着一身和时节不相称的拷皮衫裤①的男子,像生气似地叫喊。
“芦柴棒!去烧火,妈的,还躺着,猪猡!”
七尺阔,十二尺深的工房楼下,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十六七个“猪猡”。
跟着这种有威势的喊声,在充满了汗臭、粪臭、和湿气的空气里,她们很快
地就像被搅动了的蜂窝一般地骚动起来。打伸欠,叹气,叫喊,找衣服,穿
错了别人的鞋子,胡乱地踏在别人身上,在离开别人头部不到一尺的马桶上
很响地小便。成人期女孩所共有的害羞的感觉,在这些被叫做“猪猡”的人
们中间似乎已经很钝感了。半裸体的起来开门,拎着裤子争夺马桶,将身体
稍稍背转一下就会公然地在男人面前换衣服。
那男人虎虎地向起身得慢一点的女人们身上踢了几脚,回转身来站在不
满二尺阔的楼梯上,向楼上的另一群人呼喊。
“揍你的!再不起来?懒虫!等太阳上山吗?”
蓬头,赤脚,一边扣着钮扣,几个睡眼惺松的“懒虫”从楼上冲下来了,
自来水龙头边挤满了人,用手捧些水来浇在脸上;“芦柴棒”着急地要将大
锅子里的稀饭烧滚,但是倒冒出来的青烟引起了她一阵猛烈的咳嗽。十五六
岁,除出老板之外大概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姓名,手脚瘦得像芦棒梗一样,于
是大家就拿芦柴棒当作了她的名字。
这是杨树浦福临路东洋纱厂的工房。长方形的,用红砖墙严密地封锁着
的工房区域,被一条水门汀的弄堂马路划成狭长的两块。像鸽子笼一般的分
割得很均匀。每边八排,每排五户,一共是八十户一楼一底的房屋。每间工
房的楼上楼下,平均住宿着三十三个被老板们所指骂的“懒虫”和“猪猡”,
所以,除出“带工”老板②、老板娘、他们的家族亲戚,和那穿拷皮衣服的
同一职务的打杂、请愿警③,。。之外,这工房区域的墙圈里还住着二千个
左右穿着破烂衣服而专替别人制造衣料的“猪猡”。
但是,她们正式的名称却是“包身工”。她们的身体,已经以一种奇妙
的方式,包给了叫做“带工”的老板。每年——特别是水灾旱灾的时候,这
些在东洋厂里有“脚路”④的带工,就亲身或者派人到他们家乡或者灾荒区
域,用他们多年熟练了的、可以将一根稻草讲成金条的嘴巴,去游说那些无
力“饲养”可又不忍让他们儿女饿死的同乡。
“还用说,住的是洋式的公司房子,吃的是鱼肉荤腥,一个月休息两天,
咱们带着到马路上去玩玩,嘿,几十层楼的高房子,两层楼的汽车,各种各
样,好看好玩的外国东西,老乡!人生一世,你也得去见识一下啊!
“做满三年,以后赚的钱就归你啦,块把钱一天的工钱,嘿,别人跟我
叩了头也不替她写进去!咱们是同乡,有交情。
“交给我带去,有什么三差二错,我还能回家乡吗?”
这样说着,咬着草根树皮的女孩子可不必说,就是她们的父母也会怨悔
自己没有跟去享福的福分了。于是,在预备好了的“包身契”上画上一个十
字,包身费一般是大洋二十元,期限三年,三年之内,由带工的供给住食,
介绍工作,赚钱归带工者收用,生死疾病,一听天命,先付包洋十元,人银
两讫,“恐后无凭,立此包身契据是实”!
福临路工房的二千左右的包身工,隶属在五十个以上的带工头手下,她
们是顺从地替“带工”赚钱的“机器”,所以每个“带工”所带包工的人数,
也就表示了他们的手面⑤和财产。少一点的三十五十,多一点的带到一百五
十个以上。手面宽的“带工”不仅可以放债,买田,起屋,还能兼营茶楼、
浴室、理发铺一类的买卖。
东洋厂家将这些红砖墙围着的工房以每月五元的代价租给“带工”,“带
工”就在这鸽子笼一般的“洋式”楼房里装进三十几部没有固定车脚的活动
机器。这种工房没有普通弄堂房子一般的“前门”,它们的前门恰和普通房
子的后门一样。每扇前门楹上,一律钉着一块三寸长的木牌,上面用东洋笔
法的汉字写道:“陈永田泰州”、“许富达维扬”等等带工头的籍贯和名字。
门上,大大小小地贴着褪了色的红纸春联,中间,大都是红纸剪的元宝,如
意、八卦,或者木版印的“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的图像。春联的文字,
大都是“积德前程远”、“存仁后步宽”之类。这些春联贴在这种地方,好
像是在对别人骄傲,又像是在对自己讽刺。
四点半之后,当没有影子和线条的晨光胆怯地显现出来的时候,水门汀
路上和弄堂里,已被这些赤脚的乡下姑娘挤满了。凉爽而带有一点湿气的朝
风,大约就是这些生活在死水一般的空气里的人们仅有的天惠。她们嘈杂起
来,有的在公共自来水龙头边舀水,有的用断了齿的木梳梳掉拗执地粘在她
们头发上的棉絮。陆续地、两个一组两个一组地用扁担抬着平满的马桶,吆
喝着从人们身边擦过。带工“老板”或者打杂的拿着一叠叠的“打印子簿子”,
懒散地站在正门出口——好像火车站轧票处一般的木栅子前面。楼下的那些
席子、破被之类收拾掉之后,晚上倒挂在墙壁上的两张板桌放下来了。十几
只碗,一把竹筷,胡乱地放在桌上,轮值烧稀饭的就将一洋铅桶浆糊一般的
薄粥放在板桌的中央。她们的定食是两粥一饭,早晚吃粥,中午干饭。中午
的饭和晚上的粥,由老板差人给她们送进工厂里去。粥,它的成分可并不和
一般通用的意义一样。里面是较少的籼米、锅焦、碎米,和较多的乡下人用
来喂猪的豆腐的渣粕!粥菜,这是不可能的事了,有几个“慈祥”的老板到
小菜场去收集一些莴苣菜的叶瓣,用盐卤渍一浸,这就是她们难得的佳肴。
只有两条板凳,——其实,即使有更多的板凳,这屋子里面也没有同时
容纳三十个人吃粥的地位,她们一窝蜂地抢一般地各人盛了一碗,歪着头用
舌头甜着淋漓在碗边外的粥汁,就四散地蹲伏或者站立在路上和门口。添粥
的机会,除出特殊的日子——譬如老板、老板娘的生日,或者发工钱的日子
之外,通常是很难有的。轮着揩地板、倒马桶的日子,也有连一碗也轮不到
的时候。洋铅桶空了,轮不到盛第一碗的人们还捧着一只空碗,于是老板娘
拿起铅桶,到锅子里去刮下一些锅焦、残粥,再到自来水龙头边去冲上一些
冷水,用她那双方才在梳头的油手搅拌一下,气烘烘地放在这些廉价的、不
需要更多“维持费”的“机器”们的前面。
“死懒!躺着死不起来,活该!”
十一年前内外棉的顾正红事件⑥,尤其是五年前的“一二八”战争之后,
东洋厂家对于这种特殊的廉价“机器”的需要突然增加起来。据说,这是一
种极合经营原则和经济原理的方法。有括弧的机器,终究还是血肉构成的人
类。所以当他们忍耐到超过了最大限度的时候,他们往往会很自然地想起一
种久已遗忘了的人类所该有的力量。有时候,愚蠢的“奴隶”会体会到一束
箭折不断的理论,再消极一点他们也还可以拼着饿死不干。此外,产业工人
的“流动性”,这是近代工业经营最嫌恶的条件,但是,他们是决不肯追寻
造成“流动性”的根源的。一个有殖民地人事经验的自称是“温情主义者”
的日本人在一本著作的序文上说:“在这次争议(五卅)中,警察力没有任
何的威权。在民众的结合力前面,什么权力都是不中用了!”可是,结论呢?
用温情主义吗?不,不!他们所采用的,只是用廉价而没有“结合力”的“包
身工”来代替“外头工人”(普通的自由劳动者)的方法。
第一,包身工的身体是属于带工的老板的,所以她们根本就没有“做”
或者“不做”的自由,她们每天的工资就是老板的利润,所以即使在生病的
时候,老板也会很可靠地替厂家服务,用拳头、棍子,或者冷水来强制她们
去做工。就拿上面讲到过的芦柴棒来做个例吧(其实,这样的事倒是每个包
身工都有遭遇的机会),有一次在一个很冷的清晨,芦柴棒害了急性的重伤
风而躺在床(?)上了。她们躺的地方,到了一定的时间是非让出来做吃粥
的地方不可的,可是在那一天,芦柴棒可真的不能挣起来了,她很见机地将
身体慢慢地移到屋子的角上,缩做一团,尽可能的不占屋子的地位。可是,
在这种工房里生病躺着休养的例子,是不能任你开的。很快的一个打杂的走
过来了。干这种职务的人,大半是带工头的亲戚,或者在“地方上”有一点
势力的“白相人”⑦,所以在这种地方他们差不多有生杀自由的权利。芦柴
棒的喉咙早已哑了,用手做着手势,表示身体没力,请求他的怜悯。
“假病!老子给你医!”
一手抓住了头发,狠命地举起往地上一摔,芦柴棒手脚着地,打杂的跟
上去就是一脚,踢在她的腿上,照例,第二第三脚是不会少的,可是打杂的
很快地就停止了,后来据说,那是因为芦柴棒露骨地突出的腿骨,碰痛了他
的足趾!打杂的恼了,顺手夺过一盆另一个包身工正在揩桌子的冷水,迎头
泼在芦柴棒的头上。这是冬天,外面在刮寒风。芦柴棒遭了这意外的一泼,
反射地跳起来,于是在门口擦牙的老板娘笑了:
“瞧!还不是假病!好好的会爬起来,一盆冷水就医好了。”
这只是常有的例子的一个。
第二,包身工都是新从乡下出来,而且她们大半都是老板的乡邻,这一
点,在“管理”上是极有利的条件。厂家除出在工房周围造一条围墙,门房
里置一个请愿警,和门外钉一块“工房重地,闲人莫入”的木牌,使这些“乡
下小姑娘”和别的世界隔绝之外,将管理权完全交给了带工的老板。这样,
早晨五点钟由打杂的或者老板自己送进工厂,晚上六点钟接领回来,她们就
永没有和“外头人”接触的机会。所以,包身工是一种“罐装的劳动力”,
可以“安全地”保藏,自由地取用,绝没有因为和空气接触而起变化的危险。
第三,那当然是工价的低廉。包身工由“带工”带进厂里,于是她们的
集合名词又变了,在厂方,她们叫做“试验工”或者“养成工”。试验工的
期间表示了厂家在试验你有没有工作的能力,养成工的期间那